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胡子大惑不解,抓起小弟的一隻胳膊對他說道,你發什麽瘋!父母要你學習,有什麽不好。沒考上大學是你自己不爭氣,守太平間守墓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要不想在這裏幹,明天就走人!要不是薛經理介紹你來,我也不會主動要你來這裏。什麽叫一輩子都完了,你這孩子說話沒有道理。


    小弟突然不哭了,他反身拉著楊胡子的手說,我不是說在這裏做事一輩子都完了,我是想起過去心裏難受。我願意在這裏做事的,楊伯伯你不要叫我走吧。


    我看見小弟說“不要叫我走”時眼神懇切,不禁想到葉子不願去城裏而要留在這裏的狀態。留在墳山對一個人如此重要,這隻有用此人的身上藏有的秘密來解釋。葉子已用她的身世給出了解釋,那麽小弟呢,他為什麽在痛苦得快要喪失理性時,對留在墳山卻表現出如此的懇切呢?


    這風波來得快去得快,小樓很快恢複了寂靜。我沒想再上葉子那裏去,因為小弟的事把我的情緒搞亂了。黑暗的長夜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回憶才有的。在暗夜裏人會想起很多事,包括自己的一生,像看電影似的。小弟也就是看著看著就失控了。那麽,我們這裏的其他人呢,楊胡子、葉子、馮詩人、啞巴、周媽、還有我,會不會在某天夜裏,突然發出狼嚎似的哭聲。一切皆有可能,因為這裏是墓園,墳山上的風從窗口輕易就吹進來了。


    夜已深了,我聽見頭上的樓板仍有響動,是葉子還沒睡,她是這樓裏睡得最晚的人。


    我又扛著鋤頭上墳山了,不過這次是楊胡子的安排,光明正大的事。頭上的太陽也明晃晃的,表明我雖扛了鋤頭也很難有自己的秘密行動空間。昨天我扛著鋤頭在陰宅外遇見楊胡子時,說是剛壘了塌陷的墳,這話提醒了楊胡子,他接著發現後山上不少墳與墳之間的荒草已長高,便讓我們今天開始除草,草要連根刨,所以用鋤頭。


    上山前,楊胡子還對大家訓了話。他說,上山巡墓,你們以為是散步呀?晚上巡墓,要用電筒四麵晃,嚇跑那些想搞破壞的人;白天上墳山,要細看墳啦碑啦樹啦草啦,發現問題就要做事,就要幹活,大家聽見沒有?


    說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們很少幹活,也許是葉子做代理主管時也不內行吧。不過幹活也沒什麽,就像小弟說過的,井水打不幹,力氣用不完嘛。並且,想到能扛鋤頭上山,我心裏還動了一下。不過,我同意葉子的主意,暫停行動,因為我對陰宅裏麵有想法已被楊胡子注意到,得觀察一下他的反應再說。


    昨晚,小弟哭過之後,我還是上閣樓去了。葉子的態度比我想的更積極,她說,雖說我在陰宅裏撿到的發夾是她自己的,但她對梅子的死一直是相信的。我的心一下子放回了原處,在破解梅子之死這件事上,我除了對付楊胡子外,沒有後顧之憂。


    後山的墳叢中,草真的已經長得很高。我們幾個人分開幹活後,很快就誰也看不見誰了。我選了一個離大家最遠的地方除草,因為在這裏一抬頭便能望見山丘上的那座陰宅,我無端地想,要是有人在那裏進出的話,我這裏抬頭就能看到。


    這樣,我幹活時免不了東張西望。因為當素英帶著孩子出現在不遠處的墳叢中時,我一眼便看見了。這是怎麽回事?那個曾經抱著楊胡子的腿要上墳山的孩子,素英今天還真帶他上山來了。我扔下鋤頭走了過去,素英看見我時,便拍了拍孩子的頭說,二山,快叫叔叔。


    二山?我愣了一下,在我的記憶中,這孩子叫盼盼,一段時間不見,怎麽就改名了?我看見素英的手上拿著一大包香蠟紙錢,便問她給誰掃墓來了,她說給盼盼呀。我一聽頭都大了,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這素英在搞什麽鬼?


