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備齊貨。


    這夜,喝罷湯,春光把豆子裝在兩個大提包裏,用圍脖把兩個提包帶子係一塊。雞叫頭遍時,春光、嶽父、嶽母便起了床。嶽母做碗順風麵條讓春光吃了,嶽父把倆提包豆子裝上架子車,春光架著轅,讓嶽父坐車上,就拉著車,踏著夜色,去到西兵火車站外的過道裏。來仕早到了。嶽父卸下提包,便拉著空車回去了。


    春光問:“咱不得買火車票嗎?”來仕說:“不買!”春光說:“那!咱咋去?“來仕說:“扒貨車!”春光問:“咱去往哪裏?”來仕說:“光水!”說罷,蹲下來,把圍脖搭肩上,猛地站了起來,倆提包在身子前後耷拉著。春光也蹲下來,把圍脖搭肩上,卻站不起來。來仕彎下腰,提著他背後的提包帶子,他才站起來。


    二人往南走很遠,從車站圍牆的一個豁處鑽到裏麵,隻見站台上聳立著一排水泥杆,上麵的燈閃著白森森的光,照在冷冷清清的站台上。幾道鐵軌上停著幾輛黑貨車。春光說:“這有幾輛車!你知道哪輛車去光水呀?”來仕指著一輛車,說就是它。春光說:“可別坐錯車呀!”來仕說錯不了,他去幾趟坐的就是那輛車。


    二人走到站台沿,放下提包,跳下去,又背起提包。來仕說:“快走!別叫人來了!”便慌慌張張地翻過幾道鐵軌,去到一輛貨車後麵,把提包一個一個舉到車廂上。他見春光踉蹌著走得慢,便跑過去,托著他背後的提包。二人到車後,把包抬車上,上了車,把提包拉到車廂前頭,坐在提包上!


    貨車往南開動了。春光是頭一次往南去,瞪著眼往後看新奇,無奈隻看見黑茫茫一片,便不看了。此時,他感到累了,又被車一晃,便打起了盹,慢慢地趴在膝蓋上,睡著了。來仕怕車過站,不敢睡,便一根接一根地吸煙。


    春光正睡著,突然被一陣車笛聲驚醒,抬頭見貨車往北開去了,嚇一跳,趕緊大聲喊:“來仕哥!壞事了!貨車往北開啦!”沒聽到回聲,一看來仕和他的提包都不在了,暗怨來仕不顧人,偷跳了車。他趕快把提包拉到車廂後麵,用圍脖把倆提包帶子係一塊,背起提包,要跳車。他看著疾退的鐵軌,不敢跳,隻能又把提包拉到車廂前麵,坐提包上,哭喪著臉,聽天由命!


    他看著貨車過黃河、穿過無數隧道,在張家口車站停下來,一群戰友跑到車廂後麵,齊聲喊:“程春光,到站了,下車吧!”春光便下了車。一個戰友指著提包問:“那是啥?”春光說:“我生活有困難,販點黃豆!”戰友們紛紛掏出來錢,擩到他兜裏。一個戰友上了車廂,把提包拉到車廂後麵,跳下車,拉著提包往肩上背。“噗”一聲,提包掉地上!


    春光激靈一下驚醒了,方知自己剛才做了個夢,細想自己去當兵坐的是悶子車,觸景生情,做了這夢。他不由得歎一聲,想:還是部隊好!有困難!戰友幫!可惜自己現在不在部隊了、在疲於奔命呢!


    天快亮時,他們在光水貨車站下了車,背上提包,走到站台下,把提包放站台上,上了站台。來仕蹲下身,背起了提包。春光蹲下身,把圍脖搭肩上,仍站不起來。來仕拉著他站起來。二人順著圍牆往西走。來仕知不遠處有個口,出口便是大街。


    二人正走著,一道手燈光突然射過來,接著有人喝道:“站住!”二人轉身見來倆穿鐵路製服的人,愣住了!那倆人走到他們麵前。一個人問:“背的是啥?”來仕說:“黃豆!”那人說:“把車票拿出來!”春光和來仕驚恐地看著他倆,不吭聲!那倆人知是扒貨車的,其中的一個人說:“走!跟我們去一趟!”二人隻得跟著他倆走了。


    四人走進一間小屋。春光和來仕放下提包,往牆上的鏡子裏一看,見頭臉和衣服上都是煤灰,知扒的是拉煤的空車。一個人問:“你們從哪上的車?”來仕說:“新陽!”那人問:“從新陽背黃豆來光水幹啥?”來仕說換大米吃!那人說:“新陽就產大米,你們背著豆來這換大米,圖跑路呀?”來仕說:“聽說光水的大米好吃,俺們就——”另一個人打斷了他的話,道:“別演戲嘞!剛才那趟車在新陽就不停!你是飛上車的呀?”來仕是想補短途票,如今見唬不過去了,隻得苦喪著臉說:“俺是從西兵上的車!”那人想想,說:“那就從西兵補票吧!”說著,從兜裏掏出來一遝票,捏住一張,就要撕。來仕趕忙央求說:“能不能少補點錢?”那人說:“這能像菜市場一樣興搞價呀?”說著,撕下來一張票,遞給了來仕。來仕接了票,付了錢,裝苦說:“農民做點生意真難呀!”春光也補了票。二人便背著提包走了。


