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長去到大隊辦公室,謊稱媳子有病,得給她看病、熬藥,耽誤工作,說不幹了。書記問他是不是被關仁橫得幹不成了。隊長哪敢說實話,說不是。書記責怪他沒幹三天兩晌午就撂挑子、排場沒有丟人多,隻得準許了他的要求,並說明天公社要來開現場會,讓他把社員領來後再不幹。隊長答應後,便別著鍬、耷拉失氣地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通知社員開會的大喇叭便響起來。吃罷早飯,社員們便來到大隊院裏。男人們吸煙、噴誆;女人們嘮家常。


    那隊長把隊裏的社員領到會場後,便靠著樹,圪蹴著,吸起了煙。這時,關仁進了院,背著手,叉著腿,跩著步。門裏人跟著他。眾人見隊長身邊空大,就去那兒,坐一大片。


    關仁門裏有個人是棋迷,便喊來一個外莊人下起了地棋。一圈人圍著看。關仁也伸著頭看,忽見門裏人拿起個棋子給人家騰個四斜,忙喊:“四斜!”門裏人趕忙回了棋。外隊人是暴脾氣,瞪著關仁,怪道:“不吭氣能把你當啞巴賣呀!”關仁知多嘴了,沒有吭氣。誰知那人是個常被他的隊長轄製的人,對隊長這號人積怨深,知關仁是個下台隊長,便把積怨煞到關仁身上,接著怪道:“你當隊長慣咧!不說兩句急得慌!是不是?”關仁見他臊自己,就惱了,瞪著他,說:“你想找死哩是不是!”那人憤怒地“嗯”一聲,說:“你咋恁鐵呀!”說著,站起來,往前悻,想去打關仁。這時,關仁門裏的人都直起了腰。有的指著他,說:“你敢打?”有的握著錘對著他吼:“你挨一指頭試試!”有的掂著破鞋,側身拗頭怒視著他!那人用求助的目光看著自己莊上的人,見都木、沉著臉、不動星兒,知關仁門裏人多、顧膀(團結)、錘頭硬,頓時瓤了勁,說:“恁鐵!恁鐵!誰鐵不惹誰、啥貴不吃啥!”說著,便擠出人群,溜走了。關仁門裏人拗著頭罵:“球形!”會場上的人都朝這邊看。關仁站在門裏人後,“嘿嘿”笑。


    此時,汪書記在牆角的廁所裏正尿尿,把剛才的一幕看眼裏,一下子明白隊長不幹的原因了,想:不煞煞關仁的威風,別門的人誰都幹不成。他解完手回去,走到關仁身邊時,瞪他一眼,厲聲說:“關仁!走!去辦公室一趟!”說著,氣呼呼地走了。關仁愣一下,便背著手,勾著頭,聳著肩,跟去了。門裏人看著那邊,不知關仁犯了啥錯!


    書記站在辦公室當門,板著臉,盯關仁一會兒,嚴厲地問:“關仁!我問你!你在恁門裏橫隊長沒有!”關仁垂手而立,笑不唧唧地看著書記的臉,說:“看你!說得嚇人!我橫他弄啥!”書記猛一聲說:“嚴肅點!別嬉皮笑臉的!”關仁立馬沉了臉,立正、勾頭。書記責問:“你說!咋把隊長橫的不幹咧?”關仁抬起頭,哭喪著臉,看著他,說:“我的書記耶!你這不是冤枉好人嗎?他當他的隊長,我掙我的工分!井水不犯河水,我咋會把他橫的不幹咧?”書記詐他,說:“咋橫的?你知道!咋!還非得讓我挑明呀?”關仁看他一會兒,說:“那中不中!你叫來隊長,咱當麵證!”書記“哼”一聲,說:“當麵證出來,你臉上好看嗎?”關仁也“哼”一聲,說:“我臉上沒麻子!不會不好看!”書記知隊長來了也不敢說,就用手指頭狠狠地點著他的腦門、把他的頭點的前後一動一動的,說:“你說得好聽!賴點子都在這裏頭藏著呢!”關仁伸著頭、硬著脖,說:“成點咧!點個大窟窿,就能看到裏麵的賴點子!點個窟窿我也不訛你!隻要你點斷手指頭不訛我就妥咧。俺的腦殼是尿罐子,您的手指是金指頭!”說著,往前頂著頭,說:“給......成點咧!點狠點!去癢氣!”書記伸手擰著他的耳朵,說:“你給我論堆哩是不是?”關仁歪著頭呲牙咧嘴地“噫唏”著,說:“你也不能擰我的耳朵呀?我說咋橫哩還不中嗎?”書記鬆了手。關仁又看著他的臉“嘻嘻”笑著說:“你叫我說啥耶?”