    素英對我談起了這孩子的事。她說她聽了我的建議後,就真把孩子帶到省城的大醫院去了,掛了一個心理專家的號,據說這專家是搞精神分析學的,門診時間很少,還是孩子他爸找了熟人才掛到這專家的號。


    接下來,素英談起的看病經過讓我瞠目結舌。我歸納了一下,大概是這樣的。專家首先了解孩子的情況,素英和她丈夫的情況,以及遠至素英和她丈夫的父母的情況。專家最後給出的結論是,這孩子活得不真實,他是作為他死去的哥哥的替代品活著。因為在沒這孩子之前,素英有過一個兒子,叫盼盼,未滿兩歲時便生病死了。素英夫婦很愛這個死去的兒子,所以又有了兒子後,便也叫他盼盼,這樣夫妻倆都覺得很安慰。當然,夫妻倆從沒對孩子說過他曾有個哥哥。小孩子嘛,對他進那些事沒什麽意思。然而,常人很難懂得,這一切可以不講,但一切在孩子的生命中、專業術語叫無意識中卻存在了。因此他莫名其妙地愛去墳山邊上玩,並纏著大人要求帶他上墳山去。盡管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但強大的無意識驅使著他,要上山去找到他哥哥的墳,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他自己的墳,人要確定自己身份的動力是巨大的。


    原因找到後,專家給出的治療方案很簡單。首先,要真實、詳細地對孩子進他之前曾有個哥哥這件事。隻講還不行,還得找出哥哥的照片給他看,讓他確認他和哥哥各是一個人。另外,得立即給孩子改名,用新取的名字每天反複叫他,讓他的耳朵裏充滿這個新的名字。最後,還得讓孩子和他哥哥告別。要把孩子帶到哥哥的墳前去,讓他清楚並接受哥哥已死去這個事實,讓他明確他是哥哥的弟弟這個身份。做到這一切後,孩子慢慢就會正常起來的。


    素英講完專家的診斷後說,我帶著孩子回來後,照著專家的話做,嗨,還真管用,二山已很多天沒提過要來墳山邊了,並且二山還對著照片叫哥哥,二山真是個乖孩子……


    我聽得出素英說話時不斷重複著二山的名字。這也是她在按專家的話做。她還問我,二山這名字,怎樣?


    我說好,“二”是排行,“山”這個字對男孩合適,並且與“三”諧音,也許你還想給二山添個弟或妹吧?


    素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你們城裏來的人,就是聰明。是你讓我帶孩子去看醫生的,現在孩子好了,讓我拜你做幹爹怎麽樣?


    這出我意外,我連連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並且我是守墓之人,當他幹爹也不合適。


    幸好我說出了守墓人不合適這個理由,不然按常理我還很難拒絕素英的請求。因為她一邊提議時一邊已拉過孩子要給我跪拜了。聽我一說道理,她才沒再堅持,於是她說,不過還是要感謝你的,等二山他爸回來,請你過來喝酒。好了,我要帶二山去他哥哥的墳前燒紙燒香了。專家說,一定要讓二山和他哥哥告別的。


    母子倆沿著墳間小道走了。前麵是下坡,母子倆的身影很快矮下去不見了,在他們走過的地方,是無遮無攔的天空。我又想到了死人影響著活人這個問題。


    突然,有人叫我,大許哥,收工囉。


    我回頭一看,是小弟,他正從遠處跑過來叫我。我有些驚訝,這個從來隻會被動地回答是或不是的小子,居然主動跑來與人說話了。


    小弟的變化是在我逼著和他聊天後發生的。那天,他突然回憶起了七歲時在夜裏的河邊守護過死人的事,那是一個被淹死的鄰家大姐姐。自那次談話之後,他的變化就開始了。我先是注意到他和葉子說話時不再滿臉通紅,接下來他敢於和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了。昨天晚上,他突然失聲痛哭,這讓大家都有些替他擔心。然而,今天早晨他下樓後精神蠻好。本來,他該幹一個人擦洗墓碑的事,可聽見楊胡子安排大家鋤草時,他卻主動申請說,他今天想和大家一起幹。楊胡子自然一口同意,幹這種事,當然越多人越好。


