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媽也不阻止,笑嗬嗬地看著。小丫頭隻以為是平時吃的奶粉奶糊呢,張嘴就銜住筷子,啜得嘖嘖有聲,下一秒,小丫頭的包子臉就皺成了一團,兩條蠟筆小新似的眉毛耷拉成倒八字,濕漉漉的小眼睛可憐得不得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


    一群無良的大人頓時哈哈大笑。方牧忽而心有所感,朝方措望去,屋子裏暖黃燈光照耀下,少年微微俯身探看,柔和了眉眼,那股子總是鬱結在眉心的沉鬱散開來,臉上淡淡的笑意,細細的絨毛被鍍上一層金黃,那個情景,讓方牧有些怔愣,覺得非常溫暖。


    少年回過頭來,眼中的笑意愈深,抬起手從鍋子裏夾了片涮好的羊肉,放到方牧的碗裏。


    飯盡尾聲,酒盡羹殘,一鍋清湯已渾濁得辨不清初始模樣,老五開始滿場地派紅包,他家丫頭,他老婆,方措,連方牧都有,每個人手上都拿著紅通通的壓歲錢,映照著一張張滿是笑意的臉,一派盛世安穩的景象。


    夜漸漸深了,小丫頭早睡過去了,老五老婆將孩子安置在安全座椅上,又和方牧將醉得東倒西歪的老五抬上車,開著車,回家去了。


    方牧看著那車子在夜色中漸漸遠去,他抬頭望望皎潔的明月,關上了院門,轉回屋裏。屋子的燈光暖融融的,照著一桌的杯盤狼藉,方措不勝酒力,趴在桌上,眼角被酒意熏成一片薄紅。方牧過去扶他,“去房間睡。”


    他抬起昏昏沉沉的腦袋,微微搖晃了幾下,才找到焦點,緩緩地搖搖頭,“不睡,還沒到新年呢,我想陪你過年。”他撐起自己的身體,坐直了,將酒瓶裏剩下的一點酒全倒進了方牧和他的酒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方牧說話,說的是他在法國的事,“……嗯,住在左岸聖日耳曼區的一個旅館公寓裏,離拉丁區很近,是個很文化的地方,離塞納河隻有一個街區,河邊有很多舊書攤,有五花八門的舊書、舊雜誌,還有很漂亮的明信片……”


    已經很長很長時間,兩人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和顏悅色地說話了。


    方牧的腦袋也染了酒意,變得昏沉,看著燈光下的少年眉眼染笑的模樣,忽然開口:“小措——”


    方措的聲音戛然而止,望向方牧。方牧扶了扶額頭,聲音有著自己都沒發現的柔軟和茫然,“我養了你,又丟下你,對你並不好,到底……為什麽呢?”


    方措一愣,好像被人用利劍劃開身子,凜冽的寒風往裏麵灌,但他隻是毫不在意地笑著,“為什麽要說這些呢,你不是回來了嗎?”


    方牧來不及說話,外麵忽然傳來連綿的爆竹聲,夜空在瞬間變得晶瑩閃爍起來,方牧和方措同時望向屋外,碩大無比的煙花在天空此起彼伏地綻放,方措喃喃地說:“新年了。”


    方牧嗯了一聲,方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屋外,仰頭望著絢麗如夢的天空,臉上忽有涼意,他一摸,竟是水珠,再仔細瞧去,流光溢彩的煙火下竟夾雜著細細小小的雪花。


    方牧跟著走出去,才走至屋簷下,就見站在院子中的少年忽然轉過頭來,揚起一個明亮的笑臉,說:“方牧,新年快樂。”


    方牧的心忽然變得又酸又軟,他垂下頭,往身上摸了摸,似乎想摸出一根煙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失敗了,隻好徒勞地點點頭,幹巴巴地回了一句,“新年快樂。”


