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房內,倏然變得寂靜,似一泓死水一般,略無波瀾。


    李仲華望著窗外拂動的柳絲,似乎在想甚麽心事。


    一連串顛沛流離的日子,使他闖蕩江湖的意誌幾乎動搖,連“幽山月影圖”也失去了信心;他不知道“幽山月影圖”蘊藏著甚麽重大秘密,值得亡師如此重視?若說有武學秘筮這一類的東西,實在引不起他一點興趣。


    他隻覺人世的陰詐,隨處均是一樣,草莽江湖亦無二致,弱肉強食,人命如草芥,尤其無緣無故,事情突如其來,臨在你頭上,使得手忙足亂,憂心仲仲,比動輒得咎更甚。


    江湖之內,魑魅魍魎,白日現形,外貌和順,內責險譎,在在部是,令人防不勝防;他一月來所得者,僅寥寥兩人知己,一個是患難相扶,忘年之交的神眼獨足“鬼見愁”鄒七;另外是風華絕代,令自己片刻弗釋,刻骨相思的羅刹玉女郝雲娘,但隻萍水一瞥中,就長滋心懷,不禁想到那日在煉水郊外土地廟內,被“羅刹鬼母”“白骨陰風掌”所中,郝雲娘那種關護體貼,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發揮得淋漓無遺。


    人的思想,往往是微妙而又不可思議的!李仲華曆盡人世的歧視、折磨,從他有思想起,終日為亂麻紛紛憂愁幹緒所擾,大多的思想,令他具有雙重矛盾性格,隻覺世人均不可信任,憤世嫉俗的後天氣質,已在他心中生了根,而且牢不可破;另外是感情的脆弱,希翼世人給自己同情憐憫,同時,他也希望施舍給別人,他同情馮麗芬的遭遇,在無可奈何中,應允她所求,即是為此性格所引起。他情有獨鍾,明知與馮麗芬在一處,孤男寡女,久而久之,有如乾柴烈火,一發而成燎原之勢,不可收拾,他隻有心存時加警惕,保持若即若離的態度.這樣始可以防於萬一。


    他雖主意打得滿好,其實事情一開始,就無此簡單,情愛之於人,宛若附骨之蛆般,棄之不除,死而後已。他一想到羅刹玉女郝雲娘嬌媚可喜的麗影,由不得展齒笑了……他在憧憬中,恍若孤身獨處鬥室,沉浸於小天地內,簡直忘懷了室內尚有馮麗芬姑娘這人。


    馮麗芬紅腫著星眼,啜泣懷念悲慘的身世,卻見李衝華雙眼凝視著窗外,在思想著甚麽事。她不願驚優李仲華,隻用剪水雙瞳留心李仲華麵部表情,隻覺李仲華長得異常清秀俊美,俊秀中滲有豪邁氣質,劍眉朗目,鼻準豐隆,配在一張不十分瘦削的臉上,均勻合稱,姑娘忖說:“這樣的美男子,世間幾曾得見?”


    不禁一縷情絲,飛係在李仲華的身上,及見李仲華不知想在何處,露齒微笑,這笑容十分迷人,不由自己的被李衝華所吸引,嬌靨上隻感一陣燥熱。要知美貌俊秀,實為淫邪之媒孽,此乃萬古不變之理,世上男女多昧於此,不勝浩歎。


    這時,忽然門外喚了聲:“李相公。”打破室內的沉寂,李仲華倏然一驚,掉頭外視,隻見是小二探首進來,又見姑娘一雙妙目凝在自己臉上,不由俊臉一紅,忙問店小二何事。


    店小二一步跨入室內,恭謹地請問要送上晚膳否?李仲華急望了窗外天色一眼,隻見日薄西山,紅震漫天,便點頭示意店小二。


    店小二躬身退出,李仲華想到方才有點失態,冷落了姑娘,一陣赧意又湧上俊麵,思找出一點話題,打破這尷尬場麵,目光一抬,落在姑娘肩頭,紫紅雙穗,蒼古斑斕的劍柄上,微笑道:“方才‘骷髏魔君’白陽對姑娘出手,看來,他居心還是在這柄寶劍上,不過他們師徒狼狽為奸,最好是人劍兩得呢!”


