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雷大妮兒丈夫因寶石的事跟喜娃兒打官司的第二年吧。


    8月裏,天格外高,格外藍。放眼往北望去,那臥龍山的山尖兒上,總有幾片白雲在那兒飄。有時會有一兩隻白鶴飛過那山尖,越飛越遠,越飛越淡,慢慢地就看不見了——不知是被山尖兒擋住了,還是飛進了雲朵朵兒裏。鶴妞站在剛收割的稻田裏,懷裏抱著一捆稻子,定定地望著那山尖。當初,她就是從那裏翻過臥龍山,落到這不川不山的怪屯來了。從此就沒再回去過,回到那白鶴飛去的地方。


    蘇三雙手攥法繩,


    淚珠滾滾滴濕胸。


    仰望長天無限恨,


    聲聲哭的王金龍。


    自從三哥你走後,


    一去三年無蹤影……


    鶴妞低聲地唱。她想起了她的哥——他真正的丈夫。她唱的是《蘇三爬堂》,是哥教給她的第一個段子,聲音洪亮中帶著沉鬱的鼻音,行腔走調有點兒像墜子名角馬香身。她又聽到了哇唔河淙淙的流水聲了,她一聽到哇唔河的流水聲就想起了她哥,想起她哥一麵拉著墜子給她伴奏、一麵教她學唱墜子書的情景。


    “跟上弦子!跟上弦子!跑弦啦!”哥大聲地喊叫她,腳梆踩得特別響。“重來!”他嘴角一咧,沒有眼珠的兩隻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重來!”


    “後音!後音!呶,舌頭頂著上頦子,用鼻子哼,嗯——”哥停了弓,給她示範。接著就又把瞎眼一擠,拔下一根頭發:“重來!”


    麵前的頭發已經放得跟弓子上的馬尾那麽粗的一綹了。她八歲學唱,哥對她要求很嚴格,不許她有一點懈怠和過錯。但哥從沒動過她一指頭,也沒向她發過脾氣,而總是在他自己身上實行懲罰:他們講定,她唱錯一次,哥就拔掉一根頭發。她看著那一綹頭發,心疼哥,氣自己笨,眼裏慢慢溢出了淚水。哥若看見她的眼淚,也許會心軟的。但他是瞎子,看不見,隻是更起勁地晃動著身子,運著弓,把墜子拉得更加嗚咽動聽。“蘇三雙手攥法繩……”他領她唱。哥的嗓子有幾分喑啞,但喉嚨粗,後韻沉厚,是墜子書的正腔……


    啊!哥,你死的好苦啊!鶴妞把目光從山尖上收回來,落在山的前懷裏。那裏有一道崖,叫升龍崖;崖下有一條溝,叫狼洞溝;溝下有一座墳,是哥的墳。


    “嘔——鶴妞,是你在唱啊!我當是收音機響哩!”突然,從河底下冒上來一顆披著散發的人頭,像個惡鬼。鶴妞嚇了一跳,馬上認出是雷大妮兒。


    雷大妮兒知道鶴妞又在想她哥。她哥是在升龍崖摔死的,不過不是在怪屯,而是在穀屯。當時她也跑去看,是個瞎子,躺在穀屯西邊的崖下,嘴裏吐了一攤血,一隻破三弦掛拉在崖半腰裏。


    “嫂子,你在河裏洗頭哩?水可涼啊。”鶴妞說。


    雷大妮兒沒有回答她,她有別的事急著向她說哩。她走上來把鶴妞往河邊拉了拉,向著河下遊一指。鶴妞看見河下遊渡口處的河灘上,停著一輛藍色的東風牌汽車,一個穿著嫩黃色線衣、戴著太陽鏡的女郎,正跟一個中年男人對著頭蹲在河的兩邊,撩著那清涼涼的水一邊洗,一邊互相逗著玩。


    雷大妮兒趴在鶴妞的耳朵上,幸災樂禍地說:“剛才,我兩條腿一叉把,騎拉到河上尿了一泡。娘那腳,叫這倆騷貨嚐嚐老娘的花露水兒香不香!”


    鶴妞的臉立時紅了。那男人是她的丈夫李長範,那女的是穀屯一個姑娘,鶴妞曾好幾次看見她坐在丈夫的駕駛室裏。對此,她並無多少醋意——她已經跟好幾個男人睡過了,自己既沒有為丈夫守節的義務,當然也就沒有要求丈夫為自己全忠的權利。在她的一生中,隻為哥守過貞操,是用生命守的。但哥死了,她自己也死過一回……


    “拉住她!拉住她!不行,快把大門關上!”


    大門“哐當”一聲被關上了。


    鶴妞一看逃不出去,就加大了衝力,一頭向門上撞去。腦袋一懵,眼前炸開一團火光,世界上的一切便立時沒有了。


    “噢,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朦朧中,她聽見有人喊。想睜開眼看一看,但睜不開,隻覺得有一群毛茸茸的人影在晃動。她忘記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兒,竭力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了:她跟哥在村裏唱《蘇三爬堂》,突然來了一群民兵,砸了他們的鼓板和弦子,把她跟哥抓了起來。哥不知被押到哪裏。她遊了一晌鄉,就被一個好心的老頭收留了。那老頭慈眉善目,癟癟的嘴巴上不長胡子,像個老婆。她在那裏住了一夜,第二天老頭就勸他跟自己的兒子成親。那兒子人高馬大,愣哩愣怔。她不從。她是哥的人了。


    “哈哈哈!你哥?那個瞎子?妹子跟哥成親?”老頭和善地笑道。


    “那不是俺的親哥,是俺拾的哥。”


    “哈哈哈,算了吧,妞,跟個瞎子東飄西蕩,唱一輩子戲?啥勝跟俺老海成親?到時候我給你們蓋3間大瓦房!”