    小弟跑到我身邊時,一邊擦汗一邊說,都收工走了,我沒看見你,便找過來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心裏記著大許哥,不錯。不過你該記著我的,要不是我幫你打通了記憶,你現在還在黑暗中摸索呢。


    我說出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話,完全是受素英講起心裏專家後受到的啟發。我是一個舉一反三的人,我已經發現找到記憶和痛苦一場對一個有心理創傷的人能起到治療作用。


    小弟現在當然不懂我的話。他說,什麽叫,在黑暗中摸索?我說這話還沒法讓你懂,以後慢慢說吧。走,我們回去吃飯。


    路上,我問他,和大家一起做事,好不好?他說好,我說以後巡夜時,我再帶你出來,願意嗎?他說願意。我說夜裏墳山上很黑的,害怕嗎?他說不怕。其實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已經覺得多餘了,對於一個守過太平間的人,我在他麵前說怕黑,真是小巫見大巫。


    我之所以提出帶他巡夜的事,是覺得他可以成為我再進陰宅去的幫手了。啞巴和我一起雖說可靠、忠實,但畢竟在交流上有些障礙,如果換上這個舌頭會說話的家夥,關鍵時刻也許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回到住地,還沒等到開飯,楊胡子先把我叫到院門外問道,剛才在山上,你和那小鬼的媽在說些什麽?


    我吃了一驚,這楊胡子果然在暗中盯著我呀。我說素英去給她以前的兒子燒紙,便和她聊了幾句。我還告訴楊胡子,那小孩不是小鬼,以前的行為有點怪,看了醫生,已好了。


    楊胡子不屑地說,醫生管這種事?凡小孩,要麽是小鬼,要麽和小鬼有關係,不然民間為什麽說小孩子通靈呢。你幫我看著點那小鬼吧,他要再到這裏來,你隻管趕他走。他上次抱住我的腿,我那隻腿痛了好多天,我擦了不少香灰後才好一些。


    我說,放心吧,那小孩不會再來這裏了。


    他說,你可別那樣說。昨天夜裏,我還被小鬼抱住腿呢。並且,實話對你講吧,那小鬼是從你的屋裏出來的,看見我後便撲上來,抱住我的腿又抓又咬,還吸我的血。而你站在旁邊不但不幫我,還拍手說抓得好。你說這是夢吧,可我醒來後,腿上真的被抓破了。說到這裏,楊胡子提起褲管給我看,在小腿內側,果然有一條被指甲抓破的痕跡。


    楊胡子的夢讓我吃驚。不是他夢見的小鬼如何厲害,而是他夢見這小鬼是我放出來的,而我還鼓勵小鬼抓他。這說明他對我的疑心已很大了。當然,他坦白地對我講這個夢,說明他對我的疑心他自己還不明晰,用術語來說這疑心更多在他的潛意識中,因此,我想法阻止他疑心還來得及。


    於是我對楊胡子說,這隻是一個夢,你別太在意,那腿上也許是你自己在夢中抓破的。至於你夢見我在場,告訴你吧,我在醫院時學過解夢,夢是反的,你夢見我表明在關鍵時刻隻有我能幫助你。不管怎樣,素英家的那個小鬼,若是敢再來纏你,我一定提起他甩出個八丈遠。


    我的話終於讓楊胡子開心了。他笑了笑說,不過,我還是得到我父母墳前燒點香,讓他們保佑我不受小鬼的糾纏。


    這天晚上,我把這事講給葉子聽,她也聽笑了。她說,把素英的孩子甩出八丈遠,你敢嗎?我說,哄哄楊胡子嘛。人不管長多大,在某些方麵仍是小孩子,哄哄他就高興。葉子說,哦,你有時也在哄我吧。我趕緊聲明,誰能哄你呢,就憑你看過那麽多書,我在你麵前隻能算小學生,學生哄老師,你聽過嗎?葉子說,你看,這不就開始哄我了。


    我和葉子都同時笑了起來。此時我們正坐在露台上,夜很黑,但還能分辨出右側是墳山,左側是墓園迎向外麵的那條土路。在路的遠處有車燈亮了一會兒又熄了,我估計那是村長住家的方向。於是我問葉子道,蓮子來找你,借了什麽書走啊。她說,她其實是找我聊天來的。她參觀我的房子,又在露台上看了很久。我說,不好意思,問你一件女人的事,蓮子懷上孩子了嗎?葉子說,你怎麽關心這事呀,蓮子和我講了很多,但我不給你講,隻是,蓮子想要孩子,可能沒希望了。


