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罷麥,春光到集上,從戰友的店裏賒些化肥撒地裏,犁、耙完兩塊麥茬地——隊裏的地是一年一重分,春光分了一、二等兩塊地——開始在一等地裏種川蒜。


    這是農曆六月的一天淩晨,春光兩口子吃罷早飯,都在脖子上搭條毛巾。春光扛著耬;雪梅把兩個瓢裝進蒜種子袋子裏,把袋子綁在一個鐵筢子杆上,扛著鐵筢子杆,在背上耷拉著蒜種子袋子。二人順著陰幽的土路去到了一等地頭,放下東西,坐下來,等天亮。二人環顧四周,隻見路樹、苞穀地陰森森的,感到神秘莫測!


    忽然,二人看見了一隻兔子在路上蹦著找食吃!那兔子發現了他倆,撒腿跑了!


    雪梅不由得歎一聲,說:“別人還在睡安穩覺,咱倆卻像那隻兔子一樣,扒明起早在為生計而奔忙!”春光說:“都怨我、讓你受罪了!”雪梅又歎一聲,說:“現在說那還有啥用?”停一下,又說:“不知種蒜中不中?”春光說:“肯定中!”雪梅仰望著天,說:“老天爺,您睜睜眼,可憐可憐俺倆吧,一定讓明年的蒜價好,年下我給你割個大刀頭!”


    天亮了,大地露出輪廓。春光站起來,拿起鐵筢子,解下袋子、放地上,往地裏走一截,用鐵筢子摟起了地。雪梅也下了地,拿起大坷垃砸小坷垃!田野裏、晨曦中,晃動著他倆勞動的身影!


    春光摟平了一截地,放下鐵筢子,在路邊折些蒿子稈,和雪梅一塊插了地邊標記,又用鐵筢子打了畦,便搬起耬,在畦裏退著拉起了耬溝。頓時,平展展,細乎乎的黃土地上呈現了三道溝,彎彎曲曲,深深淺淺,像春光走過的人生路!


    二人開始按蒜種子了。他們各蹲在耬溝上,把盛著蒜種子的瓢放身邊,捏瓣蒜種子,用手指把耬溝劃拉深,把蒜種子按在耬溝裏,又拿起一瓣蒜種子,隔兩扁指寬把這瓣蒜種子按在耬溝裏……他們按一截,把耬溝上的土抹拉到耬溝裏,蓋住了蒜種子。他們按完麵前的耬溝,蹲著往後挪一截,又下手按。他們蹲得腰酸腿疼了,便坐地上,一瓣一瓣地往後按……快晌午時,毒日當空,熥著他倆,使得二人渾身冒汗、臉紅心跳!雪梅抬頭看看按過蒜種子的地,見半天才按幾步長,又扭著頭看看一大塊地,歎口氣,說:“把指頭肚大的蒜種子、隔兩扁指寬一瓣一瓣地按地裏,咱們得啥百輩子才能把二畝半地按完呀?”


    春光故意說:“那咋?咱不種啦?”雪梅遲疑一下說:“不種咋弄呀?”春光說:“你不是嫌苦嗎?”雪梅不吭氣了。春光想想,說:“你想想新疆的辛田哥和嫂子,人家兩口子是工人,拿著工資,過著吃油像喝水一樣的生活,為了過的比別人強,還養羊,還種十幾畝水稻,還承包上百畝地種。咱現在過到了這一截,不才該拚死拚活地幹嗎?還有新疆的小學生,頂著毒日頭,用嫩小手一棵一棵地摳棉花芽!難道咱還不如小孩子能吃苦嗎?”


    雪梅歎口氣,說:“咱倆要是像辛田哥兩口子那樣拿工資,才不想點子幹這幹那哩!”春光說:“那不一定!起先,咱種幾畝地,有吃、有穿,不也想點子幹這幹那了嗎?”雪梅說:“那不都是你心大,想點子幹這幹那的呀?”春光說:“人都是不滿足,想往上走!不然,社會咋前進呀?”


