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鴻資質根骨無一不好,其父郗雲甫乃武林奇人,僅有他這一獨子,不禁愛之彌深,責之過切。


    他期望郗鴻能文武全才,在日後武林中放一異采,因此管束得未免太嚴了一點。


    而郗鴻血氣方剛,對外界事物的引誘不能拒絕,抑製過甚,一遇韓玉姍遂並發無遺,似洪流宜泄一瀉千裏不可收拾。


    人一為欲念侵崇,靈智不禁全滅。


    那韓玉姍軟語溫存,脈脈含情的情景重現於眼前,往事曆曆,使他刻骨銘心,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黑衣大漢心中納罕郗鴻不聲不語,隻覺郗鴻兩隻按在“命門穴”上手指軟不著力,靈機一動,竟乘著郗鴻心神不屬之際,迅疾如風撲入水中。


    “嘩啦”水聲大響,郗鴻猛然在回溯往事中驚醒,大喝一聲,猿臂疾伸。


    那黑衣大漢全身栽撲入水,尚剩兩隻腳踝未沉入水中,被郗鴻一把抓住,五指著力一緊一提,大漢軀體急疾飛離水麵上升。


    但大漢被奇痛逆氣,咕嚕嚕江水灌湧入喉,提上艙麵時,人已絕氣死去。


    郗鴻不禁發楞,小舟因無人操持,隨波逐流,顛波起伏不定,江風又大,有數次幾乎傾覆。


    郗鴻不得已,將身平伏在艙底,任他所去。


    口口口口口口


    晨光熹微,小舟已飄流至對岸一片淺淺沙丘之旁,郗鴻長籲了一口氣飛躍而出向九宮山奔去。


    九宮山群-鬱疊,危崖斧塹,古樹淩幹參天,曳濤生嘯,楓紅似火,絢麗奪錦。


    郗鴻身形在山中騰飛若電,突然兩聲斷喝傳來,由巨幹之後疾掠出來兩條勁裝,形態栗悍持刃大漢。


    一人沉聲問道:“朋友,請賜告高姓大名,來此九宮山為了何事?”


    郗鴻答道:“在下郗鴻,請問鎖雲崖是怎麽走法?”


    那人神色一變,搖首道:“九宮山並無鎖雲崖這地方,朋友請回吧!”


    郗鴻聞言不禁呆得一呆,正色道:“那麽在下需求見山主!”他疑雲滿腹,暗道:“為何韓廣耀說是鎖雲崖?難道是自己來晚了麽?”


    那大漢忽冷笑道:“朋友,我們山主從不接見外來賓客,除非朋友身邊有本山信符那就另作別論。”


    郗鴻怒道:“在下非要麵見山主不可,你不過是一手下之人,職司傳報,還不快通報你們山主就說郗鴻求見。”


    那大漢獰笑道:“我看朋友是來此生事了,真不知自量。”


    大漢說時,身形電欺,霍地刀光飛卷劈來,破空銳嘯,招式疾訪淩厲,足見此人並非庸手。


    一聲宏亮大喝:“且慢!”


    蓊鬱林中,忽喝聲如響雷,震人耳鼓。


    郗鴻正欲出手,聞聲身形一仰,“倒趕千層浪”後竄丈外,仰身抬目望去,隻見三個貌相奇惡的老叟及一麵色紅潤的青衣少年大步走來。


    兩個黑衣大漢肅立屏息,神色之間甚是恭敬。


    麵色紅潤的少年發現郗鴻,目光中泛出一抹驚詫之色,但一閃即隱,郗鴻未曾留意卻注視著那三個貌相奇惡的老叟。


    其中一個麵布重麻,酒糟鼻的老叟喝問兩黑衣大漢,說道:“何事在此爭執?”


    兩黑衣大漢向前飛趨了兩步,湊在這老叟跟前互相數說低語了一陣,其聲如蟻,杳不可聞。


    但見那老叟目光流轉無定,麵泛陰笑,喝道:“知道了。”


    說完,用手一揮示意他們離去。


    兩個黑衣大漢轉身如飛奔去,那麵色紅潤少年亦向兩大漢身後,疾展身形跟去,一霎眼便自無蹤。


    此刻,麻麵老叟望了郗鴻一眼,道:“小小年紀,竟以膽包身,硬欲求見山主,你知道山主是什麽人物,要想見山主不難,你如勝得老夫三人拳劍暗器三絕,自會引你去見山主。”


    語音森冷澈骨,咄咄逼人。


    郗鴻自在靈修觀一夕之間殲斃數十江湖能手,雖然怪火起得太以奇異,自身亦幾乎不免,但對自己的武功信心大增,大有武林高人能手也不過爾爾之感,怎經得起這麻麵老叟語帶譏嘲。


    他不禁怒火中燒,冷笑道:“藝業深淺不限老少,諒你三人也非少爺之敵,你們三人一齊上少爺準接著就是!”