    二人走出豁口。此時,天已大亮,光水街貌呈現眼前。二人無心觀景,急急忙忙往西走。來仕走得快,把春光撇很遠。春光伸著頭,彎著腰,歪著肩,呲著牙,咧著嘴,踉踉蹌蹌往前走。他走會兒,頭上冒汗,搭著圍脖的肩慢慢往左歪得更厲害了,圍脖一點一點往外滑!他咬著牙,又走一截路,便“媽呀”一聲坐地上,提包也隨之掉下來。他靠著提包,喘會兒氣,把圍脖往肩裏麵挪挪,蹲著站幾站,起不來,隻能灰心喪氣地又坐下,顯得茫然、無助!


    來仕走著,扭頭不見春光,便把提包放路邊,拐了回來,見狀,笑說:“猛一背恁沉的東西,是背不起來。我開始也是這樣!你慢慢就習慣嘞!”說著,拉下來春光背上的圍脖,把春光拉起來,蹲下來,側歪著身,掂起來一個提包甩身後,一挺身,站起來!春光承情不過地看著他,“你”一聲!來仕說:“從這到市場有幾裏路!我替你背一截!”說罷,大步走了。春光咂下嘴,跟著他。


    二人走到來仕提包跟前。來仕把提包讓給了春光背著,又背起了自己的提包!他走一截,看不見春光了,又放下提包,拐回來,幫春光背一截……二人就這樣往市場走。


    二人走進一個大院,隻見地上擺著一溜溜提包,都厰著口,露著黃豆。看長相、穿戴、提包和衣服上的灰,便知賣豆的都是扒貨車來的河南人。


    二人找個地方,放下提包,解開圍脖係腰裏,拉開提包拉鎖,使豆露出來。來仕和旁邊的人說著話。春光新奇地看著湖北人。不時有人走進市場。他們都用竹扁擔挑著竹簍,把家夥放旁邊,轉著看。老主顧相互打著招呼。日出一杆時,集上來了,有的問價、有的還價、有的招手、有的擺手、有的過磅……市場上熱鬧起來。


    來仕有老主顧。那人一來便把他的豆提包掂走了。二人去過磅。


    春光正愁沒人來買他的豆時,見一個人挑著簍從他麵前走,忙招手,喊:“過來過來過來!看看我的豆!”那人走到他提包前麵,放下簍,抓幾粒豆,看後問:“幾多?”春光迷迷瞪瞪地看著他。那人方知春光聽不懂自己的話,搖搖頭,煩躁地“唉——”一聲,就要走。


    這時,來仕回來了,拉著那人,用官話問:“怎麽啦怎麽啦?”春光在心裏笑:哥出來混幾天、會跩洋話了!那人瞪春光一眼,然後看著來仕,說:“他就不懂幾多是啥子!”來仕看著春光,苦笑著說:“幾多就是多少錢一斤!”春光這才醒悟地“噢——”一聲,點點頭。


    來仕看著那人,伸出手指晃幾晃。那人笑著搖搖頭。來仕問:“你說幾多?”那人也伸著手指晃幾晃。來仕也搖搖頭。那人便挑起簍,走了。春光給來仕說:“這南蠻子能得很呀!”那人聽到這話,站住了,回頭說:“你北胯子也不傻!”說罷,又走了。


    春光給來仕說:“價錢差不哩,就買給他妥嘞!”來仕說:“你別搭理他!我給你糴這豆在湖北下得很!一會兒,他還得拐回來!”


    果然,那人轉半圈,便又拐回來了,問來仕:“再降一分行不行?”來仕扭著臉,說:“不行!”說著,扭過來臉,看著他,說:“你不識貨!俺這豆能和湖北天門豆比高低!你瞎眼,放著錢不賺!”那人“嘿嘿”笑著買了春光的豆。


    春光見那人長得幹瘦、卻顫巍巍地挑著一百多斤的擔子輕鬆地往前走,問來仕:“他的肩咋恁頂壓呀?”來仕說他們種稻田,走稻田埂,擔習慣了。春光說:“他們挑擔子就跟咱們拉架子車一樣習慣嘞!”來仕說是的!


    二人各把一個提包裝進另一個提包裏,背著它,沿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麵條的飯店,點了兩碗麵條。老板說:“炒個菜吧?”來仕說:“喝麵條還吃炒菜弄啥?”老板“嘿嘿”笑。


    二人坐在長板凳上喝麵條。那來仕把麵條“哧溜”得滿屋響,像比吃滿漢全席還香。喝著喝著,他覺得坐著不得勁,便褪了鞋,光著腳蹲在板凳上喝起來。老板看見了,笑著說:“放著板凳不坐,你咋蹲上麵呀?”來仕便又坐板凳上喝起來!


    二人付罷錢,洗了手臉,在門外用圍脖甩淨身上和提包上的煤灰,把圍脖裝提包裏,買張火車票,就回去了,回家算算帳,都賺了不少錢。


    次日,春光便進城給女兒買了兩包奶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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