    二人說著,幹著,不覺到晌午。雪梅讓回家吃了飯再來幹。春光說:“我在這裏幹,你回家做飯,吃了飯,給我把飯捎來!”還讓她來時帶根細繩。雪梅就答應著回家了。


    春光繼續幹。晌午頭,烈日炎炎,兩邊的苞穀苗擋住了風,春光的地裏像蒸籠,悶熱使人幾乎喘不過來氣。此時,偌大個大西坡隻有春光在幹活!


    雪梅吃罷午飯,拿根細繩,用小桶掂來了麵條。春光從路邊折兩根草稈當筷子,就著小桶,喝了麵條。二人又蹲下,一疊幾褶子,一瓣一瓣地按起了蒜種子。午後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二人幹會兒,熱得大汗淋漓、心慌氣短。春光站起來,用小細繩係住小桶襻,從井裏打上來水,洗淨了桶,又打上來一小桶水、掂到蒜地裏,脫下布衫、按在了水桶裏,撈出來,稍微擰擰水,把布衫披身上;把脖子上的毛巾取下來、也按水桶裏,撈出來,擰擰水,搭頭上。毛巾像豬耳朵似地耷拉在臉兩邊。他又蹲在耬溝上,頂著毒日頭,按起了蒜種子。雪梅知大晌午地裏無旁人,也脫了布衫,拿下來毛巾,那樣做了。二人幹會兒,布衫、毛巾便被熥幹了!春光又那樣做一遍!雪梅怕吃了飯有人下地,脫了布衫被別人看到了光脊梁,便打桶水、掂到玉米地裏,圪蹴著,把布衫和毛巾也那樣做了,然後又去按蒜種子。二人幹到天黑,看不見耬溝了,才站起來,都佝僂著腰,叉、拐著腿,捶著腰,呲牙咧嘴地“噫唏”著。春光把耬和鐵筢子放在了旁邊的玉米地裏,背著蒜種子袋;雪梅掂著小桶;二人就踏著夜色回家了!


    二人用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一瓣一瓣地種完了二畝半蒜種子,曬黑了,累瘦了!臉皮裂紋,嘴唇翹皮。然而,此時蔥苗已長成,該栽地裏了。二人又起早貪黑,頭頂烈日,身披火鏊子,忍饑,挨餓,蹲著,坐著,亹著,照著劉揚的種蔥法,在地裏一棵一棵地擺起了蔥,一鏟土一鏟土地壓著蔥根!


    這是農曆七月的一天傍晚,春光栽完了最後一棵蔥苗。他長長地出口氣,扔了用來鏟土壓蔥根的小鏟子,坐地上,伸著腿,往後一仰身,用雙手在背後按著地,弓著腰,皺眉咧嘴地“噫唏”一聲,釋然地說:“我的娘耶,總算把蒜、蔥種完了!”


    雪梅也在地頭擺著那姿勢,接話說:“這將近兩個月咱也不知是咋過來的!”春光說:“頭一蒙,就過來嘞!”雪梅說:“要是讓你再種幾畝蒜、蔥,你還種了種不了?”春光說:“要是逼著,種不了,也得種!就像當兵當仗一樣,這仗打完,又要打下一仗,前頭槍打得’嘩嘩’響,後頭槍頂著你的腦袋,讓你衝,咋,你不衝呀?”雪梅說:“你當那三天兩晌午兵,張口離不了打仗!”春光說:“當幾天兵,能記住一輩子部隊的事!”雪梅笑了。


    不久,蒜種子出芽了,尖尖的,白白的,胖胖的;蔥也由黃變綠,挺直了腰。過了農曆八月,蒜苗長到了腳脖深,綠油油的,過罷年才能賣,在年前就不用管了。此時,蔥長到了膝蓋深,擠擠挨挨,青翠欲滴。春光買了把筒子鍬、槐木把子,安好了,在街上的石滾上磨利了刃,在二大家找來麻、麻杆,開始封蔥了。


