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措雙眼通紅,如同一頭受了傷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他看著眼前的方子愚,同時想到那個在庭院中出現的男孩兒,他們都是一樣的,一眼就可以辨認出是被父母寵愛著的孩子,嬌生慣養,錦衣玉食,他們知道什麽時候該哭,什麽時候該笑,知道怎麽撒嬌,知道怎樣從別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自己,從來不像個孩子,被迫長大,被迫堅強,卻又不知道什麽是堅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一門心思地執拗地來這一趟,難道就是為了求這樣一個結果,可以讓自己徹底死心?


    他沒有像這一刻討厭方子愚,他冷冷地吐出惡毒之語,“誰要你關心,滾!”


    方子愚也被激怒了,他並不是全然無知的孩童,北京之行留給他的傷疤隻用沒心沒肺的笑容掩蓋,他伸手狠狠地推了方牧一下,“你有病吧,幹嘛像瘋狗一樣見人就咬?”


    方措真的像一隻瘋狗似的撲上來,兩個半大少年扭打到一起,沒有什麽招式戰術,隻是你一腳我一拳地發泄著自己心底累積的悲傷、委屈、憤怒。


    直到用光全身的力氣,兩個人都沒形象地坐在地上,身上都掛了彩,熱辣辣的地麵炙烤著他們的屁股。良久,方子愚齜牙咧嘴地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斜了方措一眼,“喂,走了,再不走,該被小叔發現了。”


    方措的身子動了動,默默地站起來,抬頭一看,一輛出租吱一聲急急地停在他們不遠處,空氣中似乎還能聞到橡膠輪胎的焦味,方牧從車上下來,大步朝他們走來。


    方措一頓,被冰冷鐵皮牢牢包裹的心髒破開了一條縫,那柔嫩敏感的部位為人用手指輕輕一觸,一種酸軟的感覺蔓延開來,“方牧……”他的腳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迎向那個總是冷漠無情習慣冷嘲熱諷卻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暖的男人。


    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一個巨大的巴掌。


    啪——太用力了,方措整個人都被掀翻在地,耳朵裏隻剩下嗡嗡嗡的轟鳴,他頭暈目眩,無法思考,嘴巴裏有鹹腥味,似乎有血,腦子裏卻隻有一個念頭——方牧打他。


    方牧的眼睛沒有任何溫度,看他的架勢,似乎是恨不得上前一腳踹死方措。從來沒有見過方牧如此殘暴一麵的方子愚,嚇得失了聲。


    ☆、第十九章


    方牧一言不發地將兩隻崽子拎上車,一腳轟下油門。車子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小旅館,前台正在磕著瓜子看著電視的胖老板娘見到他們,說:“哎,退房的時間到了,是要退房嗎?”


    方牧抽出幾張百元紙幣放在前台桌上,“不退房,麻煩你待會兒送兩份飯菜過來。”他說完,不及老板娘答話,領著兩個少年上了樓,進了房間。


    兩個膽大包天的少年敏感地察覺到方牧身上的危險氣息,誰都沒有吭聲。方牧關好門,轉過身來,目光落到兩個少年身上,如有千斤。方措的半邊臉已經腫起來了,嘴角也破了,四根手指印根根分明,異常可怖,方牧卻沒有半點惻隱之心,一字一句道,“你們兩個給我乖乖待在這裏,晚些時候你們胖子叔會來接你們回去。方措,你給我聽好,別挑戰我的耐心,再敢發生上午這樣的事兒,不用別人動手,我親手廢了你。”


    從前方牧也說過很多類似的威脅,冷嘲熱諷或故作凶惡,沒有一次是像這回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卻讓方措從腳底板升起一股戰栗。


    方牧的目光轉而落到方子愚身上。方子愚嚇得縮了縮脖子,乖得像一隻鵪鶉。方牧的目光有些複雜,最終卻什麽也沒說,站起身。


    方措跟著站起來,一雙眼睛跟著方牧打轉,他心底裏好多問題,想問方牧要去哪兒,為什麽要讓胖子叔來接他們回去,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方牧沒給他這個機會,他甚至沒再看兩隻崽子一眼,就離開了旅館房間。


