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鄉鎮常見的土路,路邊有樹,還有排列得十分藝術的羊屎蛋,並無特異之處,除了格外的顛簸。


    褚桓踩下刹車,把車子停在了路邊,車速原本並不快,他技術過硬,停得也很平穩,但即使這樣,還是帶起了揚塵三丈。


    褚桓坐姿略有僵硬,他按下雨刷,刷了刷玻璃上的浮塵,扭過頭問南山:“在這附近嗎?”


    車是老王留給褚桓開的,一部半舊的中檔家用小型suv。


    南山這輩子乘坐過的最先進的交通工具,就是那輛行走山間四處漏風的大巴,這還是他第一次坐私家車——特別他坐在副駕駛,第一次能近距離地觀察這種四個輪子的車是怎麽開走的。


    按理說,南山這個見了立拍得都會大驚小怪一番的人本應好好新鮮一下,但他此時也不知中了哪門子的邪,注意力半點都沒有放在車上,一直在看著褚桓發呆。


    褚桓隻好重重地幹咳了一聲。


    “嗯……”南山一激靈,黑亮的眼珠這才如夢方醒地轉了個萬變不離其宗的圈——從褚桓身上移開,上下左右移動一番,最後依然落回到褚桓身上,並且不肯再錯開了,南山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連忙清了清嗓子,“咳,你說什麽?”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褚桓終於忍無可忍地歎了口氣,捏住南山的下巴掰到一邊:“你能別這麽饑渴地盯著我看嗎?”


    南山立刻從善如流地收回視線,這一回他的目光無處安放,隻好遊移不定地四處飄忽,飄著飄著,他也不知想起了什麽,嘴角控製不住地微微提起,又似乎是怕被人發現,一察覺到,立刻又勉強壓下,以示自己並沒有忘形。


    南山的頭發紮在身後,露出了鮮紅似血的耳廓。他生動地給褚桓表演了一回什麽叫做“麵紅耳赤”。


    褚桓本以為自己已經練就了金剛不壞的一張臉皮,沒想到此時在小小的密閉空間裏,卻不可避免地被南山傳染了一身不自在,一時間竟有些尷尬起來,特別是他因為肌肉酸痛,一條大腿根部仿佛還在隱隱抽筋的情況下。


    年輕人……某些方麵實在不大好應付。


    南山原本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的外麵的世界,但是此時靠近邊境,他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興趣沒有那麽大了,比起外麵,他反而是戀戀不舍地想在車裏多坐一會。盡管他被迫把目光轉向了其他地方,但心裏知道褚桓就在身旁,他能聽見褚桓的呼吸聲,甚至仿佛能敏銳地感覺到那人身上的溫度。


    南山簡直像中了什麽毒似的,雙腳從頭天晚上開始,就沒能落到地麵上,始終是飄在棉花裏,深一腳淺一腳的,他正處於某種沒有道理的亢奮中,褚桓無論做什麽——哪怕隻是稍微抬抬手,都好像能最大限度地攪動他的心緒。


    而隨著他心情躁動,反光鏡上掛著的串珠和平安無事牌也跟著無風自動地晃蕩了起來,車內仿佛有一股四處遊走不肯停歇的氣流,時而從褚桓的臉上與頸上蹭過。


    褚桓被他無端蹭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懷疑長此以往下去,自己會再也無法麵對各種風扇和鼓風機。


    褚桓一把抓住南山的手腕,車裏的小風倏地散了:“行了,不準騷擾司機。”


    南山不言語,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褚桓被他看得沒脾氣,解下自己的安全帶,傾身在南山額頭上親了一下,伸長手臂越過他,順手打開了那一側的車門:“你不是一直想試試自己能不能過邊界……”


    南山仿佛被按下了某個不能碰的開關,一把將褚桓拉了下來,方才已經散開的小風重新聚攏,形成了一大圈看不見的繩索,不知是有意是無意,把褚桓從頭到尾綁了個結實。


    守山人的確是個熱情奔放的民族,哪怕他們的美人族長看起來很矜持。


    褚桓:“……車門還開著呢,族長。”


    南山碩果僅存的理智讓他沒把手往褚桓衣服裏伸,他隻是仿佛食髓知味似的抱著褚桓膩歪了好一陣子,像個急著確認自己領地的動物,在褚桓身上聞來聞去,低聲說:“你是我的了。”


    褚桓第一次知道自己能這麽招人喜歡,心裏一片溫軟,沒有人不願意被別人重視——何況是被南山這樣的人視若珍寶。


    當然,這個喜歡的方式和他預計的很有些差別……一想起這個,褚桓的心情又有些微妙。


    褚桓好不容易從南山懷裏掙脫了出來,整了整衣服,盡量想把話題拉回到正經的方向:“你真的不下車看看嗎?”


    南山:“嗯,不用。”


    褚桓有點詫異:“為什麽?”


