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天以來,南山連他的一根手指頭都沒敢碰過,兩個人之間仿佛一直隔著什麽。


    南山多日以來猶如困獸,惶惑不解,就著這個姿勢,要是再沒有一點表示,就簡直說不過去了。


    他低頭封住褚桓的嘴唇,卻感覺到對方周身明顯繃緊了一下。


    有那麽極快的一瞬間,褚桓下巴微抬了,仿佛是想仰頭躲開,但身後就是門,他無處可退,隻好心不在焉地配合了。


    南三緊緊地把他扣在懷裏,可他感覺緊握在手裏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沙子,抓得越緊,沒得也就越快。


    他一時間越發茫然無措,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我……對不起……”


    “嗯,”褚桓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捏住南山的下巴,拽過來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沒事。”


    說完,他讓過南山,徑自挽起襯衣袖子,好像要去洗一洗一身酒氣,態度平靜得近乎詭異。


    南山忍無可忍,一把從身後抱住他:“你和我說說好不好?褚桓,我求求你了……你別這樣……”


    屋裏沒有點燈,隻有月光自窗而入,屋裏長弓短刀,影影綽綽。


    褚桓盯著那裏的影子,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漸漸消失,良久,他幾不可聞地開口說:“你真的相信……”


    南山:“什麽?”


    褚桓回過神來,將尾音連同下一句話都吞進了喉嚨裏。


    不打算讓南山懷疑他瘋了。


    這些日子以來,褚桓一直沒能從那場夢一樣的大火裏醒過來,他很想沒心沒肺地過一過劫後餘生的日子,例如喝一次酩酊大醉,跟南山大吵一架,往後是分手還是和好再議……但是不行。


    褚桓就是無法說服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他自己的臆想,也不是什麽東西強加給他的幻覺。


    連續數日,褚桓整宿整宿的都是在裝睡,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南山,他會忍不住偷偷伸手碰一下,不過碰完他又覺得多此一舉。


    如果他看見的、聽見的都是假的,那按照這個邏輯,碰到的也未必就是真實的。


    他無數次努力試圖說服自己,他是腳踏實地的活在真實世界裏的,但是找不到證據。


    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取信於他,他的神智仿佛始終還陷在孤獨無盡的黑暗裏,在世界盡頭的那一顆種子前,身處人群也好,鬧市也好,都是孤身一人。


    就像是個失重的人,雙腳無論如何也踩不到實地。


    褚桓忽然意識到,隻要他活著一天,就無法確定自己是活在真實裏,還是活在虛幻裏,這樣看來,似乎隻有一了百了地吹燈拔蠟,才算殊途同歸。


    這念頭一閃,褚桓微微有些空洞的眼神就仿佛清明了一點,他決定不再這樣半死不活地耗下去了。


    這麽想著,褚桓抬起手搭在南山環在他胸前的手背上,一挑長眉,若無其事地輕笑一聲:“沒什麽——美人,你這麽熱情似火地抱著我不撒手,是要幹嘛?”


    南山啞聲說:“你不能和我好好說句話嗎?”


    褚桓掙開南山的雙臂,走到床邊坐下,解開領口的扣子:“嗯,那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幾天山門馬上就會轉回去,對嗎?”


    南山一愣之後,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麽,臉色陡然慘白,後脊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褚桓卻如同沒有意識到兩人間無比尷尬的沉默,自顧自地說:“我告訴你一聲,等它轉過去,我就要走了,你們那個什麽……生死契約還是什麽的,我不打算遵守了。”


    “所以你今天是想殺我呢?還是睡我呢?”褚桓活動了一下光/裸的脖子:“都可以,來吧。”


    南山足足有半天沒吭一聲,好像是被這個晴天霹靂活生生地劈在了原地,褚桓以為南山會暴跳如雷。可是等了很久,南山從始至終什麽都沒說。


    褚桓在黑暗中看見他仿佛從床頭拿了什麽,而後不聲不響地向自己走過來。


    南山彎下腰,輕輕地握住他的肩,端起褚桓的下巴,溫潤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似乎想要撬開他的唇縫。


