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春光拉響了鍾。吃罷早飯,社員們扛著鍬,一溜水似地去往西大溝。


    春光在溝堤上紮了鍬,步量完溝的長度,點了人數,從兜裏掏出來筆、本子,計算罷每個人應該分的步數,便從溝的一頭步量著分起了工。他邁十幾步,便叉著腿,站在那裏,讓會計用鍬在前腳尖前麵劃個橫道道,喊來個社員挖這段,把這個社員的名字記在本子上,繼續步量……


    春光步量了一段,扭頭喊:“小虎!你挖這段!”那程虎正拄著鍬看春光分工,本來看著他那幹部樣子就有氣,隻是沒由頭發泄,現聽到春光喊他“小虎”,便找到出氣的由頭了,怒道:“虎是俺大俺娘給我起的名字,該你在前麵加個’小’字喊呀!”莊稼人,喊人都是提名不提姓;上輩人喊下輩人都是帶’小’字。春光是上輩,這樣喊程虎是合乎習俗的。他平時這樣喊程虎會欣然答應的,見今天這樣喊程虎有點惱,想他可能有啥煩心事、不高興, 就沒介意,又分下家。那程虎卻又瞪著春光說:“球樣子!”說罷,下了溝,挖起來。春光白他一眼,沒吭聲。


    春光分完工,把筆、本子裝兜裏,拔了鍬,在最後一段挖起來。


    一時間,彎彎曲曲的大溝裏站了一溜衣衫襤褸的莊稼人。鍬把子在晃動,手臂在揮舞。鐵鍬閃著光,土片在紛飛。這場麵,使冬天的西大溝不再沉寂了。


    程虎分在“強筋頭”和木匠間,一邊挖一邊想:你春光不讓我當隊長,我得給你的清淤工作找點麻煩,讓你年前完不成任務、隊長也當不成!他扭頭見“強筋頭”分的那段地勢高,便掂著鍬走到和他接頭的地方,拄著鍬,看著“強筋頭”的那段溝,說:“隊長分給你恁高一段溝,你就不吭不哈挖起來,到底是在公社吃了幾天好麵饃、覺悟高啦!”這“強筋頭”起先沒注意到自己這段地勢高,如今聽他這樣說,往左右看看,見果真如此,頓時沉了臉,想:這意味著自己將要多掏勁。自己在學習班上炮轟了春光,他肯定是故意把這段分給自己、用來報複自己的!想到這兒,“強筋頭”“啪”地扔了鍬,乍呼道:“咋?就我的頭好剃是不是?我又不多拿一個工分,憑啥把恁高的地方分給我?”說著,氣呼呼地走到溝底邊,怒道:“不幹嘞!”便圪蹴著,拗著頭,吸著煙,生悶氣。程虎看著他“嘿嘿”笑。


    挨著他倆地段的人見他倆不幹,也停了鍬。這個見那個停了鍬,也停了鍬。一時間,大家都停了鍬。有的吸煙,有的噴誆,有的去屙滑屎。


    春光正挖著,聽到“強筋頭”乍呼說“不挖嘞”,便停了鍬,扭頭看他一眼,又見大家都不挖了,知是“強筋頭”引起的,便紮了鍬,走到“強筋頭”麵前,問“咋嘞”。“強筋頭”拗頭看著春光,怒說:“你壓迫人!專門把這高地方分給我!”春光見他這段確實高,想想說:“我那段低!那吧!咱倆換換地方!”那“強筋頭”看他一會兒,站起來,去到春光那段,看後,走回來,也不吭聲,撿起來鍬,扛肩上,去到春光那段,挖起來。大家見狀,也挖起來。


