南山悚然一驚,混亂中,他還沒來得及看清繩子另一頭發生了什麽,就感覺有東西迎麵向他砸了過來,南山本能地伸手接住,發現衝過來的是那條蛇。


    蛇在他手裏不住地掙紮,而斷了的繩子這時才飄飄悠悠地飛到他麵前。


    繩子另一端是被人用利器割開的。


    袁平的身體飄在水裏,無處著力。


    毫無疑問,他的模樣與其他守門人並沒有什麽不同,卻又總顯得不那麽典型,哪怕他的皮膚再白上兩個色號,都不讓人覺得他很蒼白。


    就像陽光有時候也是蒼白的,可沒人覺得陽光是陰森森的,白也白得晃人眼。


    袁平伸出食指豎在嘴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


    南山想追上去,然而暗流洶湧的海水和不斷圍過來的骨架擋住了他的腳步。


    袁平眉眼含笑。


    南山聽說他從小和褚桓一起長大,長大後還一起工作過,但他總是找不到袁平和褚桓有什麽共同點——除了都熱愛給對方找不痛快之外。


    褚桓笑起來的時候總顯得十分意味深長,哪怕他其實並沒什麽深意,而袁平就像個永遠的少年,有點不穩重,有時候甚至有點橫衝直撞,可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哪怕南山一度把他當情敵,也總會忍不住原諒他一些。


    袁平抬頭看了水麵上的褚桓一眼,非常樂觀地想:“反正我承認你比我強了,上次就交給你了,這次還是你吧。”


    一回生二回熟嘛,一想起褚桓那掛在嘴邊一套一套的說辭,袁平就感覺很放心。


    這麽想著,袁平在無比的放心大膽中沒入了陰影中。


    嗯,其實這麽一想,褚桓也並沒有蒙人,“賤人”在某些語境下,確實是最好的兄弟的意思。


    下一秒,南山隻覺得自己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有什麽東西大力地翻轉起海水,將他和褚桓周圍的骷髏骨架席卷一空,而那力量卻並不暴虐,輕而易舉地將南山送上了水麵,甚至顧忌了褚桓手中柔弱的火苗,沒有激起一點水花。


    南山和袁平轉眼間消失在了他眼前,褚桓說不心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毫無辦法,就連那些惡心兮兮的骨架附骨之疽一樣地在他身邊糾纏不去,褚桓都不敢放開手腳反擊——因為權杖在他手裏。


    從褚桓的角度,已經看見水下的陰影趕盡殺絕似的彌漫了過來,這種時候,就算把他自己燒了,權杖上的火也絕對不能滅。


    他被權杖這個命根子掣肘,瞻前顧後得簡直要半身不遂。


    就在這時,那股毫無來由的助力如神兵天降,瞬間掃清了他的前路。


    褚桓卻不喜反驚。


    他心知肚明,他們三個人中最大的外掛就是南山那已經不能使用的特異功能……那這股力量,又是哪裏來的?


    柔和的漩渦仍在繼續旋轉,將褚桓托得更高,水麵幾乎隻能到他的腰部以下,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個細小的漩渦,好像一麵水盾。


    這時,褚桓看見南山在他麵前浮了起來。


    南山在九死一生中長久而無言地望著他,那仿佛不知從何說起的不知所措,被海水泡得發紅的眼睛……褚桓隻看了一眼,就什麽都明白了。


    他聽見“喀嚓喀嚓”的聲音,隻見麵前的海水山突然憑空多了一條通道,海水如被利器劈開,中間形成一條通道,又被某種力量壓縮成了台階的形狀,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降溫結冰,轉眼構造了一層冰雕似的階梯,直通往山頂。


    像是有人竭盡全力,給他們鋪了一條路。


    褚桓緩緩地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冰麵,覺得有點滑,他踉蹌了一下,下一刻卻還是站穩了——他必須站得穩穩當當的,他自己從萬丈深淵上摔死無所謂,可他手中還有權杖呢。


    也許是水凍得太快,褚桓感覺到了逼人的冷意,快要把他的關節都凍住了,良久,他才行動遲緩地彎下腰,衝南山伸出一隻手,低聲說:“我拉你上來。”


    南山隻覺得他拉住的那隻手冰涼無比,心裏狠狠地一揪,借力上了冰階。


    小綠慢吞吞地從他身上下來,又順著褚桓滴水的褲腿爬了上去,那蛇通體的,有氣無力地將三角腦袋搭在褚桓的肩膀上,像是成了一隻被拋棄的留守動物。


    褚桓沒有問袁平去哪了,他甚至沒說話,隻是回手將燃燒的權杖塞回南山手裏,而後不置一詞地轉身,沿著某人用生命鋪就的冰階繼續往上走去。


    奇異的,再次走在這條別人替他鋪的路的時候,褚桓心裏並沒有太激烈的反應。


    也許真的是習慣了,也許是出於自我保護刻意拉長了反射弧,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現在,褚桓眼裏的目標就隻剩下了這座仿佛怎麽也到不了頭的山頂。


    他心裏想,做人不能太要麵子,更不能太端著,冷就說冷,疼就說疼,難受就說難受。誰不是凡人一個,誰還沒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呢?