    白天的酒吧顯得極其冷清,光線很暗,昏昧而無常,方牧走進酒吧時吧台後麵隻有一個人在悠閑地擦拭著酒杯,是那個酒保,見到方牧並未露出意外的表情。


    方牧走近,將尼龍袋裏的東西嘩啦一下全倒在吧台上,是一卷一卷用橡皮筋紮好的美鈔。麵對這樣大一筆財富,酒保的眼神卻絲毫不亂。


    “我要四麵佛的消息,全部。”


    身後響起一道嘶啞的聲音,“這生意做不了,錢雖然是好東西,但也得有命花。”


    方牧沒有回頭,一手抓住酒保的衣領一下子就把他從吧台裏麵掀了出來,狠狠摔在地上,堅硬的短靴踩在男人的胸膛,隻聽咯一聲,竟隻用腳就踩斷了酒保的肋骨。酒保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冷汗涔涔而下,卻竟然沒有發出一聲痛呼。方牧的嘴角溢出一絲冷笑,狼一樣的目光轉向站在陰影中的小刀,威脅意味十足。


    小刀靜靜地與他對視,半晌,他似乎歎了口氣,一瞬間疲憊油然而生,“四麵佛從來不自己出麵,沒有人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兒,但我知道他有一個外號叫瘋狗的得力手下,有消息稱他來北京了,應該就是你要找的人。”


    方牧抬起腳,離開了酒保的胸膛,朝門口走去,經過小刀身邊時,開口,“我等你的消息。”


    外麵陽光熾烈,照著天地發白而炫目。方牧離開酒吧,慢慢在走在北京繁華的街道上,看起來不過像個流連老北京韻致的普通人。搶來的出租車已經被他丟在一處廢棄的化工廠附近。因為腎上腺素上升,他血管裏的血液如同川流般奔騰著,但腦子卻是極其冷靜的,這種狀態,他已經好多年不曾體會了。


    他的腦子像海綿一樣吸收著周圍的一切,以期盡快重新進入那種隨時準備戰鬥的狀態。


    然後,他回到一棟公寓。那是一棟老公寓,方牧的安全屋就在最高層,這個地方足夠安靜,又不會因為過於安靜而引起別人的戒備。樓前是兩條大馬路,四周有四通八達的小路通向其他地方,一旦陷入圍堵,可以迅速逃脫。


    這個地方方牧從置辦好之後再也沒有來過,基於從前的工作需要,這樣的地方方牧有多個,他必須讓自己隨時隨地不讓自己陷入真正的絕境,並保持戰鬥的能力。


    他進了房間,房間裏的空氣因為長年不流通而顯得滯悶。方牧沒有開窗通氣,而是站在窗邊觀察街道上的情況,窗簾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他的身體,這樣使他能夠輕易看到外麵,外麵的人卻看不到他。


    確定沒有什麽情況後,他走到一麵斜對著窗戶的鏡子前,鏡子很大,等身高,可以清晰地反照出屋子裏的一切死角。方牧的雙手在鏡框邊緣摸索了一下,一舉將鏡子摘了下來,鏡子後麵,竟是個小型武器庫。


    方牧挑了一把三棱軍刺和一把猛虎刃,分別插在短靴裏,又挑了把伯萊塔92f自動手槍別在腰後,至於其他那些能令軍事發燒友口水直流的重型武器,方牧一樣都沒拿。他將鏡子放回原處後,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使自己快速地進入睡眠狀態。


    八點二十,手機響起。方牧倏地睜開眼睛,摸過手機,迅速地瀏覽了遍信息內容,然後像隻獵豹般自床上躍起。


    電視裏播放著機場被恐怖襲擊事件,候車廳裏嘈雜一片,有人聚精會神地看,有人挨在行李上睡覺,有母親哄著啼哭不止的嬰兒,有人低著頭窸窸窣窣地吃方便麵,因為機場暫時停飛,車站裏的人比往常還多。長排座位的末尾,有個男人歪著身子睡覺,他看起來極其普通,穿著一件灰色的t恤,一條髒髒的褲子,戴著一頂棒球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他的臉,隨身攜帶的隻是一個不起眼的黑色旅行包。