    這種狂妄口氣出諸郗鴻口中委實氣慨不可一世。


    但是,三老叟腹中雪亮,知道他年少氣盛,薄技自炫,不由腹中冷笑了聲,麵色仍是漠然森冷。


    麻麵老叟突放聲大笑,笑聲縱烈,播空回穀,震耳欲聾。


    良久笑定,倏又麵色一沉,厲聲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居然大言不漸,普天下也無幾人禁得起老夫三人合擊之力,隻要你能接出老夫三人每人十招以外,便可帶你去見山主。”


    郗鴻冷冷一笑道:“在下不善空言,請賜招吧!”


    說時,寒冰真氣已布滿全身,蓄勢凝掌戒備。


    麻麵老叟鼻中濃哼了聲,右掌輕飄飄拂出,直拍郗鴻胸前而來,似軟弱無力,絲毫不帶出半點風聲。


    郗鴻見狀大為驚異,卻不敢有半絲怠忽,大喝一聲,右掌一式“橫掃五嶽”,迅厲揮出,威勢宛如怒浪排空,響如殷雷。


    那知郗鴻掌風推出,一接麻麵老叟虛軟潛力,隻見對方掌勢望後一牽,猛感一片極強的吸力一引,身形不由望前傾去。


    郗鴻心頭為之一陣大震。


    連念頭都不容郗鴻稍轉,麻麵老叟左掌快如閃電推出,巨飆如柱撞來。


    郗鴻前傾的身形尚未立定腳跟,一股奇猛無儔的勁力登時撞上左胸,“蓬”的一聲,郗鴻不由撞得倒出了三步,張嘴噴出一口鮮血來。


    麻麵老叟冷笑了一聲,欺身電遄,雙掌一錯,雷奔電閃,迅疾無比攻出了五招。


    郗鴻雖覺胸前血翻氣逆,但自知這是最凶險搏鬥,生死之分全係於一線,強逼著真氣,身形錯出一步,疾掄雙掌,以牙還牙地玫出了五招。


    數招交搏,近身相接之下,轟轟幾聲響震,隻見郗鴻身形連連晃動不已,顯然真力已是不濟。


    麻麵老叟亦心頭暗感驚駭,忖道:“這小輩掌力中竟帶有奇寒潛勁,招式奇詭不凡,錯非老夫,泛泛之輩自然不是他的對手,難怪他如此狂妄。”


    麻麵老叟腦中忖念之時,掌勢卻又欺風電閃般攻去,出手之速,變招之快,目力幾不能分辨。


    郗鴻忽雙掌平胸奮推而出,一聲大震,隻見沙石漫飛,塵土湧空中,郗鴻忽一鶴衝天筆直拔起半空,陡然身形一平,手中已扣緊僅餘的五支“星寒釘”倏然一放,電芒星射地分打三怪惡老叟。


    原來郡鴻這時已自知不是三老叟的敵手,與其力竭身死,反不如用“星寒釘”製敵死命。


    他對“星寒釘”威力過於倚賴太重,身在半空之際,隻見另一旁觀老叟冷笑一聲,揚手向空打出一塊黑甸甸之物。


    說也奇異,郗鴻五隻星寒釘尚未爆裂,即如飛蛾撲火般自動投向那一塊黑甸甸之物而去。


    “叮叮”數聲脆音,“星寒釘”全數被那黑塊吸住。


    郗鴻不禁心寒肉顫,全身急速下墜,眼前隻見一道劍光急閃,驀感右脅一涼,另一老叟卻已疾出長劍,點破右脅衣衫。


    劍光沾在穴道上,郗鴻不禁神色慘變,苦笑道:“既技不如人,落在你們手中要殺要剮聽便,不過……”


    麵上不由泛出淒怨之色。


    麻麵老叟冷笑道:“不過什麽?”


    郗鴻苦笑一聲道:“三位之意可是要將在下殺害於九宮山中麽?”


    麻麵老叟道:“按理來說,彼此無怨無仇,一分勝負即就此了事,但山主嚴令,三月之內不見外客,妄闖者死。


    老夫本可賣個交情,私自釋放,但你形跡過於暴露,盡在本山耳目之下,難免不為山主所知,請勿怨老夫等心辣手黑。”


    郗鴻不禁心冷如死,淒然長歎一聲道:“人生百年終須一死,在下又有何懼,隻是未至鎖雲崖誠屬遺憾萬分。”


    麻麵老叟不禁一怔道:“鎖雲崖隻有本山寥寥數人知道,你為何得知?……”


    忽然樹翳叢中疾閃而出先見之麵色紅潤青衣少年來,大喝道:“孟堂主,急速斃了這來人,山主有事與三泣商議。”


    說完,身形疾掠而來。


    郗鴻卻趁著三老叟心神一分的霎那,電閃撲出,仰看那少年而去,右手電火伸出,一把扣著腕脈穴上,另一手掌心側按著少年後胸,森冷喝道:“你們快帶我去鎖雲崖,不然他無法活命!”