    馮姑娘一聽,腓上雙頰,白了李衝華一眼,微垂頷首,幽怨地說道:“這柄‘青霜劍’得來頗為不易,先父幾乎把性命賠上,二十年前,先父尚在濟南府衙當一名捕頭,那時濟南出了一連串的凶案,半夜三更,富商殷室無故失竊重金珍寶,更有令人發指的事,就是美貌少女先奸後殺,身首異處。這樣,濟南居民無不惶惶終日,風聲鶴唳,肉顫心驚,府官大為震怒,主使三班捕房,捕拿到案。


    其後數夜,先父等人埋伏等候飛賊到來,怎奈飛賊身手太高,又得‘青霜劍’犀利,當之無不披靡,先父朋友有數人喪生在那飛賊劍下,就是先父,也被劍芒將頭發削去。


    先父彈智竭力,探出這飛賊落足之處,在曆城縣一家煙花窟中,用盡心計,酒中放藥才將飛賊迷住。


    那飛賊一身橫練,刀槍不入,先父用他這柄‘青霜劍’挑斷飛賊遍體主筋,飛賊蘇醒過來,眼中流淚自語道:悔不聽恩師之言,這柄‘青霜劍’另易一主,若持用不正時,必遭橫禍,如今果然毒蛇反噬。先父窮究之下,問出飛賊出身東崆峒混元祖師門下,飛賊囚入府牢中,不久自噎身死。


    先父自知東崆峒必不放過他,辭去捕快職位回杭,易名隱居,五、六年過去,才經友好慫恿供職於浙江巡撫衙門捕頭‘青霜劍’始終珍藏在家,未曾一用,這次千裏尋父,無物防身,才取出佩用……”


    李仲華聞言歎息道:“這柄劍大概是東崆峒鎮山之寶,武林中遐邇相知,是以‘骷髏魔君’白陽生出覬覦之心,這等珍物利器,誰人不愛?惜在下與姑娘均是見識淺陋,閱曆末深的人,不知‘青霜劍’之異處,又本身所學不足於持有,望姑娘日後還須留意宵小。”


    馮姑娘“咯咯”嬌笑不止,道:“想不到李兄說話竟是這麽謙虛?就拿方才你把住‘骷髏魔君’孽徒雲雷的絕奇手法,無愧當代大俠,何況小妹有李兄相伴,還怕甚麽?”妙目中露出一片歡愉光輝。


    李仲華聽說,不由暗中直皺眉頭,隻聽姑娘又笑道:“這柄‘青霜劍’確有異處,半夜宵小來侵時,定發出長鳴,小妹仗之驅退好幾撥竊盜,又每當天俟將變時,劍亦會在鞘中吟嘯,嗡嗡不絕,靈驗異常。”


    說著解下“青霜劍”遞修李仲華手上。這時暮露漸合,天邊尚留有一線青白光輝,室內一片朦朧,李仲華接劍在手中,右手兩指向劍柄卡簧一按,隻聽得“嗡嗡”一聲龍吟響起,長劍己出鞘外。但見一片蒙冷寒光,透唐皆寒,室內青朦朦地,映人眉目皆綠,此劍較常見的略短,僅隻二尺八寸,劍脊一條弧槽,尚泛出絲絲血痕,刀口奇薄如紙。


    李仲華讚不絕口,心知這柄“青霜劍”必是千百年以上古物,摩掌久之,才將劍入鞘,雙手遞與馮姑娘手中,笑道:“美人名劍,相得益彰,姑娘他日必為一代劍師。”姑娘笑意盎然,正待用手相接時,忽然,窗外竄來一條人影,飛快絕倫,五指向“青霜劍”劍鞘猛抓。


    姑娘驚叫出聲,李仲華在這條人影竄進窗口時,已是警覺,左臂暴伸,展出飛猿掌法,疾向那人打去。這手法端的迅捷無比,迫風欺電“啪”地一聲,隻見那人被擊飛出去,落在壁角,立時騰起,閃在門外立住,那人“噫”了一聲,道:“你這是甚麽手法?”原來那人飛身搶劍時,已算好角度,無論如何李仲華也搶救不及,怎李仲華施展“飛猿掌”暴長三尺,幸好李仲華情急出手,隻用上三成功力,不然那人哪還有命在?朦朧暮色中,那人竟未瞧出李仲華是何種手法,隻覺生平罕見,非僅是他,連立定李仲華咫尺的馮麗芬也未看得清楚。


    李仲華定目一瞧,原來是杏花村中所見的“神形秀士”之徒,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珠,骨碌碌亂轉,麵上泛出驚奇之色,口中大喝道:“想你也是一代高人門下,怎效宵小鼠輩所為?”這麵目黝黑少年冷笑道:“你怎知道我是誰的門下?休看你在門外對付‘骷髏魔君’白陽手法,在我眼中簡直不算一回事。”


    李仲華不禁沉聲喝道:“你不是‘神形秀士’金老前輩門下麽?你再要這樣猖狂無忌,可怨不得我要無禮了。”


    少年不禁張著雙眼怔道:“噫?你怎知道我是‘神形秀士’門下?居然眼力不差,哼哼,憑你這點微末技藝,焉能教訓小爺?你今不獻出這柄‘青霜劍’來,休想安枕。”這少年著責狂傲得緊,句句淩人。李仲華大喝一聲,亮劍飛出,迅快絕倫,隻見青芒如電望那少年身前卷去。