    沒事裝什麽大尾巴狼呢?


    弄得別人都以為你聖光普照、無所不能,有什麽用?


    ……除了關鍵時刻又被人推出來頂缸。


    褚桓自嘲一笑,在詭異的水山與浮冰階梯上走得飛快,如履平地,被身後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褚桓!”南山被他這平靜的反應弄得一陣心慌,抓住褚桓後連忙將繩子緊緊地係在他的手腕上,打了個結結實實的死疙瘩,“你……你和我說句話好不好?”


    褚桓依言轉過頭來,果然和他說了一句話:“既然已經到了‘它’的地盤上,恐怕我們以前的雕蟲小技就沒那麽好使了,這台階還能堅持多久?我們最好快點。”


    南山低頭注視著兩人間的繩結,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和你說這個。”


    褚桓伸出手,從他的長發裏穿過,臉上露出一個浮光掠影式的微笑:“嗯好,不說這個——我愛你。”


    這話突如其來,砸得南山眼前金星亂冒,他腳下步伐險些一亂,差點在冰層上打滑摔一跤。南山瞠目結舌了半晌,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褚桓成功地用一句話就堵住了他的嘴,神色間帶了一點茫然的溫柔,牽著手上的繩子,繼續往山頂走去,兩個人就這麽兩廂沉默地在這座人為的冰山上爬了幾百米。


    剛開始冰凍得很結實,但是越往上越鬆散,到最後幾乎變成了一層淺淺的、一碰就碎的浮冰。


    袁平的力量隻能將他們送到這裏。


    褚桓一聽見腳下傳來細小的“喀嚓”聲,手就已經搭在了腰間的短刀上。


    透過輕薄的冰層,褚桓已經能看見腳下大片的陰影追了上來。


    他腳步微一停頓,沉聲說:“南山,我有個不大好的事要告訴你——前麵沒路了,我們恐怕又得下水。”


    “我也有個事要告訴你,”南山的聲音從他後背傳來,“你回頭看一眼權杖。”


    當年褚桓第一次見到這根族長權杖的時候,它有接近一人高,頂端還鑲嵌著一個威風又土豪的大寶石——後來寶石被掰下去了,權杖短了一截,在扁片人圍山的時候,它被點著了做誘餌,權杖又斷了一截……一路走一路短,雖說已經是常態,但它從沒有短得這樣快過!


    褚桓清楚得記得,他將權杖塞給南山的時候,那東西還至少有他小臂長,現在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它居然隻剩下了不到一掌長!


    南山低聲說:“到了這座島上之後,權杖燒得越來越快了,我們恐怕要抓緊時間。”


    什麽叫屋漏偏逢連夜雨?


    剛到冰階盡頭的時候,褚桓本想提議停下來,和南山商量一下前麵的路怎麽走,現在看來還商量個屁,這一小截權杖能不能讓他們堅持到山頂都是個問題。


    況且……如果他們真的沒有在山頂找到所謂的,該怎麽辦?


    這個念頭在褚桓心裏一閃而過,他目光我微沉,卻並沒有直接問出口,話到嘴邊,總是習慣性地轉個彎,問南山:“你說的就真的就隻是一塊大白石頭嗎?”


    南山點點頭:“嗯。”


    點完頭,南山又敏感過頭地補充了一句:“我相信聖書就在山頂,放心。”


    褚桓微微愕然了片刻,搖頭苦笑了一下,他不再多話,牽住南山手腕上的麻繩,當機立斷:“那就下水吧。”


    說完,褚桓已經率先跳進了水中央。


    也許是冰麵上的壓力突然變化,兩人這樣一跳之後,他們方才站過的地方突然發出古怪的皸裂,而後那裂縫如蜘蛛網一樣四下擴散開,山下很快傳來巨大的碎裂聲——這巧奪天工般的冰階梯轉眼就分崩離析了。


    褚桓一手牽著南山手中的繩子,另一隻手握著短刀,並沒有回頭看,隻是仰起頭望向山頂的方向。


    “沒有多遠了。”褚桓這樣安慰著自己。


    一時間,他心裏升起了幾分回歸宿命一般的平靜,權杖最多支撐他們到達山頂,眼下的情況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成功便成仁,無論怎麽樣,也不會有第三條路了。