    他乃城府深沉,心性靈慧之人,一聞少年喝語,便知必是山主近身弟子,不禁激起求生之念,冒險出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扣住少年,生機定然有望。


    郗鴻將時機及出手部位拿捏得異常準確,是以一擊而中。


    那少年也非庸手,卻不虞郗鴻會脫出劍光製穴之下,又兩下裏都是急勢子,猝不及防為郗鴻製住。


    三老叟不禁大震,麵麵相覷。


    少年隻淡淡一笑,麵向著三老叟道:“三位堂主請在前帶路,此位少俠膽智過人,兄弟不勝欽佩,這就同他去鎖雲崖。”


    三怪惡老叟楞得一楞,少年微示了一眼色,三老叟當即會恿,轉身疾奔離去。


    郗鴻感覺這少年竟如此沉穩從容,不禁大為驚異,道:“你為何如此做?令在下猜測不透,難道不怕在下暗施毒手麽?”


    少年微笑道:“兄台武功雖然不錯,但兄弟未必不是兄台的對手,怎奈猝不及防被兄台所製,此刻兄台如要殺害兄弟,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過兄台已陷在舉山監視之下,縱然兄弟身死,兄台斷然不能保全性命。”


    說時略略一頓,朗聲一笑,又道:“平心而論,如兄弟目前處境與兄台互換,那麽兄弟必先挾製兄台離開九宮山再說,那知兄台尚欲前往鎖雲崖,這種毅力膽氣,實令兄弟自愧不如,多言無益,這就去鎖雲崖吧!”


    身形一動,郗鴻被這少年帶了出去。


    兩人疾行如飛,郗鴻道:“尊駕可知在下欲去鎖雲崖之用意麽?”


    少年朗笑一聲道:“鎖雲崖是本山重地,擅入者死,兄台此去,死亡的機會多過於生存,何必問兄台此去用意,再說兄弟也做不了主。”


    郗鴻冷笑道:“尊駕可是說在下此去準死無疑麽?”


    少年笑笑不言。


    兩人深入高山叢中,但見危崖嶙峋,塹崖斧削,揍莽密翳,楓冷飛虹,愈走愈是險峻,


    底下卻是懸崖萬仞,雲迷橫岫,深不可瞥,令人心駭神搖。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兩人存身一座絕頂嶺脊上,雲氣橫飛,迷人耳目,天風振蕩勁疾銳嘯。


    隻聞滿山盈耳喧濤之聲,卻不可一睹此山真麵目,原因為雲厚鬱勃所蔽,雖然天風強猛,依然不能吹散。


    隻聽那少年道:“此處就是鎖雲崖了,兄台現在作何區處?”


    郗鴻不禁一怔,暗道:“這裏倒是名符其實的鎖雲崖,如今還是麵見山主否,卻難以拿定主意。”


    胸中千輪萬轉,隻覺甚難啟齒。


    如硬要麵見山主似乎有黠不近情理,跡近無理取鬧,萬一他堅不認有韓廣耀韓玉姍父女兩人在本山,這無異自速其死……


    驀然——


    他忖念之間,突感兩臂被人扣住,似十隻鋼爪深嵌入骨。


    郗鴻在奇痛之下,不禁-叫一聲,眼內金花亂湧,神智半呈昏迷,製住少年的一掌一手不由自主的鬆了開來。


    他雖然神智不清,可是兩耳並未失聰,隻聽少年道:“山主,按山規要削去郗鴻四肢,棄擲崖下,是否需立即賜刑?還是請示姑娘再作處置?”


    一個蒼老森厲語聲由耳邊升起。


    蒼老語音說道:“此人留下,後患無窮,姍兒心腸善軟,她一得知反為償事,立即動刑墜崖毀屍,待事過境遷,她若知道也無法挽救了。”


    顯然此為韓廣耀語聲。


    忽遠處隨風飄來一聲嬌呼:“爹,你在那裏?”


    郗鴻隻覺胸前被疾點了數指,身軀離地飛起,神情一昏,虛虛蕩蕩不知所終……


    崖上老叟與那少年飛步離去,那老叟應道:“姍兒,你找為父作什麽?”