    褚桓打定了主意,無論是血淋淋的一刀,還是繾綣的一場纏綿,他都來者不拒,因此從善如流地接納了南山。然而下一刻,他卻覺得南山往他嘴裏推送了什麽東西。


    褚桓:“唔……”


    他險些本能地吞下去,卻被南山勾著,堪堪將那東西停在了舌尖。


    直到這時,一股後知後覺的甜味才從舌尖傳來,南山已經退了出去。


    褚桓呆了呆,發現南山往他嘴裏塞了一塊奶糖——還是他當年跟馬鞭和大山出去買賣東西時候帶回來的。


    “甜嗎?”南山在他耳邊輕聲問。


    褚桓:“……嗯。”


    南山絕口不提方才褚桓失心瘋之下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隻是耳語似的在他耳邊說:“有一點奶味,但又不太像,裏麵還有什麽?”


    褚桓好像還沒回過神來,順口說:“食用香精?唔……你……”


    南山含住他的嘴唇,將那塊化了一半的糖重新搶了回來。


    剛開始,南山的動作還無比笨拙,眼下卻仿佛是熟能生巧一樣,居然有幾分油滑了,他仔細品嚐了片刻,對褚桓說:“我還覺得有點黏牙。”


    褚桓不在狀態:“……可能過期了?”


    隨後,他聽見“喀嚓”一聲,轉頭一股果香撲鼻而來,南山掰開了一個不知是什麽的果子,自己咬了一口,將另外半個遞到褚桓嘴邊,褚桓吃不準他是什麽意思——這是什麽?白雪公主後媽給的蘋果?


    他猶疑地就著南山的手低頭咬了一口,頓時,一股極致的酸大浪淘沙似的衝刷過他剛含過糖還在溫柔鄉裏的味蕾,酸得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南山低低地笑了一聲:“那是甜,這是酸。”


    而後,他又將手指遞到褚桓嘴邊:“再嚐嚐這個好嗎?”


    褚桓敏銳地聽出了一點鼻音,遲疑了片刻,依言輕輕舔了一下,這一次,他嚐到了鹹而且苦的味道。


    是眼淚。


    褚桓:“你……”


    南山伸出手掌,遮住他的眼睛,將他的頭壓向自己的胸口:“這是苦。”


    南山的心跳有些快,褚桓能聽得出他的情緒激動。


    在一片腳不沾地的茫然中,那一刻,褚桓居然似乎是聽出了南山的未竟之言。


    這是說……世界上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你和我嚐到的是同一種嗎?


    南山的胸口微微起伏,言語間微微胸腔傳來微微的震動:“是我不好,你既然不願意和我說話,就聽我說一說好不好?”


    褚桓被他蓋住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一言不發。


    南山:“我在水下和那幾具骨架糾纏不休,袁平割斷了繩子,在我夠不著的地方沉進了陰影裏,我當時腦子裏‘嗡’的一聲,卻不單因為他是守門人兄弟——你知道我當時怎麽想的嗎?”


    那一段被褚桓刻意遺忘、卻死活忘不了的事,突然從南山的嘴裏以另一種角度說出來,褚桓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而後他就聽見南山靜靜地說:“我當時想,要是你知道了,心裏該有多難受?”


    褚桓突然不想再聽下去,在他手裏掙紮了起來,卻被南山用無形的氣流鎖在了床上。


    “後來你什麽都沒問,一眼掃過來,就好像什麽都明白了,我看見你當時那個眼神,就覺得喘不上氣來,”南山說,“我當時想,我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跟你走到最後……”


    “別說了!”褚桓低吼著打斷他。


    南山充耳不聞:“可是我食言了,你拿出短刀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要幹什麽,後來你說求我——”


    南山話音一頓,悶哼一聲,原來是褚桓掙脫不了,轉頭一口咬住了南山的手。


    南山躲也不躲,巋然不動地任他咬,直到褚桓嚐到了血的味道,才意識到自己像犯了狂犬病一樣,驀地鬆開牙關。


    “疼。”南山這才低聲說,“你求我的時候,我比這個疼一百倍……唔,一百倍,一千倍。”


    褚桓緩緩地平靜下來。


    沉默了好一會後,他問:“被吞噬的感覺是什麽樣的?”