    程虎沒把事戳起來,不甘心,又走到和木匠接頭不遠的地方挖起來。他故意在那兒撇個埂,挖會兒,用鍬指著埂,厲聲說:“這是你的!你得挖!”木匠看著那埂說:“明明是你的!你咋讓我挖耶!”程虎板著臉,瞪著他,說:“你說個球!那是你的!你別給我胡攪蠻纏!”木匠想想,說:“咱步量步量長度,不就知那是誰的了嗎?”說罷,掂著鍬,步量完自己那段的長度,又去步量程虎那段的長度。程虎推著他,說:“你是啥球呀?量我的?”木匠見他不論理,把鍬一扔,瞪會兒他,怒道:“量不叫量,硬說是我的!你仗著錘頭子硬是不是?”說著,喊春光:“你來量,量不好,我不幹嘞!”說罷,扔了鍬,蹲一邊。程虎也扔了鍬,瞪著他,怒說:“你不挖它,看哪小舅子挖它!”說罷,上了溝,去找地方解手。


    眾人見他倆歇著,也都停了鍬,拄著鍬把子,看著那邊,議論著。


    春光聽到木匠喊,正要去看那埂是誰的,見程臣、九爺、另一個老頭擔著麵片桶、好麵饃、碗筷籃子過來了,想吃罷飯再去看吧,就大聲喊社員們去吃飯。


    人們聽到這句話,扔了鍬,上了堤,跑過去,跟在擔著碗筷籃子的老頭後麵,拿碗筷。老頭隻得放下籃子。眾人圍著籃子,搶碗筷。一時間,響起一片“嘩啦”聲。接著,大家又跟著擔麵片桶的老頭走。老頭放下桶。許多人圍著桶。有人伸手抓住勺子,攪攪麵片,撈勺稠的,栽歪著勺,控控湯,把麵片倒碗裏,又去到另一個才放下的竹籃子裏拿個好麵饃,便走著,喝著,吃著,找地方吃飯。桶、籃子圓圈擠著人,大家亂伸手,碗勺“嘩嗒”響。桶壁上、桶圓圈的地上瀝的都是飯湯,粘乎乎的。人們這一片、那一片地圪蹴著、吃著飯。嘴的“嗤溜”、“吧嘰”聲響一片……


    大家吃罷飯,打著飽嗝兒,有的坐在堤根下卷煙吸,有的仰麵躺在鬆軟的麥苗地上、伸著胳膊腿、眯著眼、曬太陽;有的坐一塊噴著誆……冬天晴好無風的晌午頭的太陽暖洋洋的。莊稼人吃飽了飯,曬曬暖,也是十分愜意的!


    春光把碗筷放籃裏,打算去看那埂是誰的,忽覺得程虎今天好像是有意在找事、自己若把那埂斷給他、他不一定聽自己的斷!便猶豫起來。這時,他看見了程臣,想:他是西頭的人,還有兒子在縣裏當幹部,是個排場人,定能降住程虎。於是,春光便朝程臣招招手。程臣走過來,問弄啥。春光笑說:“走!給我斷個官司!”程臣覺得這是抬舉自己,便跟著春光去到堤上。春光指著那埂,說:“我年輕不知咋照的!你照照那埂是哪邊的!”程臣說一根棍沒法照,讓春光去溝那沿也插個棍!春光便去到溝那沿,步量到兩家當間插根棍。那程臣也折個棍,把它插在老棍前麵,便趴地上,睜隻眼,閉隻眼,看著那棍照會兒,便站起來,說:“那埂是南麵的!”又問:“南麵是誰的溝呀?”春光說是程虎的。程臣問他咋不挖。春光笑說:“我叫你來斷,不就是讓你叫他挖哩嗎!”那程臣知程虎雖直正、卻是個三分不論理的人,聽了這話,便知其意圖了,也想顯擺自己在西頭是個震得住人的排場人,便笑笑,下了堤,往程虎跟前走。此時,程虎坐在一群人當間,比劃著手,不知在噴啥。程臣走到他身邊,站在那兒,厲聲說:“虎!別噴嘞!走!我跟你說個事!”程虎立馬閉了嘴,拗頭看著他,疑問:“啥事呀?”程臣說:“到那你就知道嘞!”程虎打個頓,便站起來,跟著程臣去到堤上。程臣指著那埂說:“那埂是你的,你憑啥不挖呀!”程虎看著他的臉,怯說:“那——”程臣打斷他的話,說:“那啥那!我照了棍嘞,那埂就是你的!你別和別人賴!”程虎木沉著臉,不吭氣了。程臣又說:“你長得跟鐵塔一樣,哪在乎那幾鍬土呀?唵!馬上給我挖了!”真個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那程虎遲疑會兒,便呲牙一笑,說:“中!”說罷,轉身瞪春光一眼,又噴誆去了。春光去歇著。程臣和那倆老頭挑著挑子回家了。