    雲霧鬱勃中突然現出一個明眸皓齒,美豔照人的韓玉姍,剪水雙眸中泛出幽怨之色道:“爹,聽說郗鴻來了……”


    老叟陡然聲音一沉道:“胡說,郗鴻已死在靈修觀內,那有人死還會重生之理,你是在何人口中聞此胡言亂語。”


    韓玉姍道:“是女兒方才離開鎖雲崖,漫步山徑,眺賞冷竹紅楓時,遇上刁慶,他無意說出有一少年闖山,自稱郗鴻。”


    老叟神色一怔,目露訝容道:“那有此事,怎麽為父不知?”說著回頭向少年使一眼色,道:“你速去查明有無此事,回報與我。”


    少年轉身離去,老叟與韓玉姍微笑說道:“姍兒,崖頂風大,隨為父回轉,尚有話與你說。”


    韓玉姍微笑著,低嗯了聲。


    不久,兩人身形倏隱於雲霧迷漫中……


    口口口口口口


    鎖雲崖千效峭壁之下是一片絕壑,壑底積屍不下百數十具,多半已變為骷髏支架,白骨磷磷。


    而其餘的亦是骨肉狼藉,麵目猙獰,細心一望,當可發現那些屍體骨架俱是四肢俱殘,顯然墜崖之前即已削去雙手雙腳。


    壑底潮濕幽暗,苔蘚黏滑,愁霧彌漫,幽泉悲嗚,分外顯得陰森恐怖。


    在那沿壁處橫倚著一個長發掩麵,衣不蔽體的老叟,兩腿已砍去,僅留膝部以上雙臂完好,隻左手被削去無名指與小指。


    他那覆麵長發中,隱隱泛出如電神光,忽地他仰麵望向崖上,自言自語道:“又有一人來此壑底與這些-魂為伍了。”


    隻見一條黑影電墜而下,啪的一聲大響,撞在一具末腐屍體肚腹之上,滾了兩滾,仰麵躺在壑底。


    這老叟隻目注在郗鴻麵上,一瞬不瞬,半晌,老叟目中突露出驚異之色。


    但見郗鴻身軀顫了幾顫,麵現極為痛苦之容,口中吐出微弱呻吟之聲。


    老叟搖首道:“真是奇事,還有人比我老人家更幸運之人。”


    原來郗鴻墜下時,碰及屍體肋骨,無巧不巧被撞開穴道。


    但他摔得似極為不輕,內腑重傷,骨骼似是裂離了般,酸疼難耐,神智半昏半醒中,禁不住呻吟出聲。


    隻見郗鴻口角溢出一絲線湧的黑血,溢流不絕,半個時辰過去,郗鴻沉重的眼皮慢慢睜了開來,氣息不勻地牛喘呼吸。


    那老叟凝視了郗鴻有頃,忽閉上雙目睡去。


    一日夜過去,壑底一片幽晦冥暗,郗鴻掙紮坐起,目光仔細地望了四外景物一瞥,出聲狠狠罵道:“好歹毒的九宮山主!”


    郗鴻一語方落,胸前忽感一陣劇烈地疼痛,氣逆血翻,喉中一甜,張嘴噴出一口黑血來。


    驀聞一聲蒼老語聲道:“小娃兒,你五腑六髒俱已震離了位,趕緊調息行功,自療傷勢,七日七夜過去,如留得命在,方暫可無虞,胸中有什麽怨氣將來再說吧,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麽?”


    郗鴻聞聲大驚,忖道:“這壑底居然尚有活人!”


    因五腑六髒翻動,雙目昏花,不能瞥清那說話之人存身何處,知此言屬實,急強吸了一口氣,舌抿上顎,壓住心頭翻逆的氣血行功調息,閉目入定。


    口口口口口口


    光陰如白駒過隙,一轉眼就是七日。


    郗鴻漸覺氣息調平,體內雖有酸痛,但自感並無大礙,隻是疲軟乏力,緩緩睜開雙眼,流目四移。


    好半晌,才發現一個老者倚在崖壁,覆麵長發中炯炯目光注視著自己。


    隻聽那老者道:“小娃兒,你也是二世為人了,你是認得韓廣耀麽?”


    郗鴻點點頭,答道:“你為何也墜入壑底?想必與我遭受同一厄運。”


    老者聽郗鴻答話略無尊敬之意,不禁鼻中怒哼了聲,答道:“如我老人家猜測無誤,你必是郗雲甫之子郗鴻。”


    郗鴻大驚失色道:“你怎麽知道在下之名?你可是與家父相識麽?”


    老叟冷笑一聲,目光——電射上下掃視了郗鴻一眼,方道:“你父與我老人家涇渭有分,彼此陌不相識,你先莫問怎知你名,且回答我老人家你怎麽四肢俱全墜向崖下,留得殘命在?”