    廣播裏響起女播音員甜美的嗓音,大意是乘坐某班次的乘客開始檢票。男人略微動了動身體,忽然雙目一睜,射出懾人的淩厲光芒,本能地令他想要一躍而起躲開危險,然而一隻鋼鐵般的手牢牢地壓在了他的肩上,一個硬物頂在了他的身後。


    經驗告訴他,那是手槍消音器。同時,一道低沉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你應該早點離開,而不是自大地認為我對你束手無策。”


    男人複歸平靜,停頓半晌,僵硬地扯開嘴角,“豺狼?”


    方牧冷酷地咧了咧嘴,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指使著男人慢慢站起來,兩個人緊貼著身子離開了候車大廳,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方牧將人頂進了廁所,確定廁所沒有其他人後,他幹淨利落地鎖上了廁所的門。


    就趁著這個機會,對方暴起發難,拔出隱藏在靴子裏的匕首,用力地刺向方牧的脊背。方牧轉身格擋,匕首刺進方牧的肩胛,再也無法再進寸許,因為方牧已經開槍打中了他的腹部。


    男人踉蹌了一下,似乎有點不敢置信。


    方牧動了動受傷的肩頭,聲音裏冰冷得毫無人情味,“如果你聽說過我就該知道,我開槍從不猶豫,必要的時候,我從不在乎眼前是什麽人。”他一邊說,一邊已經將裝了消音器的槍口對準了男人的眉心。


    男人的神色很平靜,“你也不在乎四麵佛的消息?”他抬起頭,他長得極其平凡,這種平凡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是必備的,那會減少外界對他們的關注,相對而言,方牧就過於英俊了。


    方牧不為所動,“如果你的忠心足夠的話,可以在下麵等等,馬上,你就可以見到他了。”


    “等等……”男人臉色一變,似乎沒料到方牧什麽都不問竟就準備這樣幹淨利落地殺了他,他還想說什麽,但方牧已經扣動了扳機。


    男人的眉心留下一個血糊糊的洞口,鮮血流過鼻梁,流到臉頰上。


    方牧從男人的身上找出一部手機,打開錄像功能,對準男人的屍體,又往他的胸口補了一槍。男人的身體抽動了一下,兩眼徹底失去了光彩。然後將手機鏡頭對準自己的臉,冰冷的,低沉的,宛若從地獄而來的聲音響起,“無論你在哪裏,我一定會找到你,幹掉你!”


    他保存下視頻,按下發送鍵。


    30第二十章


    室內的光線並不明亮,窗簾擋住了外麵的窺視,形成一個安全而溫暖的空間。室內的布置偏向美式鄉村風,一把布藝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微胖,身上穿著質地良好的手工襯衫,一件卡其色的對襟毛衣,一雙茶褐色眼睛望著你的時候,溫和而無害,令人忍不住想要傾訴。


    “你是覺得他是無辜的,你在他麵前殺了他的父親而感到愧疚?”他的聲音一如他的長相,不偏激,沒有任何攻擊性。


    對麵單人沙發上幾乎是立刻下意識地反駁,“不,我沒有那種感情,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是任務。”男人很年輕,即使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也依舊脊梁挺直,好像身體裏有一根鐵棍撐著,一張臉刀削斧鑿如同雕刻出來的一般,給人過分犀利的感覺,像一把薄如紙片的刀。


    心理醫師並沒有急著去駁斥,反而岔開話題,“撇開任務,跟我說說你跟他的關係好嗎?”


    男人沉默,微微蹙起眉,“這沒什麽好說的,他隻是我任務對象的兒子,某種層麵上說,他也是我任務的一部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私人關係。”


    心理醫師笑了笑,“或許你這樣斬釘截鐵地定義你們之間的關係,隻是為了說服自己。”


    這句話惹怒了男人,瞬間目光如電射向對方,“你要明白,如果不是老馬堅持,我根本不會坐在這裏,聽你這些毫無建樹的廢話。”


    心理醫師伸出雙手做安撫狀,“別誤會,我沒有其他意思,隻是隨便聊聊,你可以信任我。”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走到酒櫃旁,往一隻酒杯裏倒了半杯威士忌,放在男人麵前,“這個可以幫你放鬆一點,我發現你一直處於一種戒備狀態,你一直都這麽警惕別人嗎?”