    這時,突然起了風,露台晾衣繩上的衣物也飄飄揚揚起來。葉子站起身,一邊收衣服一邊說,我這人,老是忘記收衣服……嗯,晾在這裏的一個胸罩怎麽不見了,可能是被風吹到露台下麵去了吧。


    我突然想掙一掙表現,於是對葉子說,把電筒給我,我去下麵看看,一定幫你找回來。


    我拿了電筒下樓,出了院門,貼著圍牆向房子的後麵繞過去。我們住的小樓三麵是圍牆,背後便是連著墳山的坡地了。我到了樓後,這裏有很多樹,我用手電光在這些樹下搜尋著。這時我聽見了葉子正扒在露台邊叫道,找著了嗎?我抬起頭,眼睛從粗大的樹木間望上去,同時叫道,等一等,我正在找呢。


    結果,我想掙到的表現沒有掙到,我的收獲僅僅是找到了一隻襪子,有黴味,估計被風吹下來已經很久了。


    重新上樓回到露台後,葉子分析說,可能是掉下去後,被那隻黑貓叼走了。那隻貓壞得很,更早的時候,她有條絲巾晾在這裏被吹下去了,她當天沒注意到,結果幾天過後,她看見黑貓正在院門外拖著那條絲巾玩。我說,哼,哪天教訓教訓那隻貓。葉子笑了,你看你,和貓什麽氣呀。


    正在這時,忽聽得楊胡子在樓下大叫,大許,接電話!


    我吃了一驚。我在這裏本來就沒有人找我,何況是深夜。這隻能是紫花打來的。可前兩次都是在半夜時分,今天還不到半夜,可能是她真有事要和我說話吧。


    葉子也判斷說,是紫花。可是她的表情比我還緊張。她這狀態感染了我,以致在暗黑中下樓時,每跨出一步都覺得腳下不踏實似的。


    第十四章 陰宅的主人


    下午,一輛小車開到墓園。我迎出院門去,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從車裏出來。在他取下墨鏡的一刹那,我驚了一下,這不正是刁師傅嗎。但我很快鎮定下來,因為盡管他在報社短暫的開過車,但從不認識我。何況我已經很久沒刮過胡子了,我照鏡子時對自己都覺得有點陌生。據袁女士講,刁師傅現在正給她服侍的兩位老人開車,他到這裏來,也許是要買墓地吧。


    我走上前去,像招呼任何客人一樣地招呼他。他說,楊胡子在嗎?快叫他出來,我要去看墓地。我說,楊胡子出去辦事了,你是要買墓地吧,我帶你上山去看也可以。他說,買什麽買,早買好了的,後山高處最大的那一座。


    原來,是那座大陰宅的主人派司機來察看了。我為難地說,你是要看有院牆上了鎖的那座墓吧,我這裏沒有鑰匙,你先進我們那裏坐一坐,我立即讓人去叫楊胡子回來。


    楊胡子今天帶著葉子去村長家了,說是研究這墳山山門的建造計劃。帶葉子去是讓她作文學工作,形成的書麵材料要報到公司總部去。


    刁師傅跟著我走上通向院門的石階,在跨進院門後,他突然站了下來,看了看院子和小樓說,算了,我還是在車上等吧,你們快點叫楊胡子回來就是。


    我隻得讓小弟去村長家。小弟不熟悉路,我把他帶到院門外,對著遠處又指又說之後,他才說,好,我去試著找找吧。


    我之所以自己沒去找楊胡子,是想留在這裏和刁師傅多聊聊。機會難得,了解一些這些陰宅的情況,對我會是有用的。


    我從堂屋裏提了一個熱水瓶到車邊去。刁師傅說是在車上等,實際是從車上拿了茶杯下來,坐在車外的空地上抽煙。我給他的茶杯加了水後,他對我明顯熱情起來,先自我介紹姓刁,然後又說你們這管理處太舊,走進院門就覺得一股陰氣似的。我說是的,這房子院子都有些年代了,不過我們住慣了,不覺得有什麽陰氣的。他便說,該改建一下了。你看我們那座墓,比你們住的房子都漂亮吧。我說,那當然。你們買這墓,花了不少錢吧,他說,不算多,買地加建造,就花了一百多萬元吧。


