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媽別拿死威脅我!”方牧忽然就從床上暴跳起來,臉紅脖子粗的,一副要殺人的樣子。


    老五駭了一大跳,連忙衝過去攔住殺氣騰騰的方牧,“幹啥呢,幹啥呢,喝多了吧,別發瘋!”


    方牧被按住了,又挺屍似的躺回了床上,難受得哼哼。


    方措有點被他的樣子嚇到了,那一刻,方牧是真的想殺了他吧?他緊緊抿住唇,一聲不吭,過了一會兒,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那樣,走過去,小聲說:“方牧,先把藥吃了再睡。”


    方牧的一條手臂擋在眼睛上麵,嘴裏冷酷地吐出一個字,“滾。”


    方措充耳不聞,伸手想把他扶起來。方牧迅速放下手臂,目光像兩把錐子鑿像方措,聲音冰寒,“我現在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方措的臉一白,囁嚅道,“不是。”


    “滾出去。”方牧重新將手臂擋在眼前,一副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樣子。


    老五見這情勢,連忙扯住方措的胳膊將人拉出去了。


    方措如同一尊木刻的偶人似的站在燈光下,老五看著他的樣子,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想勸,卻又不知從何下手,“小措……小措呐……”這會兒的老五真是恨不得給自己的笨嘴拙舌一個大耳瓜子,醞釀了半天,歎了口氣,“唉,你……你這又是何苦?你這麽做,不是傷你叔的心嗎?他可一直拿你當親侄子一樣,你說你……”


    方牧慢慢抬起頭,看向老五,他並不意外於老五知道他對方牧的心思,隻是一顆心像被螞蟻不斷啃齧著,那疼並不劇烈,卻一直持續著,尖利著,他雙目通紅,聲音裏帶了哭音,“孫叔,我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麽?”


    老五心裏一下子不是滋味了,眉頭擰成疙瘩,“這……這種事兒……唉,總之,小措,聽孫叔一句,你看你人長得這麽帥,上的又是名牌大學,大好的年華,有大把的姑娘喜歡呢。有句話說得好,退一步海闊天空,喜歡誰不好啊?”


    “可我就是喜歡他,除了他,我誰都不想要。”他的眼睛通紅,怔怔地望著不遠處的地麵,聲音如同夢囈。


    老五有點急了,“你……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愛鑽牛角尖,你說你這樣,不是生生要把你叔逼走嗎?”


    方措的眉心一跳,抬眼望住老五。


    老五閉緊了嘴巴,不再開口了多說了,過了會兒,他緩了緩臉色,說:“晚了,孫叔回去了,小措,你……你多想想吧。”


    方牧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已經將近中午了,頭痛欲裂,他耷拉著眼皮,佝僂著背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才用力搓揉了下臉,站起來,踩著拖鞋啪嗒啪嗒地進了洗手間。剛出來就撞上了方措。半大小夥子了,依舊像個孩子一樣,有點無措,有點小心翼翼,甚至帶著點兒討好地說:“我做好飯了,吃麽?”


    方牧悶不吭聲地坐到了飯桌邊上,這是這些天難得有的,瞬間點亮了方措的臉,眉眼都活起來,帶著小小的雀躍,趕忙給方牧盛了滿滿一碗飯。


    方牧接過,低頭沉默地吃飯。方措也跟著坐下,一邊吃一邊觀察著方牧,指著桌上的一盆滿是紅油的水煮肉片說:“你上次不是說那家的水煮肉片做得好吃嗎?這個辣椒油和辣椒醬都是他們家的,我求了好久他們才肯賣給我的,你嚐嚐。”


    方牧的筷子一頓,片刻後,伸向那盆菜,夾了一片肉片,放進嘴裏,慢慢咀嚼著,抬頭看見少年期待的神色,頓了頓,說:“還不錯。”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你剛做完手術,不要吃辛辣的東西。”


    少年的臉上出現孩子氣的歡喜,“我知道。”


    方牧不再說話,沉默而迅速地將一碗飯吃完,放下筷子,看向少年,臉上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問:“你想清楚了嗎?”


    方措的心咯噔了一下,前一秒的歡欣被凍結,嘴裏的飯忽然變得無味,難以吞咽,但他還是低下頭,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飯,好像這樣就可以當做沒有聽到。


    方牧卻不給他這個機會,“既然這樣——”他扭過頭,望了望外麵,似乎在考慮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說,然後,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了幾口,接著說:“這個房子是你買下的,我已經辦了過戶手續,就過到你名下。過幾天我搬到老五的舊公寓去……”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見對麵的少年霍的抬起頭,臉色慘白,一雙烏黑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死死地摳著他。


    44第三十四章


    房間很空,牆上留有釘過海報的痕跡,靠牆角放著一張床墊,床頭胡亂地擺著幾個啤酒罐,半包煙,一個煙頭快滿出來的玻璃煙灰缸。外麵風狂雨急,吹打著有些年頭的玻璃窗,嘭嘭作響。


