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果然應驗了。過些日子,天又下場大雪。大地皆白。雪停一天,小雪又下起來。老百姓說:麥蓋三層被,頭枕蒸饃睡,明年準是大豐收,成等著吃好麵蒸饃嘞!


    春光二次上台,開了隊委會,給幹部分了工,明確了責任,定了製度。幹部們都參加了那天的會,知道公社領導器重春光,不敢搗亂了。隊裏工作有了起色。春光撤了飼養員的職。


    這日,“強筋頭”媳子在廚房包餃子,“強筋頭”放了工,踩著雪,回到家,在院裏跺跺腳上的雪,進了廚房,往鍋對門一圪蹴,卷著煙,唉聲歎氣。女人問他咋嘞,他說他想當飼養員,怕他羞辱春光才沒幾天,人家不讓他當。女人白他一眼,勾頭包著餃子,說:“我也羞辱過他,也沒見他給我小鞋穿,可見他是個大肚量不記仇的人!”“強筋頭”說:“你是個女的!誰跟女的學成一樣呀!”女人又白他一眼說:“那你說現在還咋弄呀?”“強筋頭”歎一聲,說:“都怨我脾氣賴、當初沒想那麽多、腦子一熱、和他鬥起來嘞!誰知他還有上台這一天呀!恁這兒說啥也晩嘞!”女人把臉一沉說:“你也知自己脾氣賴呀!就因為你那賴脾氣,我不知受你多少氣!逢事,隻興你說,不興我說!你說十句中,我說一句,你就悻哩跟摔不死的泥巴狗子(泥鰍)樣,再惱火,就打我!”“強筋頭”停了卷煙的手,瞪著她,道:“我打你幾回呀?唵!你說虧心話!就是打你也不怨我!都是你把我嘟囔煩嘞、我才拍你兩巴掌!你睜眼看看,誰的’家賤’(娘們)像你一樣跟自己的外頭人對著說呀?唵!你說我不打你、打誰?”女人說:“哪一回不是你起頭說、我才說呀?唵!你嫌我說話多,當初咋不尋個啞巴呀!那樣,光也不嫌說話多嘞!”“強筋頭”說:“早知你一句話也不讓男人,我還不如尋個啞巴呢!”女人說:“早知你是個強筋頭,我就是個啞巴也不尋你!”


    二人抬著杠,女人包完了和的麵,用條帚把盆裏的餡掃一堆。“強筋頭”見餡還剩一大碗,忽然眼一亮,“噯”一聲,說:“你還不如把剩的餡給春光家送去哩!”女人懂得他的意思,翻他一眼,說:“想喂牲口是你的事,你憋家裏,二門不出,大門不邁,不借故去說,卻讓我去說!咋?你的臉是臉;我的臉就不是臉啦!“強筋頭”怪道:“啥你的事、我的事呀!唵?你咋光說兩半話呀?唵!咱不是一家子呀?唵!有了好處,是我的,沒你的呀?唵!”說著,咽口唾沫,說:“我一個大老爺們,端碗餃子餡給人家送,好看嗎?。送些小吃小喝的,就是娘們家的活!”女人噎住了,想會兒,緩和了口氣,問:“去了咋說呀?我若跟春光直說你想喂牲口,人家若是心裏不同意,可見你送了禮,不同意又不好意思說!這不讓人家難堪嗎?再說,咱倆都跟春光磨過嘴,我那事過去好長時間嘞,我也和雪梅說話嘞,那事就妥嘞。可你呢,才跟春光磨嘴沒幾天,卻讓我現在去求人家,我難張嘴呀!”“強筋頭”想想,說:“你不給春光說,給他媳子說!你說後,她自然就跟春光說嘞!”女人“哼”一聲,說:“你咋知道他會給春光說呀?”“強筋頭”說:“你端著餃子餡去的,再傻的人也知道你去弄啥的!”女人想想,說:“那也是!”“強筋頭”又說:“去吧!我當了飼養員,不但掙高工分,還能在麥秸裏抖摟點麥籽,咱吃好麵饃!”女人被這好處淹心,瞪他一眼,抿嘴一笑,把盆裏的餡扒到碗裏,踏著雪,端著碗,去了。雪地上留下兩行小腳印。