    書記正要再擰他的耳朵時,程旋進來了,說公社領導領著各大隊書記進了大門。書記瞪關仁一眼,厲聲說:“我饒不了你!”就走了。關仁“撲哧”一笑,摸摸耳朵,晃出去,回原位。


    汪書記領著公社領導及各大隊書記參觀完大糞池,又回到大隊院裏。眾幹部坐在主席台上。華印掂個暖壺放在主席台上,又拿來茶缸,給領導都倒缸水擺麵前。會議便開始了。汪書記介紹經驗。


    關仁坐地上,撇嘴聽書記講話。一個婦女坐在他身邊哄小孩。小孩害渴,哭著要水喝。婦女照小孩屁股上拍一巴掌,說:“上哪弄水呀!”旁邊有個婦女看一眼主席台上的暖水壺,說:“那有水,你去倒點不妥咧嗎!”那婦女臉一紅,說:“恁些人看我,我才不去哩!”剛才說話的那婦女看著隊長,說:“你是官,臉皮厚,去倒杯!”隊長坐在破鞋上,板著膝蓋,縮著脖,說:“我不當幹部咧,才不上那晃來晃去裝人物呢!”婦女正要問咋不當咧,隻見關仁拍著屁股站起來,說:“我去!”說罷,便彎著腰,從人縫裏往主席台走;見人擋著路,拍著人家的肩膀頭,說:“借光!”人們趕緊挪條路,讓他過。


    台上,書記在講:“有個隊長,大隊叫他挖大糞池,他光說‘中’,就是不幹。大隊立即撤了他的職,殺一儆百......”底下的人都知說的是關仁,忽見他正往主席台走,吃一驚,想:這家夥,八成是聽到書記批評他,不依咧!上去找事的,又見他聽著書記的批評話、臉上沒臊星兒,方知他是個死皮賴臉的人,不知上去弄啥哩,不由得指著關仁亂嗡嗡!書記正講得起勁,忽然聽到“嗡嗡”聲,停了講話,朝下看,見關仁正往主席台上走,猛一愣,也想他是上台找事的,便怒視著他,想著咋應付。


    關仁走到會場前,直起了腰,走到主席台一頭,掂起暖壺搖晃著。台下人想;大喇叭裏宣布撤了他的隊長職,擱別人,光賴得哪沒人往哪去,這家夥卻大模大樣、人五人六地給領導去倒茶,真是死皮不要臉。都看著他不由地“哈哈”笑!關仁見大家笑,也莫名其妙地“嘿嘿”笑得直抖身。笑畢,他摳開暖壺蓋,這才發現自己沒杯子,朝主席台那頭看一眼,便端起外大隊書記麵前的一個茶缸,問那書記:“你渴不渴?”那書記以為他是換茶的,朝他笑笑,忙欠起屁股、伸著雙手,等著接杯。關仁“嘩”地倒了缸裏的茶,又倒一缸。那書記慌忙伸手接。誰知關仁放下暖壺,端著茶缸走了。那書記尷尬地坐下了。汪書記見他如此,厭煩地問:“你弄啥咧?”關仁說:“有個小孩害渴,我給他倒缸水。”書記拗頭瞪著他,說:“淨搗亂!快下去!”關仁朝台下“嘿”一笑。台下人又是哄堂大笑。關仁端著茶缸,又彎著腰,從人縫裏走回去,讓那小孩喝完茶,又走到主席台上,給那書記倒一缸茶,放在他麵前,回到原位,坐下聽書記講話。


    ......


    隊裏沒隊長;幾個小幹部治不住,隊裏亂了套;偷牲口料的、扒紅薯的、拽麥秸的......壞事接連出現。關仁見火候到了,便讓門裏的貧農代表去到書記家。代表焦急地說:“書記!快找個隊長吧!隊裏成了爛頭瘡!!”書記問他叫誰幹。代表說還是關仁合適。書記光說“中”,就是不宣布。他暗地裏找幾個副職談話,想讓他們誰當隊長。副職們都知道前任隊長為啥幹不成,才不自找難看呢!都說自己生就的小稈貨,頂不了大盔,都說“不幹”!眼看要收秋、種麥,不找隊長不中了,書記想隻得讓關仁幹。可話咋說呢?難道說隊裏離他不中?那他以後才上臉子哩!書記想會兒,“噴”笑了,想:就這樣。