    方牧就躺在床墊上,兩臂枕著腦袋,望著有些斑駁的天花板,發呆。


    房子是老五的,他搬出這裏好多年了,他為人慷慨,房子裏原來的幾件舊家具一件沒帶走,隻讓朋友親戚過來,有喜歡的就拿走。於是今天這個拖走一張單人沙發,明天又過來看上一個櫥櫃,後天搞藝術的又順手摘去牆上的聯畫,最後連頂上的吊燈都沒放過,這麽浩浩蕩蕩的一批接著一批的掃蕩後,房子也就剩下一個燈泡壞了杆子折了的立式台燈和一個人露出破舊海綿的床墊。


    方牧對生活環境沒什麽要求,也不覺得艱苦,反正,他想,他大概也待不長。


    起先,對於小崽子的心思,方牧是憤怒的,而方措視死如歸死不悔改的樣子一再地將他努力平息的怒火撩撥得三丈高,氣急了的時候是真想將人抽死。可一旦小崽子不在自己麵前了,方牧那為數不多的理智就回籠了,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心裏反複盤旋的隻有一個問題,怎麽會呢?他自問不是溫柔善良的人,對方措也談不上無微不至,到底是為什麽?


    方牧活到三十幾歲,有過母親,沒見過父親,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卻一直像一條生命力彪悍的野狗一樣,自己凶狠地拉拔自己長大。很多感情,他不曾擁有,也不曾明白。


    他簡直不知道要拿方措如何是好,或者當初就不應該一時心軟留下來。他不再出現,也就徹底斷了方措那點荒唐的心思,他還那麽年輕,總有一天能擰過來。


    他知道這樣太不近人情,可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又不能真把小兔崽子打死了?


    方措拖著行李,一級一級地跨上樓梯,沒上前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身上的毛衣有點潮濕,水珠掛在絨毛上,白茫茫的一層,額發濕濕地搭在額前,他抬頭望望有些昏暗的樓梯,忽然喪失了力氣,罩在臉上的那層冷漠而麻木的表情裂了,他轉身,不顧台階上滿是灰塵,坐下,將頭埋在兩膝之間。


    他又想起方牧,根本不用看照片或者本人,閉著眼睛,他都能描繪出方牧的樣子,每一次皺眉,每一次哂笑,甚至冷酷無情的樣子,纖毫畢現。這麽多年了,方牧早就成了他的一個執念。一旦受到一點外力的催化,立刻像一顆原子彈一樣爆炸了,不分敵我。將自己的心思一股腦地袒露在方牧麵前,他感到痛快淋漓,他沒有想過後果,沒有給自己留一點後路,這根本不是方措的一貫作風。


    如果當時他還有一點殘留的理智的話,他就該知道,這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打動方牧。但如果事事都能以理智計較的話,又怎麽能算是深愛呢?


    “你這樣,不是生生要把你叔給逼走嗎?”


    老五的話瞬間如同一盆冰水,將他從那種恍惚的極度狂熱的自毀式的狀態中拉了出來。方牧說到做到,那天飯後,收拾了幾件衣服,拎著一隻軍綠色的舊背包,走下樓來,走出院子,走向停在外麵的車。幾個月前,同樣的背包,同樣的情境,他出現在方措麵前,現在,他要離開。


    這個認知,讓他瘋了一樣地追出去,死死抓住方牧的手臂,他抓得那麽緊,近乎痙攣了,眼裏有凶狠的恨意和乞求。但方牧隻是靜靜地看了他一眼,冷漠而強硬地伸出手,將他的手扒拉了下來,頭也不回地進了車子,絕塵而去。


    他感到從脊椎到腿骨的深深無力,這種無力像瀕臨死亡。他以為自己長大了,可以強硬地掌握自己的命運,到此刻才發現,麵對方牧,他一如既往地無能為力。


    他遊魂似的,從樓下走到樓上,打開方牧的房門,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間,感到暗無天日的壓力,這種壓力,在方牧離開的三年他體會甚深。


    他趴在方牧的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將房子裏所有能開的燈都開了,仿佛是為了驅趕孤單和心底裏的恐慌。方牧對他確實有感情,他把房子留給他,把他今後的生活安排好,盡可能地考慮他可能會遇到的情況,一如三年前。但這種感情,這種周密,卻不是方措想要的。


    他到底該怎麽辦?難道真的要放棄嗎?


    他的心底不可遏製地滋生出一些惡意,一些怨毒的恨意,那些複雜的負麵情緒,如同有毒的藤蔓一樣緊緊地纏繞住他的心髒。


    方措重新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樓上走去。他希望這條路永遠不要到盡頭,但這是不可能的,他最終還是站在了老五公寓的門前,望著緊閉的門,他知道方牧就在裏麵,可他舉起手,卻遲遲敲不下去,如此反複三次之後,他終於垂下頭。


    門忽然打開了,方牧站在門後,看到木樁子似的戳在門口的少年,麵無表情,不說話。


    方措看著鐵石心腸的方牧,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緊緊握了握行李袋的帶子,盯著自己濕漉漉的腳尖,說:“我向學校申請了宿舍,今天就搬過去住。”


    方牧還是沒有說話,少年抬起頭,說:“方牧,你回來吧。”他停了停,沒有等到方牧的話,擰開頭,望著樓梯的某一點,又等了一會兒,說:“那我走了。”


    他提著行李,轉身下樓,身後傳來關門的聲音,他的心也隨著那一聲嘭而涼了一下,下一秒,手中的行李卻被拿走了,他驚訝地轉頭,隻看見方牧高大削瘦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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