    她不答應。但老頭全家都認真地準備起來了。原來老頭的弟弟是大隊革委會主任,他竟施展神通,拿回了兩張結婚登記證。她哭,她要走,她要翻過那山梁,從那雲朵朵裏鑽過去,去找哥。


    “唉!妞,你哥,你那可憐的哥,他,他一個人摸著回家,跌下山崖,摔死了。我可憐你才……”老頭難過地說。


    她不信,要去看。老頭把她領到山溝裏,山溝裏果然有一座埋得很倉促的新墳。她大哭,瘋一般撲上去。


    “妞,安心地跟俺老海過吧。老海實誠,跟你蠻般配,嗯?”


    她不,她想哥,想跟哥一起死,想給哥留一個幹幹淨淨的身子。但是,就在這天晚上,16歲的她被強迫成了親……


    鶴妞又向山梁上望去。有兩隻白鶴哀哀地叫著飛過了頭頂,肯定也是向山那邊飛去的。她心中有點茫然,又望一眼河下遊,見丈夫正和那女郎依依地分手,女郎不知往他嘴裏塞個什麽東西,然後捧著臉“咯咯”笑著跑走了。


    “我說鶴妞,上去撕她去!搧她臉,扒她皮!”雷大妮兒憤然地鼓動。


    鶴妞聲色不動,把稻穀捆起來,插上釺擔。


    “別擔啦!叫他來擔!雞巴幹活的,伺候他美了,他好去打野雞去!”


    鶴妞蹲下身子,鑽到釺擔底下,憋著一口氣,把腰一硬,站起來了,扁擔閃了幾閃。


    “哎喲!鱉孫!真賤!”雷大妮兒罵她。


    鶴妞扭頭笑了笑,說:“回吧,嫂子,晌午了。”


    雷大妮兒把嘴撇了撇,走向一邊。可又覺著氣不過,說風涼話道:“俺讓野風兒吹吹!家裏有人給俺做飯。”


    鶴妞擔起稻子,“吱吱呀呀”地走了。


    鶴妞把稻穀擔到場上。抽下扁擔,整整齊齊地垛起來。已經垛好一大垛了,都是她一把一把割下來,一捆一捆擔回來的。丈夫跑汽車,婆婆高血壓引起偏癱,臥床不起,6口人的地,隻靠她一人又種又收。


    一陣嗡嗡聲響。抬頭一看,一輛大東風已經開到跟前了。鶴妞透過玻璃看見了丈夫。李長範當然也看見她了,但他的眼連斜也不斜,好像不認識她,徑直把汽車從妻子身邊開了過去。鶴妞抹了一把汗,癱坐在稻垛上,汽車帶起的灰塵,一下子就把她淹沒了。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他比她小5歲,嘻嘻哈哈,在她麵前像個調皮的娃娃,當著許多人的麵,竟敢抱住她摔跟頭,叫她又急,又氣,又羞;然而更深長的卻是一種品不盡的甜味。“死兔娃子,瘋啦!”她罵他。一圈子人都笑他倆。他常常把笑得最響的雷大妮兒抱過來摁到她身上,說:“叫您們兩隻母雞也壓壓蛋兒!”


    每次開車回來,不等到家,他就一個勁地按響喇叭。她知道那是他急不可耐地要看到她,要跟她鬧著玩兒,就趕快跑出來……


    可現在走到跟前也不按喇叭了,連伸頭露個笑臉也不。


    “娃娃”長大了。


    汽車也長大了。起初是小手扶,後來換成小四輪,再後來換成小嘎斯,再後來換成綠解放,終於長成了大東風……


    臥龍山的懷抱裏,飄著一隻白鶴。那就是她了,鶴妞,穿了一件白滌良布衫。她養了15頭豬,沒東西喂,就每天趕到這山坡上放。那天她把豬趕到狼洞溝裏,無意間看見了一個長滿茅草的土堆。她突然想起這就是哥的墳。她感到驚奇,往年每年總要來給哥點張紙的,可是這兩年竟忘了。也許是新的生活,新的憧憬,新的奮鬥,抖落了鬱積在心中的這點哀傷和思念。她默默地站在墳前,是哀悼,也是告慰:哥,妹這兩年過得好了。


    突然,她聽到豬的慘叫。她奔過去,看見一隻青灰色的大狗已經撕破了一隻小豬的脖子。她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同那狗廝打起來。那狗丟下小豬,張開大嘴,直立起來,就來卡她的脖子。她伸手抱住了狗的嘴巴。後來喜海哥放羊過來,扯了一個響鞭,那狗才逃跑了。


    “哎喲鶴妞!你知道那是個什麽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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