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著爹的臉,一直望著。爹被他望羞了,這才衝進雨裏,把那娃抱了過來。


    這時他們才驚奇地發現,這娃是個瞎子。


    “你站在那裏幹什麽呢?”爹問。


    “我等我媽。”


    “你媽幹什麽去了?”


    “她說她給我買饃吃去了,讓我站這兒等著。”


    “等多大時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還站那兒去,要不我媽來了找不著我。”


    爹不再說話。他掏給那娃一個饃,把他抱起來,又向那樹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緊,身上有些發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墜子,望一眼那娃,無聲地走出草庵,順著大路向西走去。她也無聲地跟在身後。父女倆都不時地扭回頭,望一眼站在路邊等媽媽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媽會來找他嗎?”她問。


    “不會啦!他媽把他扔啦!唉,可憐的娃!”


    父女倆都不由得停下腳步,轉身望著那娃。那娃一動不動,像立在路邊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說要給我拾個哥哥的嗎?”她說,又是那樣定定地望著爹的臉,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應。


    爹沒說中,也沒說不,臉上的陰雲越來越厚。她轉身就跑過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們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溝裏,骨頭怕也漚朽了。


    月光融融,照著稻垛,照著稻垛周圍或坐或躺的人們。低回纏綿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寧靜和月光的柔美,打穀場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盤雕塑。十八板過後,弦子轉了調,腳梆的節奏散漫了。那瞎子將頭猛地一昂,一聲雄渾悲愴的叫板扯顫了融融月輝,那盤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陣晃動……


    藍天上,兩隻白鶴比翼飛,


    猛然間,一聲槍響打落一隻。


    剩下一隻瞎眼鶴呀,


    孤孤哇哇叫得淒!


    鶴妞心中一酸。這位瞎子的後韻極其像哥,隻不過比哥的嗓音更嘶啞,發聲恨勃勃的,像咬著牙在唱。真像一隻孤鶴在悲哀而絕望地淒鳴。她不由得又聯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對可憐的白鶴多像她跟哥呀……


    從那總是飄著幾朵白雲的山梁上,翩翩地飛下兩隻白鶴——不,那不是白鶴,是穿著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著行李卷,用一根棍牽著哥;哥背著墜子和腳梆,憑著敏銳的聽力和記憶,緊緊地踏著妹的腳窩。爹死後,他們無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趕出去,然後拿她給自己的兒子換媳婦。她不,抱著沒眼的哥哭。15歲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腳板和弦子,還有爹教的兩肋巴段子,領上妹,離開了家鄉。他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唱到哪兒,吃到哪兒。四海為家,像雲遊的白鶴。


    “哥,咱們結婚吧。”那天翻過臥龍山後,晚上睡到一間草屋裏,她說。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歲著哩。”


    “我叔逼著給他換媳婦的時候,我才13歲著呢。”


    哥不言語,把她的手抓過來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個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撐著,不讓她貼近。


    “哥,你不喜歡我,我長得醜。”


    “喜歡。不醜。”


    “真醜,臉爛完了,你瞅不見。”


    “我能瞅見。我看見你——


    杏子眼兒,


    柳葉眉兒,


    臉蛋賽似雞蛋二層皮兒,


    南京官粉淨了麵,


    紅丟丟胭脂抹嘴唇兒。


    好似九天仙女臨凡世,


    月裏嫦娥下了雲兒……”


    “你騙我!你騙我!”


    “我不騙你,鶴,在哥眼裏,你是世界上長得最漂亮的姑娘。”


    “那你為啥不想跟我結婚呢?”


    “等你長到18歲。那時,爹在陰間會高興的。”


    她幸福地遐想。忽然又問:“哥,咋著才算結婚呢?”她15歲了,還有許多朦朧;哥18歲了,肯定什麽都明白。


    但哥把她推了一下,背過身子去了,罵她:“傻妞!不害臊!”


    她吃吃地笑,然後低聲地唱:


    我女子好比花心蕊,


    三哥哥好比采花蜂。


    鮮花初放他來采,


    采去鮮花無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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