    如果山頂沒有聖書,或者聖書不靠譜,那他們也將會失去尋求抗爭的餘地。


    海水依然在詭異地往上流淌,推著他們兩個上山,骨架們不知是不是被袁平禁錮在了山下,暫時沒有追上來的跡象,這樣一來,兩人在水中行進也沒有想象中那麽費勁。


    身後冰層碎裂的聲音不絕於耳,褚桓先開始聽著,還覺得很正常,但他很快發現,這動靜太響了些,也太持久了些。


    南山突然越過麻繩,一把抓住了褚桓的手。同時頭頂有陰影掠過,褚桓驀地抬起頭——隻見整個天空都仿佛顛倒了過來。


    “沉星島”上那深灰近黑的巨大藤蔓已經全部伸展開,大得無法想象,人在“它”的籠罩範圍內,就好像是沙山上一顆風吹即走的沙爍,小得簡直不值一提。


    這座海水山足有近千米高,而褚桓他們已經爬到了距離山頂隻剩四分之一的地方,在這樣的高處往下望去,窮褚桓視力之極,竟然看不到那藤蔓的尾巴!


    而這無數條百裏萬仞的藤蔓竟在同一時間緩緩地抬了起來,要將沉星島正中心的水山攥在其中——那簡直是一隻巨大的手掌攏起手心處一枚指甲蓋大的花骨朵。


    “它”會把他們連同這座水山一起,碾成一堆粉末。


    這是真正的遮天蔽日、翻雲覆雨。


    巨大的隆隆聲中,那藤蔓已經兜頭扣了下來。


    此情此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褚桓別無他法,隻有苦笑,他不知道袁平到底是哪裏來的自信,相信他能和這樣的怪物幹一架……這是人能完成的事嗎?


    褚桓這樣想著,抬頭看了一眼山頂——還有四分之一。


    方才袁平能將他們一路送到這裏,眼下的情況雖然是比剛才惡劣一些,但是褚桓覺得自己起碼可以試試。


    他早把短刀準備好,就是為了這一刻——褚桓的手在水下已經不動聲色地割斷了自己和南山之間的麻繩,他將麻繩另一端握在手裏,以防南山手感不對察覺出來。


    完事以後褚桓趁南山還處在震撼中沒有回過神來,遊魚一般地側身豁開水麵,往一側滑了出去。


    他這一手時間與時機無不恰到好處,手法更是不易察覺,理應馬到成功。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遊走,就被人中途一把抓住了腳踝。


    南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收回了目光,正清明又暗含怒意地注視著他。


    下一刻,褚桓腳踝處傳來劇痛,仿佛是有一根筋被捉住了,不知南山用的什麽分筋錯骨的手段,他覺得自己的小腿頓時在冰冷的海水中抽筋了,當下使不上一點勁,被南山一手拽了回去。


    他的後背與南山的胸口相撞,小綠忙躲了一下,避免殃及池蛇。


    南山趁他腿抽筋抽得動彈不得,很快用自己的雙腿纏住了他,騰出手來,扣住褚桓的脖頸,抬起他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窩上。


    褚桓渾身都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疼,還是因為別的。


    南山無視身後劈頭蓋臉地向他們壓過來的藤蔓,小聲在褚桓耳邊說:“你方才說過你愛我——”


    褚桓嘶聲說:“現在不愛了,我□□大爺,放開……”


    南山在他的嘴唇上落下了一個十分粗魯的親吻。


    褚桓沒這個心情,幾乎是任憑他施為,暗地裏,他一邊拚命地拉著那條方才被南山暗算得抽筋的腿,一邊抬起胳膊,伸向南山的後脖頸。


    可他背對著南山,姿勢別扭得很,南山立刻識破他的意圖,隻微微一側頭,就別住了他的手,守山人可怕的力量鎖住了褚桓的四肢,南山低聲歎了口氣:“讓我好好看看你,別掙紮了。”


    褚桓的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行將崩潰似的低聲說:“求求你,我求求你……”


    南山默然看著他,那一瞬間,守山人年輕的族長眼睛裏閃過他有生以來最深沉的痛苦,隨後,他在褚桓後頸上輕輕一切,力道分寸無不恰到好處。


    短暫的昏迷讓褚桓放鬆的身體從海水中浮了上來,南山將隻剩下的、隻有大半個巴掌長的權杖豎直塞進小綠的嘴裏,讓它叼著,他摸了摸那蛇的頭:“無論如何,不能讓這火熄滅。”


    小綠似懂非懂地衝他露出懵懂的神色,南山苦笑一聲,卻已經找不到更可靠的人能夠托付了。


    他最後又看了褚桓一眼,輕輕一拍小綠的額頭:“走。”


    南山眼睜睜地看著那條大蛇拖著褚桓,緩緩地往遠離他的方向遊去。


    像是親手放下了一朵火種。


    褚桓浮在水麵上的手抽動了一下,應該是馬上就會醒來。


    南山抬頭望向那行將壓到他們頭頂的巨大陰影,不再耽擱,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陰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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