    男人八風不動,“工作需要。”


    “要知道現在的你處於休假狀態,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可以試著放輕鬆一點。”


    男人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心理醫師坐回自己的專屬座位,“我們繼續好嗎?關於他,隨便什麽都好,可以說說嗎?”


    男人沉默了,心理醫師並不去催促他,目光溫和帶著鼓勵。直到很久以後,男人張了張嘴,“他……”聲音有些艱澀,他伸手去拿幾上的威士忌,如同喝白開水似的喝了兩口,才怔怔地望向虛空,聲音也變得有點飄忽,“他並沒有參與他父親的生意,他父親將他保護得很好,但他很聰明,心裏麵其實什麽都知道,隻是裝作無憂無慮的樣子……有一回,他跟我說……他說,他覺得他父親做的那些事不好,讓我以後不要再做了——”


    他的喉嚨像被堵住了,說不出話。


    心理醫師的目光裏有著洞悉一切的了然,輕聲問道,“你喜歡他嗎?”


    男人一愣,張口結舌,半晌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什麽?”


    心理醫師並沒有笑,換了一個問法,“或者說,他喜歡你嗎?”


    方牧驚醒過來,黑暗中神情莫測。簡直是夢魘,那種粘稠的,像是陷入蜘蛛網的飛蟲,無能為力無法逃脫的感覺極其糟糕。他點了一根煙,弓著身子坐在床沿上,靜靜地抽著——喜歡?他的嘴角扯出一絲哂笑,荒謬!


    他的神情忽然一凜,察覺到有人在開他公寓的門。他迅速地掐滅了香煙,像一隻貓一樣貼牆緊靠,同時手槍已握在手上,眼睛盯著那麵等身高的鏡子觀察門口的情況——他將那段殺人視頻發送出去,自然篤定能將自己要傳達的信息傳遞到需要知道的人那裏,也是將自己擺在了極其危險的處境。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外麵走廊的燈光照進來,方牧從鏡子看到一個黑色的人影,以及他手裏的武器,因為背光,看不清楚長相,但從來人的腳步和呼吸頻率來推斷,絕對受過嚴苛的特殊訓練。


    來人發現了鏡子,同鏡子中的方牧四目相對,下一秒,槍聲響起,方牧一邊連續扣動扳機,一邊快速地尋找掩蔽物。房間很小,一目了然,幾乎沒有可以擋住子彈的東西。對方的一連串子彈打在牆壁、床上,石灰、棉絮亂飛。對方的火力比自己強大。


    必須速戰速決。就在這時,他聽見對方換彈匣的聲音。方牧的雙腿用力地在牆上一蹬,順著光可鑒人的地板滑出掩體,手中的槍連續射擊。方牧確定至少有一發子彈打中了對方,但對方沒有發出一點聲音,而是迅速地扣上彈匣朝方牧射擊,子彈緊貼著方牧的頭皮飛過,砰砰砰打在後麵的牆上。方牧不退反進,一個利落地前滾翻,扔掉已經空了的手槍,順勢拔出短靴的猛虎刃,將已然受傷的對手撲倒在地,冰涼的刀刃架在對方的脖子上,壓低聲音說:“別動,不然我手中的刀可要割斷你的喉管和大動脈了,你會看到自己的血噴射出五六米遠,還能聽到血噴出身體的聲音——”


    身下的人身子一僵,一動不動。方牧正準備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渾身的汗毛忽然豎起來,一管黑洞洞的手槍就對著自己的後腦勺,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太大意了,現在,放開我的人,不然我把你打成馬蜂窩。”


    方牧沒有動,讓他感到意外的是,這個聲音有點熟悉,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嚐試著開口,“老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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