    程虎上工挖了那埂,見兩次挑事想讓社員停工、都被春光化解了,便把惡氣直接往春光身上撒了。他故意挨著春光挖。此時,春光也在挖。程虎挖一鍬土往堤上撩,故意把鍬把子往春光身上抹。春光踉蹌著退幾步,站穩,轉身看著他,見他勾著頭、往下蹬著鍬、臉上無半點悔意,便知他是故意的了,責問道:“你咋拿鍬把子抹人呀?”程虎停了鍬,看著他,倒打一耙,道:“你把眼裝褲襠裏啦?沒看見我在這撩土呀?不走開!”春光下午先上工,便說:“我先在這撩土,你後在這撩土,誰該走開呀!”程虎怒說:“我管球誰先不先在這撩!反正我撩時你得走開!不走開就得抹你個驢熊!”春光怒視著他,責怪道:“你咋出口帶把呀?”雞巴才是把呢!程虎借這因兒,側身拗頭瞪著春光,惱道:“你的嘴才是雞巴呢!”說罷,扔了鍬,上前抓住春光的胸衣,舉起了拳。春光扔了鍬,掙開他的手。程虎躥著又去抓。


    這當兒,一個大個子青年人躥上去——這人叫程偉,是九爺的孫子——攔腰抱住程虎,把他扔一邊,用身體擋著他。


    眾人見要打架,都扔了鍬,跑過來。“西頭”的人站這邊;“高沿”的人站那邊。倆門的人都側著身、拗著頭、乍著膀、握著錘、看著程虎和程偉。“雜門”的人站旁邊,看笑話。


    這時候,程虎繞過程偉,上前抓春光。程偉又上前摟著他的腰,笑著說:“咋惱恁很耶!值當哩動手動腳嗎!”“西頭”的人見他笑著說話、知不是拉偏架的,就鬆了架勢。“高沿”的人見狀,也鬆了架勢。程偉摟著程虎的脖子,推著走著笑著說:“你不想挖就不挖!走……到一邊歇歇去!”春光怒視著程虎。程虎被程偉推著走著拗頭瞪著溝裏的人,舞動著手,乍呼道:“都給我停了!誰再挖是龜孫!”忽想起他叔也在這裏幹活、這話罵了自家人,又改口說:“誰再挖一鍬!看我以後咋收拾他!”“西頭”和“雜門”的人都怕他,又想脫滑兒,便都停了鍬,站一邊,拉呱,吸煙。“高沿”的人想挖,但見人家歇著、再幹吃虧,也是撩一鍬,拄著鍬把子,歇一陣子。那邊,程偉笑著說:“走吧,別管恁些閑事嘞,誰幹不幹礙你啥事嘞!”就把他推回家了。


    春光歎一聲,看著不遠處的民兵副連長,沮喪地說:“你說一聲,讓大家幹吧!”說罷,撿起鍬,挖鍬土,狠狠地甩堤上。那土“啪”地摔幾瓣!民兵副連長朝著大家大聲喊:“大家吃得飽飽的,別把食窩肚裏了,抓緊時間幹吧!”於是,大家便又挖起來,懶洋洋的。


    傍晚,副連長讓大家放工了,那倆門的人把他倆的鍬扛回家。


    工地上隻剩春光。他蹲溝底,撿個磚頭蛋,蹭著鍬。那“嗤啦嗤啦”的聲音顯得特刺耳!日頭落山了,天漸漸暗下來,空曠的大西坡刮起了北風,冷嗖嗖的。春光蹭明了鍬,站起來,扛著鍬,勾著頭,往家走。此時,幹活的熱勁下去了,寒冷凍透了他的衣,使他發抖。手、耳被凍得像紅辣椒,感到生疼。他不時地把手捂嘴上,哈哈氣,搓搓手,捂捂耳。凸凹的土路上響著他沉重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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