    南山:“……因為已經過了。”


    片刻後,他又仿佛有些赧然地低下頭:“我……我剛才淨顧著……唔,沒注意。”


    褚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那道離衣族人世代無法跨越的邊界,就在他們倆一個心情微妙,一個精神恍惚中莫名其妙地被拋在了身後。


    “……走吧,我想辦法給你辦張身份證。”


    南山本以為邊界線附近的縣城已經熱鬧得可怕了,直到走進真正的城市,才發現自己果然井底之蛙了。


    他被充斥著整個耳朵的噪音驚嚇了一回,繼而被高聳林立的群樓廣廈驚嚇了一回,最後被機場裏熙熙攘攘滿目的人頭又驚嚇了一回。


    特別是他一回頭,看見褚桓拿著一部路上買的手機,正用一種十分輕描淡寫的語氣給別人打電話:“嗯,好的,我帶他去看您——哦,還可以,現在也不是節假日,我看人不是很多……”


    人不是很多……


    南山拉著褚桓一隻手,默默地讓過一個橫衝直撞從對麵擠過來的人,感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得到了有效的鍛煉。


    褚桓掛上電話:“喝飲料嗎?”


    南山還沒來得及阻止,他已經把錢塞進了自動販售機裏——對,另一件讓南山飽受驚嚇的事就是褚桓的花錢如流水。


    其實這也怪不得褚桓,因為南山發現這個鬼地方簡直什麽都要錢,喝水要錢,吃東西要錢,加油要錢,過路要錢,停車要錢,連上個山都要錢!


    上一次褚桓帶著倆小孩賣臘肉的時候,南山當時正滿心陷落地,因此沒有過多關注,此時他滿腦子裏的物價水平還是臘肉兩塊錢一斤,情不自禁地會把路上花的每一分錢都換算成臘肉。


    守山人戰鬥力爆棚,卻不怎麽講究數學,數字太大了南山會有點算不過來,當然,十塊錢以內還是不大成問題的。因此南山接過褚桓遞來的飲料的時候,心裏很有壓力地想:“唉,三斤臘肉。”


    登了機,褚桓替南山係上安全帶,忍了一路的南山終於忍不住問:“飛一次要花錢嗎?”


    褚桓:“要。”


    南山:“多少斤……咳,多少錢?”


    褚桓看了他一眼,故意逗他:“多少斤臘肉?千八百斤吧。”


    南山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半晌沒回過神來,好一會,他才小心翼翼地問:“你以前在這邊生活,錢會不會經常不夠花?”


    其實完全不會,褚桓從不缺錢,他消費很低,一個人生活,吃穿十分能湊合,褚愛國也不用他管,每月最大的支出就是貓糧貓砂,花得遠不如賺得多,除此以外,他名下還有兩套房產,一輛很久沒開過的車。


    這些年,褚桓雖然沒有仔細打理過財產,但也知道自己是不至於很窮的。


    但他壞笑著對南山說:“那當然了,經常揭不開鍋。”


    南山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褚桓都窮得叮當響了,還有什麽好美的,隻好得出這貨在物質方麵有點沒心沒肺的結論,一時間更替他發愁了。


    外麵的生存環境這樣險惡,南山有點不想讓褚桓回到這邊,可他再不舍得,也不願意違逆褚桓自己的想法。


    飛機在守山人族長的憂愁中平穩地滑入了跑道,巨大的噪音和顛簸驟起,褚桓自然而然地握住南山搭在一側的手,隨即,失重感傳來,窗外越來越遠的地麵終於把南山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他本以為所謂“飛機”,是像小鳥一樣從樹梢上飛過去的,或者再厲害一點,能飛到鷹的高度,但他沒想到,這白色的大鐵鳥居然直衝著雲霄直飛上去了,眼前漸漸變得白茫茫一片,地下樓宇街道,全都看不見了。


    南山耳朵裏還微有耳鳴,心有餘悸地收回目光,這才發現手心裏冒出一層冷汗,他前後張望了一番,隻見少說也有百十來號人,眾人全都帶著他理解不了的安之若素。


    這時,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打開他緊皺的眉頭。


    褚桓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幹嘛那麽嚴肅?”


    南山肅然回答:“太高了,人也太多了,萬一掉下去,我恐怕接不住他們。”


    褚桓快要笑瘋了。


    南山一直緊張到飛機徹底落地,期間,他心裏考慮了各種各樣墜機的可能性,以及他的施救方案。


    空乘打開艙門,一飛機無知無覺睡眼惺忪的乘客麵帶倦容地漸次走下來,還完全不知道他們這一路是有人護送的。


    褚桓打了個盹,一覺醒來,已經把之前揭不開鍋的玩笑忘了,一邊尋找出租車,一邊對南山說:“我的房子很久沒人住過了,一會我請個人來幫忙打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你想吃什麽?”


    他對這裏熟悉得很,在人潮和讓人暈頭轉向的上下樓中頭也不抬地帶著南山往外走,整個人透著一股到家似的輕鬆,南山心裏忽然一動,手指攥緊了褚桓的手腕:“如果錢不夠花……”


    褚桓失笑:“怎麽還記得這事呢?我是逗……”


    南山拉住他,認認真真地說:“除了臘肉,還有別的能換錢嗎?你上次說權杖上那塊綠石頭也可以的,對不對?”


    褚桓愣住。


    南山連忙擺手說:“沒關係,別擔心,那種石頭應該還有,你在這邊錢不夠花不要緊,以後我幫你賺錢,千萬不要委屈自己。”


    褚桓啞然良久,神色有些複雜地問:“那你打算養我嗎?”


    南山毫不猶豫地點頭。


    褚桓聲音輕柔下來:“如果我回來工作,還要你倒貼錢,那我回來幹什麽呢?”


    “不知道。”南山坦然回答,“但你不是喜歡嗎?”


    隻要是我喜歡的,不管是對是錯、有沒有道理,你都鼎力相助嗎?


    褚桓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頭一次覺得他家族長有當昏君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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