    這日,書記和華印在地裏檢查莊稼到小晌午,回到大隊部。書記已把華印視為知己,給他說了一番話。華印答應後,便回家拿一窩麻,去了關仁家。


    此時,關仁正在院裏的槐樹下織箔。一根檁條搭在兩個騎馬架上,架上搭個破箔當墊子,一捆秫稈靠在檁條一邊。關仁站在箔中間,抽出一根秫稈,橫擺在箔上,把幾個搭在箔兩邊、纏在半截磚上的麻經蛋子來回掂,把一根根秫稈織成箔。他邊織邊哼著梆子戲: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還“當當啷當”地拉著肉弦子。


    這時候,華印進了院,笑著說:“呦!咋恁高興呀?還哼梆子戲?”關仁看著他,“嘿嘿”笑。華印說:“大前天,你給我說織箔麻不夠!我給你拿來一窩子。”關仁說:“你放屋去吧;我把手裏的經子用完,再用它。”華印進屋,把麻放在條幾上,見上麵放大半瓶酒,拿起來,看著瓶,說:“你啥時候喝酒啦?咋不言一聲呀!”這莊戶人家的酒若是被誰撞見了,主家不讓人家喝幾口,是會被視為不懂規矩禮數的。關仁便說:“我恁這兒也不給你倒著喝咧。你今晌午別走咧,等恁嫂子回來炒倆菜,咱倆喝兩盅。”華印說:“你不知是給誰準備的酒!我喝了咋弄呀!”關仁說:“給誰都沒準備,誰碰嘴上誰喝!”華印“嘿嘿”笑,說:“中!”便放下瓶,走出屋,坐在板凳上,看織箔,噴誆,等著喝酒。


    一會兒,關仁媳子回來了,炒四個小菜。二人圍著小桌,坐在板凳上,喝起了酒。喝會兒,華印說:“我這人不愛喝啞巴酒!咱倆伸兩枚!”關仁說:“中!”於是倆人便“五呀六呀”地來起了枚。此時,書記在院牆外等著呢!聽見來枚聲,便去到大門口喊:“華印!我找你找哩跟風火雷樣,你咋在這喝酒啦!”華印趕緊站起來,小跑到大門口,問:“有事嗎?”書記說:“我叫你寫的匯報材料寫了沒有?”華印說:“我給關仁送窩子麻,想著送完趕緊回家寫,誰知關仁好排場,非得要我喝幾盅。”莊稼人有規矩:正喝酒,見了來人,不把來人讓進去喝幾盅,是會被來人認為是看不起自己的,何況來人還是書記。於是關仁便趕緊站起來,小跑到大門外,看著書記的臉,說:“走......進屋喝幾盅!”書記板著臉,說:“不喝!我有事!”華印打圓場,說:“晌午咧,還有啥事耶!喝幾盅,再去辦事也不晚!”說著,拉著書記的胳膊往院裏走。書記故意掙著說:“你看這!”被拉進屋。關仁跟進去。


    關仁又從套間掂出來兩瓶酒。仨人喝罷三盅禮節酒,叨菜就嘴。華印叨著菜故意問關仁:“恁隊裏現在誰的隊長耶?”關仁叨著菜,耷著眼皮,說:“沒有隊長。”華印一驚,停了筷,看著書記的臉,說:“幾百口人,沒個隊長會中嗎!得趕快找個隊長!”書記勾著頭,叨著菜,說:“沒有合適的人。”華印看一眼關仁,說:“關仁不就合適嗎?”書記用筷子扒拉著菜,說:“他不是犯錯誤了嗎?”華印把筷子往盤沿上猛一放,“嗐”一聲,說:“恁長時間咧!人家早就知道那錯咧!”說著,扭頭看著關仁,說:“是吧?”關仁咧嘴笑著說:“是哩。”書記往嘴裏叨筷子菜,嚼著,又用筷子把盤裏的菜往一塊扒拉著,說:“我也不全當家,支部得研究!”華印又拿起筷子,把一塊炒雞蛋叨到書記的筷頭上,又看著書記的臉,說:“不用研究,一研究就通過!”書記用筷子去叨那塊雞蛋菜,說:“你咋知道!”華印說:“關仁工作能力強,支部會不通過嗎?”書記把雞蛋菜叨嘴裏,嚼幾嚼,咽下去,然後看著華印,說:“那咋!我就擅自作主,讓關仁當隊長?”華印放下筷子,也看著書記的臉,說:“不是擅自作主,是順應民心!”書記想想,說:“那!既然是這!我就決定——”說著,扭頭看著關仁說:“你還當隊長!”關仁是個官迷,橫得隊長幹不成,就是為了當隊長;聽了這話,心裏自然是高興的,卻故意扭著頭、用手搔著耳朵,撤著說:“我會中嗎?叫別人幹吧?”華印看著他,說:“白撤咧!書記讓你當,是看起你了。”關仁往嘴裏叨筷子菜,勾頭慢慢嚼著,漫不經心地說:“那,既然是這,我就幹幹試試!”說完,放下筷子,端起酒盅,白書記一眼,把酒盅在他倆麵前墩墩,說:“來!喝一盅!”二人也端起盅;“當”一碰,都喝幹、咧嘴“哈哈”著。