    郗鴻在丹雲嶺,其父授他四書五經,詩詞歌賦,本深諳禮性,隻因數月來連遭困厄危難,加以天性冷漠孤僻,不自覺禮數有失,已引起這老叟厭惡。


    他聞得老叟此問,猛然憶起在鎖雲崖上情景,自己神智半星昏迷時,似乎聽見韓玉姍一聲嬌呼之後便昏迷杳不知以後之事……


    老叟冷笑道:“我老人家對你之事已知過半,你能將前因後果為我老人家詳說一遍,或許能為你解開胸中疑結,並可指引你一條逃生之路。”


    郗鴻冷冷望了他一眼,道:“既有逃生之路,你為何尚耽在此地?”


    老叟見他語帶譏諷,覆麵長發竟根根揚起,怒目似火,暴雷一聲大喝道:“你沒瞧出我老人家雙足已殘麽?哼哼,想不到郗雲甫竟會調致出你這麽一個庸賤之子!”


    聲色俱厲,竟罵得郗鴻一張臉紅中泛白,白中透青。


    郗鴻凝目瞧那老者股下,果然雙足已削去,自知失言,半晌無語,但見老叟眼簾闔起作睡狀。


    他訕訕說道:“在下失言請有以寬宥,你若見聽,在下可將原委詳予說出。”


    老叟眼皮抬都不抬,隻冷漠說道:“你愛說不說,這是你的事,跟我老人家毫不相幹。”


    老叟話中之意,大有撒手不管之意。


    郗鴻狂妄之性不禁陡湧,忖道:“這老狗雙腿已殘,不過在此苟延殘喘,有何能為,我何不出手扣住他的穴道,逼他說出逃出這暗無天日的深壑道路。”


    惡念一生,暗聚丹田真氣,突原坐式不動,離地升起。


    隻見郗鴻虛空一式“猛龍出穴”身形激射撲去,兩臂疾伸,十指倏張,迅如電光石火,淩厲辛辣地向老叟雙層攫去。


    身形帶風,十指破空銳嘯,宛若電閃雷奔。


    十指堪近老叟眉際,隻見老叟突然右臂疾抬而起,一把扣住郗鴻的左臂曲池穴上往外一撩。


    隻聽郗鴻悶哼了聲,身形倒飛而出,轟地一聲撞在對麵崖壁之上叭噠墜地,摔得郗鴻渾身傷痛,頭暈目眩,喘息不止。


    但聽老叟冷笑道:“就是你父郗雲甫在此,老夫也未必懼他,你這點藝業也敢向老夫偷襲暗算,豈非自不量力。”


    如非老叟方才出手展出功勁,郗鴻隻恐落得腦袋粉裂,骨肉支殘而死。


    隻聽老叟又冷笑道:“倘不是韓廣耀察出你心術陰險,豈能忍心致你死命。”


    郗鴻遍身酸痛之下,聞言不由一怔。


    他冷冷說道:“韓廣耀父女對在下愛護是無微不至,致在下死命的乃是九宮山山主,你不可誣指。”


    老叟冷森森一笑,不置一辯。


    郗鴻見狀心中疑慮淆惑,忖道:“莫非九宮山主就是韓廣耀?”


    不禁望了老叟一眼,接著長歎一聲道:“方才是在下心切欲得知逃生之策,不禁率性妄為,請老丈見諒,在下現將前情傾吐,望老丈指示迷津。”


    老叟眼皮微抬,冷冷說道:“你說吧,但不可有半句虛偽,我老人家量大,不計較你無知之罪。”


    郗鴻暗歎一聲,遂將從丹雲下相遇韓玉姍起至三星客棧所見追上鎖雲崖上被九宮山主暗中在後扣住兩臂情事,一字不漏說出。


    老叟靜靜聽完,暗道:“韓廣耀向以機智詭詐,知人之深著稱,郗鴻為迷戀女色不惜背叛其父,又心狠手辣,心術未免太壞,自然為韓廣耀不喜,看他方才出手歹毒暗算於我,可知一班,如非我還要利用他,即任其自生自滅。”


    想至此,即微笑道:“九宮山主即韓廣耀,韓廣耀即九宮山主,他為懼你誤了他的大事,所以不惜置你於死,幸虧韓玉姍及時到來,韓廣耀恐其女見你,燃起舊情,即點住你三處重穴下推鎖雲崖。


    然而,你墜下壑底時,又巧為死人骨骼撞開封閉穴道,不然的話,你難免罹受四肢削殘之刑,粉身壑底。”


    郗鴻憶及前情,果然屬實,不是老叟提起,自己還蒙在鼓內,不禁心中一寒。


    隻聽那老叟說此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假如你逃出這座壑底,你是否還要見上一見韓玉姍呢?”