    南山:“周遭滿是歡喜,我隻顧著心疼。”


    褚桓:“能看見我嗎?”


    “能。”南山低下頭吻著他的發旋,“但不是用眼睛,我的五官好像連在了一起,能感覺到一切——我看見你跪在山頂,看見你滿手的血,看見權杖上火光燃盡,看見小綠含起將滅的火團送了你最後一程……”


    褚桓突然顫抖了起來。


    “我還看見火光亮了又滅,看見陰影包圍了你,有一瞬間,我甚至聽見了你心裏的聲音,但是幾乎絕望的時候,我看見了聖火。我看見你被圍在聖火中央,急得要命,心想,如果需要聖火需要燃料,還是燒我吧……結果仿佛‘它’的規則還在,我心想事成,你身上的火苗果然一路延伸過來,燒到了我身上。”


    南山說到這,放開褚桓的禁錮,張開雙臂,把他抱了個滿懷,低聲說:“我一輩子沒有覺得那麽溫暖過,我當時覺得自己和你是在一起的。我聽見身後有無數個聲音,層層疊疊地都在說‘燒我吧,燒我吧’,規則所限,我不能回頭,但是感覺得到、也想象得出那火光一路蔓延的樣子。”


    褚桓聽見黑暗中一聲輕響,接著,一團火光亮了起來,南山點起了床頭的燈。


    褚桓瞳孔驟然收縮,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擋了一下,然後撞進了南山的眼睛。


    南山歎了口氣:“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不是什麽幻覺。”


    這句話如同解咒的密語,那一瞬間,褚桓仿佛從極高處落了下來,消失的重力突如其來地加諸於他身上,他雙腳重重地落地,在寂靜一片的世界裏如夢方醒。


    “你知道後來我還看見什麽了嗎?”南山眼眶通紅,嘴角卻含著微笑,“我看見了夕陽沉入無邊的海水下,看見枯死的樹枝上長出了一隻柔弱的芽,看見懵懂的海鷗抖了一下羽毛,還看見灰燼裏爬出了一條探頭探腦……隻有拇指粗的小蛇。”


    南山十指與他交纏在一起,貼在自己的胸口,一時間聲音微微有些顫抖:“我絕不會再丟下你第二次,你相信我嗎?”


    褚桓良久沒有回答,而後,他答非所問,卻問出了自從陷落地回來後的第一個和那段旅程有關的話:“權杖呢?燒完了嗎?”


    南山溫柔地說:“嗯,燒完了,但是以後還會有的。”


    褚桓點點頭,突然感覺到一股從心而起的疲憊,像是一輩子沒睡過覺那樣,他微微側過頭,靠在南山懷裏,幾乎連眼睛都來不及合上,就已經陷入到了沉眠裏,窩住的脖子讓南山手上的戒指在他的頸側壓出了一個小小的痕跡。


    “逗你玩”三個字終於沒能伴隨著他一直七老八十,但是帶著這三個字的那隻手,給了他一個新的支點。


    褚桓這一覺睡了整整兩天,無知無覺中度過了這一次的山門倒轉。


    朦朧間,他好像聽見外麵有熊孩子們正大喊“賤人大王”,褚桓沒有理會,隻是翻了個身。


    與此同時,收藏了一堆不能用的槍和子彈的山洞裏,蠟像一樣的老兵們接二連三地緩緩動了,揉揉眼睛,各自或迷茫或震驚地環顧著山洞和同伴。


    隻要沒死,就是還活著。


    褚桓陷入沉睡之前,其實心裏還有另一個疑問——那個被稱為“聖火”的核桃裏,究竟有什麽?


    不過他沒問,因為已經知道答案了。


    核桃裏有一個世界。


    “我即使被關在果殼之中,仍自以為無限空間之王。”——莎士比亞。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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