    他說“就花了一百多萬元”時口氣輕鬆,好像這錢是從他口袋裏掏出來的毛票。實際上,我知道他不過是受命於人開車的車夫,平時在主人麵前可能大氣也不敢吭一聲,今天到了這偏僻之地,擺擺闊擺擺架子也讓自己神氣一回。


    可能是坐累了吧,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草屑,然後做舉手伸腰的運動。他並不看我地問道,你是新來的吧?我半年前來過這裏,沒看見過你。我說,我剛來不久。他便停止了運動,轉頭盯著我問,工資高吧?我說不高,一月八百多塊。他便連連說不可能不可能,像你這樣聰聰明明的小夥子,工資不高不會來做這事。並且你們的墳地越賣越貴,老板若隻給你們這點錢,也太狠了。我說,不狠能做老板嗎。這話好像觸動了他,他說,說得好。不過老板和老板也不同,我最早在運輸公司開車,老板狠;後來在報社幹過,老板稍好一點;現在我給董事長家裏開車,日子就真好過了。他這話無意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說完後,可能自己也覺得和我的距離縮小了一些吧,他抽出一支煙丟給我說,哥們兒,來一支。


    有了這氣氛,談話就容易了。我正準備問他以前來看墓發現過異樣沒有,他卻轉身去了車後。他打開後備廂說,來,我們一起把這些東西搬進屋裏去。


    很快,三箱香蠟紙錢和鞭炮被搬進了堂屋。他拍了拍手轉身又逃到了院門外,我跟出來,和他一邊往停車處走,一邊問既是空墳搬這東西來幹什麽。


    他說,明天是七月半,你不記得呀,常言道,七月半,鬼亂竄。閻王爺這天給鬼放假,孤魂野鬼都出來了。所以我們要在那墓的圍牆一帶都燒上香蠟紙錢,把孤魂野鬼招待好了,他們才不會進到裏麵去搗亂。據說五六年前,這墓剛建好不久時,裏麵就鬧過鬼呢……


    他說到這裏時停了下來,因為楊胡子和葉子正從路上走過來了。話到節骨眼上被打斷讓我很遺憾,不過沒什麽,上山去後總還有機會再問他個詳細的。


    然而,楊胡子沒有讓我跟上山去,他說,大許你還是回屋守著電話去吧,我和葉子陪刁師傅去看墓。


    我隻好回到堂屋門口坐下,灰溜溜地看著被太陽斜射著的院子。小弟今天的任務是整理牆角的那間工具房,還鏟出圍牆根一帶的青苔,正如外來人所說,這裏的陰氣重,牆根的青苔長得和男人下巴上的胡須一樣快。


    我望著院子和院門,心裏想著刁師傅下山以後,怎樣取得和他再聊一會兒的機會。五六年前陰宅裏鬧過鬼,這和梅子的死亡時間剛好相符,看來,我的判斷越來越接近真相了。


    那隻黑貓不知什麽時候已出現在院子裏。它叼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把這東西放在地上後,又去撲它,然後又叼起來放在地上,看來,這貓在演習捉老鼠呢。我走了過去,看清了這黑糊糊的東西是一隻冥鞋。我用腳踢了一下它,然後彎腰拾起來看,我確定這就是以前出現在我床上的那隻冥鞋。後來我把它扔到了葉子的門外,再後來它就無影無蹤了。原來,這一切都是黑貓在搞鬼,它當初不知從哪裏把這東西叼進我屋裏,嚇得我差點魂飛魄散。它還叼過葉子的絲巾在院門外玩,我想它要是把那條絲巾叼進我屋裏的話,又會是一場怎樣的恐怖的呢。我拿著這隻已被它撕咬得爛糟糟的冥鞋,俯身對它說,你是一隻鬼貓。可它不在乎,對著我“喵喵”叫了兩聲,然後一轉身射到院牆上去了。