    饒那少年是神形秀士之徒,挪身閃開時,也讓青芒卷下一片衣襟,等李仲華竄出門外時,卻見少年形影陡杳。


    李仲華不欲多事結怨,也未追趕,回至房內,望著馮姑娘皺眉道:“那少年深得其師神行步法其中三昧,疾若魅影飄風,令人防不勝防,看來這柄‘青霜劍’既是東崆峒之寶,必引起多人竊奪,前途想必荊棘重重。”言下不勝耽憂。


    驀然……


    窗外忽傳入一個沉勁的聲音道:“何人大膽,敢傷老夫徒兒?”語聲刺人耳鼓。音未落,李仲華已騰身竄出窗外,馮姑娘亦跟著竄出。


    夜色蒼茫,星鬥明滅,李仲華見是“神行秀士”金森屹立著垂柳之下,雙眼冷電逼射。李仲華按劍而立,抱拳,一揖傲然道:“金老前輩當代高人,素昧平生,又無仇怨,晚輩怎敢無故傷害令徒?皆因令徒飛身入室搶劍,出言淩人而起。”


    “神行秀士”眼光瞥了李仲華手中“青霜劍”一眼,沉聲道:“這也怪不得他‘青霜劍’本是故友混元上人之物,乃東崆峒鎮山之寶、劍為其孽徒盜去,其後杳無影綜,不知下落,是以混元上人托老夫,日後在江湖道上遇上此劍,務必代他討回,老夫因為是長一輩人物,不便向你們索還此劍,是以命拙徒甘若輝來此討劍,這還不仁至義盡麽?”


    李仲華乃是個性倔傲的人,聞言不由氣望上撞,冷笑兩聲:“金老前輩說此話,晚輩怎能相信老前輩就是受混元上人之托,何況令徒一不訊問,又不說出情由,飛身搶劍,形同盜匪……”話尚未了“神行秀士”一聲大喝道:“住口,老夫數十年來,從未有人當麵如此無禮過,老夫如不看你年輕無知,少不得要教訓你。”


    李仲華朗聲大笑道:“老前輩隻知責人,不知責己,空負名震八表,當代高人之歹。”


    “神行秀士”金森氣極長笑,聲蕩夜空,身形倏然而動,捷若鬼魅,欺至李仲華身前,五指閃電飛出,嘶嘶勁風,臨頭罩落。李仲華不禁嚇出一聲冷汗,身形急撤,也如行雲流水般脫出那五指銳利勁風之外。


    “神行秀士”金森不由驚奇投了李仲華一眼,飛雲電欺到李仲華身前,右掌五指箕張攻向“腹結”重穴,左手望“青霜劍”抓去,快速無倫,絕不李仲華有緩手之機,若讓“青霜劍”掣出,身負絕技也無法製勝。武林中人,惜名勝於惜身,以“神行秀士”金森偌大名望,與李仲華過手,已是以強淩弱,若是不勝,傳揚開去,顏麵何存?是以一上手,就展出神行迷旋步法,快速進襲。


    李仲華隻見眼前一花“神行秀士”又撲至身前,心中大驚,隻覺此人果然神行絕奇,無愧於名,當下也不怠慢,亦是一晃而動,展出師門心去“虹飛雲旋”絕技,以進為退,擦指又脫出“神行秀士”雙掌之外。


    李仲華根骨特好,外樸內真,經他之師細心觀察之下,知他是個可造奇才,循序教導,在病榻上用竹筷比劃,因為所傳的都是上乘心法,而他秉賦聰穎,在短短之兩年中,便習得其亡師所學十之八九,隻是拙於經驗而已。


    一履入江湖,巧得武林奇人“天遊叟”青睞,服用“補天丸”後,平添了一、二十年功力,地室中研習“天遊叟”秘筮“九曜星飛十王式”絕學,悟出這套絕學一半玄奧,不知不覺本身功力突飛猛進,而生死之關又為他打破,目前他身負所學,雖不能說是首屆一指,亦堪稱高人之列,是以他能脫出“神行秀士”兩招奇襲之外,這一點,在他本身而言,是懵若無知的。


    “神行秀士”金森見他脫出兩招奇襲之外,心中不勝駭驚,殊覺臉上無光,一張圓臉激得通紅,不由盡展平生絕藝,兩手交互,先後遙至,明是後發,而責先至,一虛一責,奇正相生,夾著潮湧山傾的勁風而出,委責玄詭淩厲之至。


    李仲華現在心中已是沉穩若定,也不閃挪,順著他那掌勁倏然蕩後,旋身一挫,已掣出“青霜劍”來,兩人都是用出絕快身法,其間隻是粟米之差而已。按說是高手過招,絲毫之差也不能,所幸.“神行秀士”隻想奪劍,不欲傷人,手底暗留分寸,李仲華才能乘機掣出“青霜劍”。