    說時,兩目——逼視在郗鴻麵上。


    隻見郗鴻略一沉忖,抬麵毅然答道:“事實未明白究竟之前,在下未敢妄論韓廣耀善惡,何況韓姑娘對在下義重如山,在下委實不可負她。”


    老叟暗罵道:“此子誠不可救藥。”當下佯讚道:“想不到你是知恩圖報,情深似海的人,老夫對你要刮目相待了。”


    老叟說完即哈哈大笑。


    郗鴻不禁麵上一熱,謙遜連聲,道:“請問老丈高姓大名,在下蠡測老丈必與韓廣耀相知殊深。”


    老叟大笑,後又冷冷說道:“如非相知殊深,謬托自己,今日豈會落得如此淒慘地步。”


    話聲甫落,目光突轉黯然之色,又道:“老夫姓名不說也罷,我來問你,倘老夫指點你逃出,你將何以相報?”


    郗鴻衝口答道:“但能重見天日,老丈如有所需,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老叟點點頭道:“但願你口能應心就好,不過你能做到未必對你沒有好處,老夫當可助你與韓玉姍成就良緣,再一冊寒冰真經亦可物歸原主,不然你縱能見上韓廣耀,但老夫敢斷定你一輩子也休想重見韓玉姍之麵。”


    郗鴻聞言心中起了一片激蕩,詫道:“這卻是為何?”


    老叟微笑了笑,接著說道:“此話慢慢再說,你要出這暗無天日之幽壑,少說也要兩月不可……”


    郗鴻聞言驚得跳了起來,急道:“老丈……”


    但見老叟目光一變為嚴厲之色,沉聲道:“天下事欲速則不達,除了此法,別無一步登天之術,哼,倘容易的話,老夫也不至於在此苟延四月之久。”


    郗鴻目光呆滯,答道:“壑底無飲無食,隻怕在下不能苟延如此之久。”


    老叟笑罵道:“澗底苔蘚蕈菰盡可食用,俱是無毒之物,你憂慮什麽?”


    說著,反手一指在身後一塊高可十丈,碧暗黏滑滿生苔蘚的大石,道:“這塊大石之後就是通路,你可慢慢鑿開方能重見天日,依老夫計算需時兩月不側。”


    郗鴻麵有難色,道:“在下武功造詣不深,指力不能貫鐵如腐,鑿石成粉,為之奈何?”


    老叟突放聲大笑,深壑震蕩如雷,耳膜如聾,良久笑定,才道:“你能在指顧之間盡殲靈修觀如許高手,尚謂武功不深,未免自謙太過。”


    郗鴻不禁麵紅耳赤,半晌做聲不得。


    老叟長歎一聲道:“你受人利用,至死猶不悟,可見受害之深,靈修觀中一幹能手在與你拚搏之前,已受了暗算,不然你雖倚歹毒的‘星寒釘’為助,亦無法盡殲一幹能手,之後無故又祝融成災,險以身殉,你能細心回想,可思過半矣。”


    郗鴻不禁一怔,這疑結迄至今日尚縈惑在胸,但不得其解,這老叟之話委實合情合理,想來他必知情,張口欲待敢齒。


    隻見老叟蒲扇大的手掌一搖,道:“你莫問我知情與否,靈修觀毀於大火時,老夫就置身在此壑底逾時一月之久,何能知道是誰所為,不過你我相處尚有兩月,時非短暫,不難在此期間抽絲剝繭找出端倪。”


    略略一頓之後,老叟又道:“你武功雖得令尊紮好根基,但不知臨敵變化,巧為應用,何況寒-掌力你為貪速成,囫圇吞棗,威力遜色不少。


    因此,你當在這二月期間,暇時默悟參透,融-奧奇,當獲重大進境,可惜一冊寒冰真經已落在韓廣耀手中,不然……”


    郗鴻不禁心神一怔,解不透他為何說寒冰真經為韓廣耀得去之故。


    老叟說此,手指著一具屍體道:“這死者是名滿江湖,醜譽四海的‘空空浪蝶’宋官成,此人非但貪花好色,淫孽招發難數,而且一身小巧功夫精奇絕倫,盜竊成癖,隻要為他相中之物,無不手到功成,萬無一失。


    宋官成衣下百寶囊內有一支鋼鑿,乃太白真金與紫緬精鋼合鑄,銳利無比,可鑿石若腐,你可取出應用。”