    小弟走過來問道,你拿的是什麽?我遞給他看,他說,冥鞋,小弟對這類東西當然不陌生。我把這可怕的東西塞進了廚房的柴灶裏,又加進一把草,點燃後把它燒了。當初楊胡子燒墳邊的青藤就是這幹的,火能消滅一切。


    我走到院子裏,小弟說,我還看見那隻貓叼過一隻絲襪。我說,那是葉子晾在露台上被風吹下去的。昨天還吹掉了一隻胸罩,你注意一下,看這貓哪天把它叼出來。


    也許我這話說得較快的緣故吧,小弟沒聽清楚,他問,你說吹掉了什麽呢?我說,胸罩。小弟的臉刷地一下紅了,他低頭看地麵,一副忐忑不安的樣子。然後,他“哦”了一聲,拿起鏟子去牆邊鏟青苔去了。


    小弟的決定讓我突然起了疑心。那一次,我打蛇時把露台上的晾衣繩打斷,掉在地上的衣物我讓小弟去洗,那裏麵就有胸罩什麽的,葉子後來為此還指責過我,可我當時真是一點兒也沒想那麽多。會不會,小弟在洗這些衣物時便動了心。然後,在昨天終於攀上露台去偷了胸罩。這是可能的,以小弟十九歲的年齡,以他羞怯得和女孩沒有交往,作出這種事合乎邏輯。當然,要認定這事,我還得去樓後或露台上看一看,那裏有很多樹,是不是有容易攀登而直抵露台的樹丫,對這事,我以前可從沒在意過。


    正在這時,楊胡子和葉子進院門來了,外麵同時響起了汽車的發動聲。我想完了,一次重要的機會又失去了。我問楊胡子道,刁師傅看過墓了?楊胡子大為惱火地說,看過了,可圍牆飛簷上的那處破損讓他指責了我們半天。唉,沒想到他今天會來,下來後得趕快找泥瓦匠把它補上。


    此時已近黃昏,周媽已抱了一大抱柴草從院門外進來,她準備做晚飯了。我走到院門口,抬頭卻看見那輛車還停在那裏,車頭的引擎蓋已掀開,刁師傅正在忙著修車呢。


    我走過去問道,怎麽,車壞了?刁師傅將手中的扳手“叭”一聲扔到地上,惱怒地說,你們這是什麽鬼地方,我上次來,車停在這裏就壞,修了兩小時才修好。這次更糟了,壞得不讓我走了。


    刁師傅說完後便掏出手機來打電話,當然打不通。我說這一帶屏障,沒有信號。他又氣得差點甩手機。


    接下來,他隻得跟著我進屋來用座機通電話。他在電話裏叫了一聲趙董後,便說了一大通關於修車的比較專業的話,最後,他“嗯嗯”了幾聲,失望地放下了電話。


    刁師傅隻能留在這裏過夜了,因為汽車修理工明天才來得了。楊胡子熱情地對他說,沒關係,我們樓上還有一間客房,住在這裏安靜得很。刁師傅想了想說,不行不行。說實話吧,我不敢住在這裏。我來時看見一個小鎮的,我去鎮上住。楊胡子為難地說,那可有十來裏路呀。刁師傅說,再遠我也去那裏。


    於是,楊胡子隻得安排我陪刁師傅去鎮上住一夜。我大喜過望。看看天正在黑下來,刁師傅催我立即上路。楊胡子留他吃晚飯,他說不用了不用了,一邊說一邊已走出了院門。


    走到西河鎮時天早已全黑,我把刁師傅帶到了紫花的店裏。餐館裏亮著燈,但沒有客人。紫花和她哥嫂對我們的到來既意外又高興。昨天夜裏,紫花打電話找我也許就是一個預兆。隻是在電話裏我並沒和紫花說上話。也許等電話的時候久了,我拿起電話時,隻聽見兩個女人的聲音在爭執。一個說,把電話放了,你怎麽老往墓園打電話呀。另一個說,嫂子,讓我問問吧,他是從城裏過來的人,他知道郵局為什麽不取包裹給我。嫂子的聲音說,包裹包裹,我看你都快想瘋了。接下來有兩人拉扯的聲音,再接下來電話就斷了。