    少年的臉被映得明明滅滅,緩緩地走近,抬起手,似乎想去撫摸方牧的臉,眸子有醉意,像是落滿了漫天煙火,也是一樣的晶瑩璀璨。方牧不知怎的,竟然一動未動,方措的手滑落,最後落到他的肩上,輕輕為他拂去雪絮。


    其實雪下得並不大,剛剛觸碰到人的身體,已融化成水,他隻是感覺指尖濕漉漉的。


    煙火的盛會持續了有十幾分鍾,而後天空又漸漸沉寂下來,隻有遠處偶爾還有一兩聲煙火聲,守夜人家的燈一盞接著一盞滅了,都去安心睡覺了。方措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下了飛機又是幾小時的車程,再加上喝了不少酒,一進房間就躺下了。


    方牧一個人也懶得收拾一桌的殘羹冷炙,點了一根煙,正欲關燈上樓,電話響了,剛接起來,那頭就傳來方子愚快樂地嚷嚷,“小叔,新年快樂,恭喜發財,我現在跟爺爺在老家過年,如果你想我的話,就請準備好紅包,我不會嫌棄的。”


    方牧一下被他氣笑了,掛了電話,不由地想到,如果方措也跟方子愚一樣沒心沒肺,他也就不用那麽愁了,忽而又想到,要方措真跟方子愚天天猴子似的鬧騰,他才要一天三頓按時按點地頭疼呢。


    方牧關了燈,上樓,經過方措的房間時,他的腳步頓了頓,正準備離開,忽然聽見屋子裏一聲“方牧”,那聲音聽起來如此焦急而迫切,方牧來不及多想,打開房門進去,就見方措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兩眼並沒有焦距,似乎被魘著了,隻是左右尋找,長長的睫毛凝結起一層霧,倉皇而哀慟,片刻後,人又慢慢倒回了床鋪,睡著了,呼吸重新變得緩慢而綿長。


    方牧的心忽然就難受得厲害,他走過去,掖了掖少年的被角,看著他睡夢中依舊微蹙的眉,不由地低罵一句,“小兔崽子……”


    雪無聲地下了一個晚上,覆蓋了前一晚的煙花爆竹的殘留物,第二天起來,推開門,撲麵而來凜冽的寒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屋簷下掛下串串冰淩。


    天還早,大部分人還在睡夢中,整個世界寂靜無聲,有種川端康成筆下的優美憂傷。


    方措正看得出神,脖子忽然一個哆嗦,他那個無良的監護人竟直接將一團雪丟進了他的衣領裏麵,冰涼的雪滑進他的衣服,他冷得竄上躥下,試圖將那點雪抖出衣服外麵,方牧叼著煙,看著他的樣子哈哈大笑。


    他很久沒有看到他那樣笑,眉眼都飛揚起來,不再是那麽沉鬱,顯得桀驁不羈。方措想都沒想,抓起地上的一團雪,朝方牧砸去。雪團捏得不夠結實,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散了開來,天女散花一樣灑了方牧滿頭滿臉,躲都沒處躲。


    難得看到方牧吃癟,方措很不厚道地笑了,笑得像個真正的少年,狗東西在一邊,歡快地附和了一聲。


    方牧咂咂嘴巴,將煙叼在嘴裏,於是一場雪球大戰開始了。


    太陽出來了,積雪反射著耀眼明媚的陽光,敲門聲響的時候,方措少年正被方牧按在雪地裏,他的頭發上臉上都是雪屑和冰碴,但眼睛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邊笑得喘不過氣,一邊斷斷續續地求饒。方牧也沒好到哪裏去,衣服皺巴巴的,好像剛從滾筒洗衣機裏拿出來的,狗東西眼見著方措被欺負,昂著頭衝方牧叫得歡快。


    方牧一腳輕踹下狗東西,罵道,“沒義氣的畜生,誰他媽每天給你煎香腸的?誰他媽每天準時準點地帶你出去遛彎泡妞兒的?”