    路上,有人問:“端碗餃子餡弄啥去呀?”女人說:“給春光家送去!”又打圓場說:“那一回,春光媳子給俺孫子送幾個包子吃,俺不能光吃人家的呀,剩點餃子餡,就送去叫人家嚐嚐味兒!”路人笑說那是哩、得有個來回禮,卻扭臉直撇嘴:眼皮子真薄得很!前些日子看人家下台了,恁男人還羞辱人家呢!這會兒見人家上台了,不知想弄啥哩,又去巴結人家!


    這女人走進春光家灶屋,見雪梅正擀麵條、春光正燒鍋,笑著說:“做飯呀?”春光、雪梅見她來了,愣住了,想:兩家不對、她咋來了、還端碗餃子餡!春光一時不知咋說好,仍愣著。雪梅想:既然人家來自己家了,即便自己再惱也得歡迎人家,便笑著說:“可不哩!”又說:“恁來啦?”又看著那碗餃子餡,說:“恁這是弄啥嘞!”那女人說:“包餃子剩點餡,恁侄子叫我端給恁嚐嚐——你不知我放多麽多小磨油!香噴噴的!”“強筋頭”論輩該喊春光“叔”,自稱“侄子”。當下,雪梅承情不過地說:“剁多少餡耶,又給俺送一碗,剩下的留著下頓包不妥嘞嗎?”那女人說:“我才不給他留著下頓包呢!我就想端來讓俺叔嚐嚐!”春光聽了,不好意思地笑笑。雪梅想:人家給自家端來、別講多少,那是心意!自己如果再讓人家端回去,好像是不稀罕人家的東西、瞧不起人家一樣,於是便紅著臉說:“你看這!”便接了碗,把餡倒進自家碗裏,把空碗遞給了她。那女人接過碗,就走了。雪梅送她。


    二人走到大門樓,那女人站住了,轉身看著雪梅的臉,說:“你看以前,我誤會俺叔嘞,有一回,跟他磨幾句嘴。後來,我悔得想砍自己的臉,老想來給俺叔承認個不是,可也不知天天忙的啥,沒空來!趁著今個兒來嘞,給俺叔賠個不是!”雪梅想想,“嘻嘻”笑著說:“大姐別說二妹子!我當時不也到恁門口還嘴了嗎?”那女人也“嘻嘻”笑起來,停會兒,正色說:“前些天,俺春光叔把糞水濺恁侄子身上不多,恁侄子一時賴種脾氣上來嘞,發了火。他回家跟我一說,我奚落他一頓!他當時就後悔嘞,想來給俺叔道歉,又抹不開臉,就沒來。趁著今兒,我也替恁侄子給俺叔道個歉,別叫俺叔跟他計較!”又說她男人是麥秸火性子,火上來悻一陣子,立馬就下去!火是火,心裏沒啥!她又說因為他那賴脾氣,沒少和他生氣,有時就不想跟他過!她還說不想跟他過有啥法呀!她尋他嘞,能殺他、剮他呀!他若是頭牛、驢兒,她早就把它倒騰嘞!末了,咽口唾沫,作閑聊狀,說:“你說恁侄子不知迷哪塊地裏嘞,非想喂牲口不可!你也知道他那個龜孫樣子,恁這兒死了,就擺弄一輩子牲口嘞。我說句不好聽的話,他見牲口比見他大還親哩!我說碰著機會給咱春光叔說一聲兒。”雪梅隨口說:“誰喂不中耶!等會兒,我跟恁叔說一聲!”那女人說:“中!”說罷,踏著雪,走了。


    這當兒,隻聽院裏“噗”一聲。雪梅扭頭一看,雪化了,-蛋雪從房簷落地上。她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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