    我和刁師傅先上樓看房間,然後下來吃晚飯。看房間時,他的眉頭皺在了一起但也隻得歎口氣說,沒辦法,就住這裏了,這總比誰在墳堆邊上好。


    吃飯時,我們要了當地的特產,竹筍、菌子、臘肉、還有那種好吃的野菜。刁師傅還要了酒,這正合我意。人一喝酒話就多,不愁他不把陰宅鬧鬼的事對我講個仔細。


    這時,給我們上完菜的紫花並不走,她從衣袋裏掏出那張電費收繳單遞給我說,大哥,你再幫我看看,我老公給我寄的是什麽。郵局想霸占我的東西,我要到政府去告他們。正說著,紫花的嫂子從廚房跑了過來,她一邊把紫花拉開,一邊對我們表示歉意,別聽她的,二位好好用餐吧。


    刁師傅對此感到莫名其妙,我也懶得作解釋,便舉起酒杯對他說,來,喝酒吧。你來墓園我們照料不周,楊胡子要我好好招待你一下的。


    酒過三巡,我問起他下午提到過的陰宅裏鬧鬼是怎麽回事。他說,哦,我也不太清楚,我到趙董家開車還不到一年呢。那事我是聽趙董講的,他說墳墓剛建好不久,有附近的農民說夜裏聽見陰宅裏有女人的哭聲。還有膽大的人夜裏去圍牆外聽過,說哭聲千真萬確。趙董他說這事後問過楊胡子,楊胡子說這事是有人瞎說,那是一種夜鳥的叫聲,有時聽起來就像人在哭一樣。趙董半信半疑,叫人在院牆內外燒了不少香蠟紙錢後,沒聽見再有這種傳聞了。不過另有一件事讓趙董不解。趙董的父母喜歡茶花,並且喜歡紅色的那種。這墓就是為趙董父母建的合葬墓,因此趙董叫人買了些紅色的茶花來種在墓旁,但奇怪的是,半年後這茶花開了,但全是白色的花,花是開得出奇的好,像是那片土地很肥沃似的……


    刁師傅一邊講一邊大口地喝酒,脖子也開始紅了。我卻聽得有些發冷。回想在我撿到發夾的地方,左側靠近墳墓一帶確實長著很多低矮的灌木狀的植物,夜裏看不清楚,現在知道那就是茶花了。白色的花開得出奇的好,我想到這塊土地下麵的原因時不禁打了個冷戰。


    刁師傅的話匣子打開後就關不上。他說我到趙董家開車,這緣分是從我爹媽開始的。我爸是省政府的司機,開的是一輛尼桑。尼桑現在不算什麽,可那二十年前啊,這車開在街上路人都要多看兩眼。當時,機關事務管理局為了創收,將部分車對外租借,我爸的車被一家公司連司機帶車長期租了過去。那家公司的老板便是趙董的朋友。趙董當時靠他父親的關係,剛進政府中做了個小公務員,掙錢很少,便停薪留職去他朋友這家公司,當了副總經理。那朋友還讓他三歲的女兒靈靈拜趙董做了幹爹。沒想到,在風光數年後,他朋友倒了黴,據說是偷稅漏稅上億元吧,這罪可大了。他朋友夫婦倆逃到國外,女兒靈靈也拜托給趙董照料了。趙董趕快回到了政府機關工作,後來做了國企的董事長。趙董夫婦沒有孩子,所以對這個幹女兒很疼愛,但事情不可能樣樣圓滿,靈靈這幹女兒大學沒讀完便生病住院了,什麽病不清楚,據說要治好很難。我到趙董家開車後,聽他們講起這幹女兒便唉聲歎氣,趙董家有個姓袁的保姆,不知道怎麽也沒孩子,所以聽說趙董的幹女兒住院後也歎氣,同病相憐嘛。


    我聽他講到姓袁的保姆不知怎麽也沒有孩子時,心裏難受了一下。正如她自己所講,她從不在主人家裏講孩子怎麽死的葬在那裏這種事,她不願意做祥林嫂,人生真是各有各的苦楚呀。


    不知不覺中已到深夜,紫花拉下了卷簾門,飯館打烊了。刁師傅喝得大醉,我扶他上樓時感到他的身體很重,想來這都是到趙董家開車後養肥的,三十多歲的人,肚子已腆出來了。


    我扶他進了房間,他倒在床上,瞪著天花板說,住在這裏不會鬧鬼吧。我說這裏又不是墓地,鬧什麽鬼。放心睡吧,並且我和你同住在這個房裏,你怕什麽怕?