    三個人又喝了一陣子酒,華印看著關仁的臉,說:“說實話,你碰見俺汪老師這樣的領導,算是幸兒!不然,你本事再大,沒人用,也是白搭!”關仁知書記是不得已用自己,笑不唧兒地說:“那是哩!我一輩子得記住書記的好!”書記看著他“嘿嘿”笑;忽覺得得叫社員想著是關仁巴結他喝酒當的官,便把袖子一捋,把握著的拳往關仁麵前一伸,說:“來幾枚!熱鬧熱鬧!”關仁不知這個中把戲,便雙手握著書記的手晃幾晃。二人伸起了枚。聲音響好遠。此時,正是吃午飯時。關仁大門外便是吃飯場。人們聽到他倆的來枚聲,想書記在這喝酒,肯定是關仁請來的!為啥請書記?還不是為了當隊長?


    關仁和書記連來三盤三十六盅酒,隻贏六枚。三十盅酒下肚,關仁已醉得頭晃身搖。這酒桌上的習慣是誰醉大家麻纏誰喝。華印又給關仁來三盤。關仁又輸了二十多盅酒。這下,關仁已醉得拿不穩筷子了,叨著菜直往嘴角上戳。華印又想想,又端起酒盅,站起來,哈著腰,把酒盅舉到關仁麵前,笑說:“來!喝盅喜酒,一是恭賀你又當隊長,二是恭賀你遇上了書記這樣的貴人!”關仁醉到這程度,心裏的話便憋不住了,也端起盅酒,板著臉,繃著嘴,鼓著腮、晃著頭,眯眼看會兒華印,問:“喜嗎?”華印說:“當然喜啦!”關仁說:“我知喜是咋來的!”華印說:“淨說傻話!書記給的唄!”關仁“嘿嘿”笑畢,猛一聲說:“不給得中耶!”華印聽他要說實話,趕忙說:“喝多了吧?”關仁把酒盅一舉使酒濺一半,嗚嚕著說:“不多!再喝斤兒八兩也不多!”說罷,一仰脖,把酒“吱”地又喝了,放下盅,指著說:“給我倒!”華印給書記使個眼色,把酒杯往桌子上一放,看著關仁說:“俺倆已足量咧,該走咧!”說著,往外走。書記也站起來走。關仁愣一下,站起來,踉踉蹌蹌攆著說:“真不是喝家!還沒喝幾盅哩,就走咧!”華印回頭說:“俺倆這酒量,能跟你比嗎!再有倆人也喝不住你!”兩人趕緊走出大門。飯場上的人都站起來,和書記打招呼。有的說:“吃吧!”有的說:“咋可走咧?”有的說:“回家坐吧?”書記“嗯”一聲,算統答。華印說:“都在這吃飯啦?”人們說:“可不哩!”關仁搖晃著走出大門,看著人們“嘿嘿”笑著說:“日他奶奶!又叫我當隊長哩!”人們想:你把書記請到家,用好酒好菜巴結他,不就是為了當隊長嗎!都說:“快忙咧!大隊就得趕快找隊長!”


    關仁把他倆送到當街的大槐樹下,聽見樹上麻雀“喳喳”叫,站住了,仰臉看著麻雀,說:“叫啥叫!你也知道我又當隊長啦!”趔趄幾步,被掛在樹上的鍾繩頭蹭著了頭,仰臉看會兒鍾,一擼袖,抓著那鍾繩,拉起來,邊拉邊仰麵大笑著說:“哈......我又當隊長啦!”書記和華印扭頭看他一眼,趕緊走了。社員們聽到鍾聲,以為是幹活呢,過來看他在傻笑,知他醉了。門裏人把他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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