    春光站在蔥溝裏,用麻稈把蔥一壟一壟地夾起來,用麻綁著麻稈,剜鍬土,端起來,把它輕輕地放到蔥壟溝裏。他就這樣一鍬一鍬地往後封著蔥!劉揚的蔥是越封土,長得越快!他把二畝地的蔥封完頭遍土,見蔥白又躥出來好長了,又趕緊封二遍土。他封到下霜天,把蔥溝剜有大腿根深,劉揚的蔥見霜長得更快!他讓雪梅也來封!二人站在蔥溝裏,露著頭,剜鍬土,把鍬舉過頭頂,把土放在蔥壟裏。就這樣,二人把蔥封了三遍土,各蹬斷了兩雙鞋底!手結了厚厚的繭子,裂的口子像小孩嘴!


    冬天來了。春光把收苞穀時準備的苞穀稈立著靠成個小庵,在小庵地上鋪上苞穀稈,扛來被子,在夜裏睡在小庵裏,看守著蔥。時間長了,他把身下的苞穀稈壓得隨體形凹凹凸凸的。偶爾在家裏的床上睡,他竟覺得不舒服、睡不著了,隻得在半夜又去到小庵裏睡,很快便入睡了。


    這天,喝罷湯,春光去到蔥地頭,蹲下來,吸起了煙。茫茫的黑夜裏,煙火在閃動。他看著黑乎乎的蔥,憧憬著年下買蔥者搶蔥的情景!突然,他聽到了微弱的“啪”聲,感到詫異,不知那是啥響的。他側頭豎耳屏息聽會兒,聽到那聲音是從蔥地裏傳來的,便站起來,扔了煙頭,跳到了蔥溝裏,仔細聽起來!他聽到這邊“啪”一聲、那邊“啪”一聲;接著,聽到了“啪”聲不斷地響!他似乎聽著那是蔥的響聲。於是,他便靠在了蔥溝壁上,把頭貼在封蔥土上,仔細聽!“啪”聲在他耳邊響。他聽清了,那“啪”聲就是蔥的響聲。它咋會響呢?於是,春光便掏出來打火機,把頭趴在封土上,打著火、照著蔥,看起來。他看到一個彎癟的蔥葉在慢慢地鼓著氣,在一點一點地往上起。它鼓一下氣,起一下,同時“啪”地響一聲!不一會兒,他看到那蔥葉鼓飽了氣,直起來了,把頭朝上,傲立在叢葉中!他又看到了一個被土埋半截的蔥葉也在鼓著氣,不斷地“啪啪”地響著,把身子從土裏抽出來,往上起,不一會兒,也傲立在蔥葉中!


    春光想:那“啪”聲不就是彎癟和被埋的蔥葉的奮鬥聲嗎?他覺得那蔥葉是有靈性、會說話的!它們是不甘心永遠彎著腰、永遠被埋著的,是會努力站起來、挺直腰的!他覺得那些蔥葉的“啪”聲是和他在私語,是在告訴他:幹事業就會栽跟頭!怕什麽!跌倒了,使勁爬,站起來!甜日子,在後麵!於是,他的心情舒暢了!他微笑著,用一隻手舉著閃亮的打火機,用另一隻手在蔥葉上“嘩——”地一劃拉,在回應著蔥葉語:放心吧!你的話,我懂得!他感到打火機燒手了,便晃滅了火,翻一下身,栽楞著胯,靠著蔥溝壁,看著夜景:蒼穹無邊,月兒高懸,星兒閃閃;茫茫大西坡,絲絲寒氣在遊動,打著他的臉……他忽然看見了那陰森森的路樹行,心裏不免又悲涼起來,想:跌倒爬起來,說著容易,做起來是何其難啊!有多少人跌倒是爬不起來的!別人種蒜、蔥中;自己也種它,但市場行情瞬息萬變,人家種中,自己種,未必中!自己給雪梅說中,是給她打氣的!他歎一聲,在心裏說:“那就聽天由命吧!”便回小庵去睡覺了!


    小庵外仍響著蔥葉的“啪啪”聲!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柳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弱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弱草並收藏大柳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