    他說,你住這房裏有什麽用,你身上就有墳地的氣味……


    我知道他喝醉了,並不和他計較,便走到另一張床前,很快便睡下了。小鎮畢竟是小鎮,我聽著外麵時已經沒有了一點兒聲息。


    七月半,鬼亂竄。這中國民間的中元節讓墳山上來了很多焚香燒紙的人。楊胡子說,除了清明節,墳山上就數這一天最熱鬧了。我們院門外的空地上已停滿了各種小車,還有幾輛中巴,載來一些浩浩蕩蕩的掃墓隊伍。我們全體人員除葉子外都上了墳山,主要是指導掃墓者在焚香燒紙時不要燒壞了樹,在行走時不要踩著了別人的墳等。我在上山時從保管室拿了一些香蠟紙錢,在墳叢中巡看了一番後,便來到了那座八歲男孩的墳前。我蹲下身點上香燭後,便開始一張一張地燒紙。我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在心裏說,磊磊,我是替你媽給你燒紙的。你要有什麽冤屈,就在墳邊再長常春藤來吧。或者,趁閻王爺今天給你們放假,你出來再去抱住楊胡子的腿,逼這個懼怕小鬼的人對我說出實情。另外,我還要告訴你,你媽現在在一家富豪人家做保姆,生活是沒問題了,你可以放心的。


    燒完紙後,我站在墳前愣了一會兒。這時馮詩人走過來了,我問他道,你給未婚妻燒過紙了嗎?今天是中元節,你應該給她多燒點紙的。他搖搖頭說,不。以前我也在這一天給芹芹燒紙的,現在不了。我有些奇怪地問,為什麽?他說,芹芹沒有死嘛,燒什麽紙。昨天晚上,我又和她一起散過步了。在深圳街頭,我陪著她逛商店,喝冷飲。嘿嘿,我還看見她笑的時候,臉頰上的酒窩又深了些。以前我看不清她的臉,可我呃靈視儀已研究出來了,戴上它後,芹芹的眼睫毛我都看清楚了。


    我有些詫異,半信半疑地問,你那高科技玩意兒搞出來了?他走近我,壓低聲音說,別對外講,哪天晚上,我帶你出來試試它,你會看見另一個空間的人,嗬嗬,保證讓你大開眼界的。


    聽見這話,我並沒振奮。盡管我相信人類也許會在某一天找到看見另一空間的辦法,但以馮詩人這個曾做過高科技公司技術員的人,要實現這個突破,我覺得不大可能。當然,我還是很願意見識見識他那個東西。於是我說,好啊,今晚就讓我看看怎麽樣?他說,稍等兩天吧,還有一小點技術問題要完善,到時我會叫你出來的。


    下午,掃墓的人漸漸稀少。我們從山上下來,也都鬆了口氣。回到院裏時我首先上樓去看葉子。她今天病了,早晨起來後就臉色蒼白,她說胸悶,胸痛。楊胡子讓她去西河鎮看醫生,她說不用了,自己有備用藥,吃藥後睡一睡也許就會好起來。


    我上了閣樓。葉子讓我和她一起坐到露台上,她臉色仍然不好,我說你坐在這裏吹著風不好吧,她說睡在屋裏更悶,坐這裏好受一些。我問她這病是怎麽回事,她說,昨晚做了一個夢,醒來後就覺得胸悶、胸痛。


    葉子的夢有些奇怪。她夢見她的胸罩被人一把抓掉了,那人麵目不清,抓掉她的胸罩後,又用一根鋼針來紮她的胸部,她覺得一陣刺痛,便醒了。醒來後果真覺得胸悶、胸痛,呼吸也有些急促,到早晨也沒見好轉。


    我想了想說,你這夢沒什麽,你的胸罩晾在這露台上被風吹掉了,那胸罩可能很好吧,你有些心痛,所以就做了這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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