    他拍拍身上的雪屑,嘴上叼著皺巴巴的香煙,保持著一個監護人該有的尊嚴和風範,器宇軒昂地去開門。門開了,屋外是一個精致的女人,穿一件皮草大衣,戴著碩大的墨鏡,身後是一輛黑色保時捷。方牧拿下嘴裏的煙,上上下下飛快地掃了一眼,問:“找誰?”


    方牧身後,還坐在雪地上的方措,臉上的笑容慢慢凝結了。


    49第三十九章


    咖啡館裏飄蕩著慵慵懶懶的藍調,咖啡濃鬱的香氣驅散了雪天的寒氣,店裏的人並不多,大年初一,大家都習慣走親訪友地拜年,即便人在外地,難得的年假,更兼雪天,也更願意躲在暖烘烘的空調間裏大被同眠,何況,街上開門的店實在不多,顯得尤其冷清。


    一身雍容的蔣月華顯得有點兒不自在,她摘下墨鏡,手指無意識地捏著鏡架,看著眼前表情冷淡的少年,顯得有點兒局促,努力調整臉部肌肉,露出一個笑,一如熒幕上那樣親切而甜美,“是……十八了吧,有上大學嗎?”


    “嗯。”方措的手指輕輕地摳著咖啡杯的把手,俊秀玉白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一雙寒潭似的眸子波瀾不驚地望著眼前的女人。


    蔣月華短促地笑了一下,似乎為他感到高興,“是麽,在哪兒上學?”


    “s市。”


    “噢。”兩人之間有短暫的空白,蔣月華顯得更加不自在,她又重新將墨鏡戴上了,似乎這樣能給她安全的保護,她左右望了望,竭力尋找著話題,忽然問:“要吃炸薯條嗎?”


    方措還來不及說話,她已經招手叫了服務生,“來一份薯條。”


    服務生一愣,“抱歉,我們這裏沒有薯條。”


    “呃——”她望向方措,征求意見,“沒有薯條,那烤雞翅行嗎?”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少年的聲音冷靜自持,帶著疏離和冷淡,如同一記重拳砸在蔣月華妝容精致的臉上,她顯得有點兒尷尬和無措,服務生見此情景,又悄悄退下了。


    蔣月華低下頭,理了理鬢邊的發,有點自嘲,有點黯然,“你長大了……”


    方措不為所動。他沒有想到再見到蔣月華,自己竟是這樣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很多年前,他設想過此情此景,心裏麵存了微茫的念頭,也許會如同電視劇演的那樣,將自己那麽多年的思念和委屈一點一點地哭給她聽,也或許,她痛苦懺悔,他心硬如鐵,惡毒的詛咒刻毒的恨意化作利劍紮進她的身心,血肉橫飛,這樣才夠痛快淋漓。


    蔣月華垂下眼睛,望著交握的手,說:“我很抱歉,我……媽媽……並不是不想來見你……”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被方措打斷了,“你到底,有什麽事?”


    蔣月華的聲音戛然而止,如同一個站在舞台中央醞釀許久準備一場精彩絕倫表演的戲劇演員,還沒開始就已經被宣布結束。她忽然維持不住雍容華貴的貴婦派頭,伸手抓過方措的手,戚戚哀求,“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是我不好,但我求你,救救你弟弟,他得了白血病,他還那麽小,我們想盡了辦法,但是找不到匹配的骨髓,現在隻有你,求求你救救他——”


    她那麽用力,好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長長的指甲都嵌進了方措的皮肉。


    方措悚然一驚,疼痛從手背傳遞到身體,他一動不動,瞧著眼前哀慟的女人,仿佛又回到那一天,毒辣的太陽,如同棍子般擊打在他身上,窗簾後隱藏的人影,緊閉的鐵門,不同於那時刻骨的無助和怨毒,此刻的他,麻木之中竟有絲絲隱秘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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