    郗鴻聞言喜不自勝,長身立起,掠至宋官成屍體之前,撩開衣襟,果然見得一隻豹皮製作極為精致的革囊。


    他取過豹皮革囊傾出許多物品,鬆油火摺,三隻鋼鏢,一隻銅嘴仙鶴,及一個小小瓷瓶。


    另外還有一柄精光閃閃的鋼鑿,長僅隻六寸而已,以及一些不知名的細小之物,不下數十件。


    忽聽老叟沉聲喝道:“你隻能留下鋼鑿及鬆油火摺,其他事物交與老夫。”


    郗鴻見每一事物均製作精巧,不禁愛不忍釋,聞言心雖不舍,但不敢抗命,拾起遞在老叟手中。


    但見老叟目中射出懾人寒光,道:“這等害人之物,留在世上徒然貽禍無窮。”


    說時,兩手合掌交互一-,一片喳喳微碎聲響起,隻見老叟兩手隙縫中冒出一蓬青煙嫋嫋而升。


    郗鴻目睹之下不禁駭目驚心,隻見這老叟武功高不可測,想必是韓廣耀-才忌能,暗算於他。


    此刻郗鴻也不說話,手執鋼鑿猛往大石之上戳去,寒光一閃、喳嘶聲響,但見鋼鑿已沒入石內四寸,大喜道:“此鑿果然銳利得緊。”


    自此之後,郗鴻每日鑿石開辟一條通徑,留下三個時辰孜孜不倦勤習武功,老叟偶而也指點一二,藝事大為增進。


    最初半月,鎖雲崖上每隔一二日就有一些江湖人物墜下斃命壑底,但是四肢殘拆,血肉如泥,慘不忍睹。


    顯然韓廣耀為清除異己,不擇手段出此一策。


    但是半月之後一連十日寂然不複見有人斃命墜下壑底。


    老叟長歎一聲道:“韓廣耀已離開九宮山了,半年之後將可目睹武林之內掀起一片驚濤駭浪,腥風血雨了。


    老夫謬托知己,毒計安排周詳,害人害己,罪巳難贖,削足之禍,實有以得之,豈謂上蒼不察。”


    語罷,又是淒然長歎連聲。


    郗鴻驚詫道:“韓廣耀所行所為,都是老丈代為劃策麽?”


    老叟點頭無語,麵上淒然憂慮之色又見加深。


    郗鴻暗道:“原來他是韓廣耀心腹謀士,無怪招忌。”


    郗鴻因急於想知道韓廣耀離此將何往,遂問老叟道:“老丈真是料事如神,可知韓廣耀他遷何處麽?”


    老叟微微一笑道:“黃山鳳凰穀,想必此時他已將黃山照老夫所畫的圖形設下天羅地網。”


    說著,將黃山伏險之處逐步清除異己之步驟扼要說出。


    語畢又是微微一笑道:“你如去黃山,將陷入萬卻不複之地,你出壑之後速奔走江湖,暗訪有無能續上老夫兩腿之人,帶他來見老夫,老夫必助你如願以償。”


    這老叟在此期間與郗鴻言語中,發現郗鴻言行不符,口與心違,知此天賦惡根太重,無可挽救。


    因此,有許多指點郗鴻之話也懶得說出來。


    秋去多來,壑底仍是潮濕混亂,計算兩月將屆,那塊大石被郗鴻鑿開了數十丈深,老叟吐聲喚出郗鴻,微笑道:“老夫需此鑿一用。”


    郗鴻不予置疑,信手遞出。


    老叟一把接過,沉聲道:“出險之期無多,如老夫計算不錯,你用寒-掌力盡力施為,雙掌並吐可一擊而穿,你成功後再回來背老夫出穴。”


    說時隻見老叟用鑿鑿斷近身兩株陰沉木,欲藉鋼鑿之銳利削成兩截拐杖。


    郗鴻聞言不禁狂喜,一轉身向洞穴躍去,老叟突右手迅如電光石火般往郗鴻胸後點了三指。


    但郗鴻恍若無覺,電疾掠入。


    一抵洞端,郗鴻即雙手並胸,氣凝掌心,大喝一聲,雙掌疾吐,氣勁宛如巨浪排空,轟的一聲大震,石雨橫飛中已洞穿一孔。


    他探首外出,隻見外麵仍是一條土穴,其徑陡斜上升,可僅容一人彎腰爬行,不禁熱血沸騰,一陣激動。


    郗鴻心中忖道:“我若救得老叟出穴後,他定與韓廣耀為敵,何不我就此逃去,如見得韓廣耀之麵,引韓廣耀來此除他以絕後患,自己也可獲韓廣耀青睞。”


    惡念一生,突聞得老叟語聲傳來道:“老夫料你必舍我不顧而去,但老夫也算準你一月之後,必遭奇病,到時你縱然跪求於我,老夫也當眼睜睜見著你痛苦死去。”


    郗鴻恍若無聞,爬上土穴離去……


    一踏上穴頂,隻見鎖雲崖上朔風強勁,大雪翻飛,四顧一望,群-都掩蓋在茫茫白雪之下。


    鎖雲崖上屋舍盡成瓦爍,隻剩下蒼鬆翠柏,茵虯淩漠,料知老叟所言不虛,韓廣耀已離去了。


    郗鴻心頭不由泛起一片惆悵,踏著大風雪下得九宮山而去。


    他離開九宮山之後即逕往黃山而去,他兩月來武功進境甚大,回異於往日。


    郗鴻深入黃山,為凜於那老叟之言,伏險之地避不一履,遇上韓廣耀黨徒先下手為強,殺之再毀屍滅跡。


    二十餘日來,為他發現韓廣耀形跡,所行所為俱被那老叟一一言中,但卻未找出總壇所在。


    他原以為偵知總壇所在,韓玉姍必居住其內,自己先私見韓玉姍後,韓廣耀如發現,父女情深也無話可說。


    但事於願違,不但無法偵知總壇所在,而且韓玉姍倩影從未露麵。


    失望之餘,一睹羅凝碧那種絕世風華不禁悴然心動,他乃心術險詐之人,費盡心機設法討好,藉使親近羅凝碧。


    那知羅凝碧芳心已有所屬,何況郗鴻俊逸瀟灑不及沈謙太多。


    邋遢神丐奚子彤又說他心性不端,自然不會將郗鴻放在眼內,匆匆趕奔黔南婁山而去……


    郗鴻為羅凝碧美色迷戀,由後趕去,不幸為邋遢神丐相阻,被迫無奈,在山村酒店中細-前情原委,但壑中老叟之事一言未提,也支離其詞。


    口口口口口口


    奚子彤道:“你斷定寒冰真經為韓廣耀得去?”


    郗鴻道:“晚輩隻作此猜測,未敢斷言。”


    奚子彤古怪精靈,知郡鴻所說其中還有不盡不實之處,暗暗冷笑,正待設詞恫嚇套出真情。


    忽見郗鴻一聲大叫,麵色慘變,一跤翻跌於地,渾身抽縮不止……


    這聲大叫驚動了山村酒店食客,紛紛立起圍視,七嘴八舌,猜測郗鴻發了什麽病,需請某某名醫診治,表現得異常熱誠。


    邋遢神丐奚子彤飛手抄起郗鴻腕脈一扶,發覺郗鴻脈象錯亂浮竄,生機若續若絕,根本察不出究竟是罹患急症,或是暗中受了他人毒手之故。


    奚子彤不禁雙眉濃鎖,沉吟苦思。


    旁邊立有一年老村農與奚子彤說本村有一精擅岐黃之術,大小六脈名手,是否需請他來。


    奚子彤連聲勞駕催請,村農快步走出酒店。隻見郗鴻抽搐之勢漸緩,脈象但仍錯亂,兩眼上吊,麵色慘白,嘴唇泛出青紫,額角冷汗如雨。


    奚子彤低聲呼喚郗賢侄,郗鴻隻是不聞不應,奚子彤心內急燥不已。


    不多時,村農引來一個儒冠老者,那儒冠老者伸手一搭郗鴻寸開尺,臉色變得漸漸凝重起來。


    片刻,他放下郗鴻手腕,歎息道:“這位大概是武林人物,所罹症狀既不是受人陰手所害,又非普通疑難重症,請恕學生無能為力。


    大概這位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虧心事,獲罪於天,但學生敢斷言短短兩三年內不致於死,隻是需不時發作,所受苦痛非人可以忍受。”


    說罷望了郗鴻一眼,又長歎一聲飄然遠去。


    這時,郗鴻似乎蘇醒過來,兩眼恢複原狀,長籲了一聲道:“苦煞人了。”


    抬麵一望奚子彤,歎了一口氣。


    奚子彤道:“賢侄現在感覺如何?恢複過來了麽?”


    郗鴻苦笑道:“晚輩現在兩腿癱瘓乏力,這如何是好?”


    奚子彤不禁眉-濃聚,無計可施,承酒店店主讓出了一間空房,將郗鴻搬入房內平躺榻上。


    邋遢神丐問明郗鴻從來沒有這種症狀,遂將方才醫者之言道出。


    郗鴻不禁呆住,猛然憶起逃出鎖雲崖壑底時,將斷足老者棄而不顧,斷足老者傳聲說他不出一月必罹患離奇重症,計算日期,今日恰是三十天之數。


    他不禁愧悔交加,忍不住雙淚直流,道:“晚輩誠屬虧心,既為德不終,又為善不勇,若謂獲罪於天則晚輩殊為不信,一定是他所為。”


    奚子彤詫道:“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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