    但李仲華旋身出劍,青芒若電,匹練如飛,冷眼就攻出三劍,劍光湧出一片金星,昏夜之中,蔚為奇觀。


    那劍法李仲華以那“九曜星飛十三式”移用劍招之內,焉能不絕奇玄奧?淩厲無儔,隻見劍生銳嘯,式化天置。


    這“九曜星飛十三式”也稱“反五行陰陽手法”施展開來,湊巧克製“神行秀士”金森的虛實互用掌法,著著受製,任他神行迷旋,步法如何出奇,也不能脫李仲華劍式之外。


    “神行秀士”金森不由暗驚,雙掌盡力推出兩掌,排空駭雲的勁風,登時李仲華被迫出五尺。、隻見“神行秀士”金森身形倏然飄回垂柳之下,負手定立,眼露驚詫目光,微笑道:“你是何人門下?這一身精奇武學,虧你年紀輕輕,已練得六、七成火候,真是難得。”


    李仲華持劍施禮道:“晚輩是‘天遊叟’門下!”


    “神行秀士”驚異地“哦”了一聲道:“原來姬老兒傳人,這就難怪了!姬老兒生平未收徒,到老竟看中你這塊好資質,可喜之至,既是老友傳人,老夫再也不好意思強索,隻不過……”說著星目望了“青霜劍”一瞥,笑道:“‘青霜劍’本是那東崆峒鎮山之寶,易遭竊奪,日後還希望你謹慎謨持才好,老夫本是好意,顯然如此也隻好算了,恐怕將來在‘青霜劍’上,必引起一番糾紛咧!”


    說罷微微歎息不已。李仲華心中一動,忙躬身施禮道:“寶劍利器,本無定主,唯有德者才能持之,這‘青霜劍’並不是晚輩所有,是這位……”


    說時,手指在馮麗芬身上,道:“馮姑娘之物,素聞老前輩德風高義,望老前輩始終成全,隨時相護。”


    “神行秀士”金森手提著頷上三緇短須,大笑道:“你不必用話來扣住老夫,失信於故友,已屬歉疚於懷,何能相助於你們?隻是老夫絕不伸手罷了。”


    李仲華麵色恭謹道:“若此,晚輩等感謝老前輩金諾。”


    “神行秀士”金森目光凝在李仲華臉上久之,微笑道:“你叫何名?”


    李仲華道:“晚輩李次中。”他說不出在燕京誤殺兩人,還是改名為是。


    “神行秀士”點頭道:“姬老兒將你做傳人,可稱老眼無花,老夫拙徒甘若輝,鋒芒外露,不及你一半,望不要對方才之事,耿耿於心,將來還望照顧一、二。”


    李仲華道:“晚輩遵命!”


    “神行秀士”身形一動,竟待離去,似是想著一事,又轉麵笑道:“今晚二更時分,雨花台之會,想必你也參與‘無形飛狼’裘震坤功力絕倫,狠辣無比,你可相助老夫一臂之力?”


    說罷,人己在七、八丈外遠處,眨眼,隱入蒼荒夜晚中不見。深藍色夜空掠過一顆流星,拖著一線芒尾,向西北方向墜去,夜風吹起李仲華衣袂,隻見他目送著“神行秀士”金森逝去的身形,暗暗嗟歎道:“若非自己一時聰明,將“九曜星飛十三式”滲用於劍招內,並抬出‘天遊叟’名號,不然方才恐難善了。”


    默默忖思著“九曜星飛十三式”確是崇奧博絕之秘學,但自己仍未能悟徹精微,不過真力倍增,可意隨念動,攻守自如,每一招都是威力絕倫,不由暗暗心喜。


    馮麗芬見李仲華癡癡出神,心說:“此人身手絕奇,怎麽會有這多的思想?”


    她不知人若沉浸一種學問之內,就不免著迷,不禁漫語嬌聲道:“李兄,我們回房去吧!”


    李仲華如夢初醒,赦然一笑,雙雙躍入室內,須臾,店小二送了一桌酒菜過來。煦影搖紅,酒芬四溢,窗外隨風送來一陣野生薔薇香味……


    夜風侵疾,星鬥滿天,上弦月隱在厚厚雲層裏,大地一片朦朧,長虹蜿蜓如練,蒼蒼水色接天,藉著微弱星光,隱隱可見桅牆連雲,帆影緩移。


    江岸漁火點點,似蒼穹寒星一般閃爍明滅,耳畔隻聽得驚濤衝凝峭壁之聲。


    絕壁之上雨花台,一片沉寂,隻有金陵城中鼓樓傳來“咚,咚……”更鼓聲。蕞然之間,樹叢中竄來兩條矯捷黑影,落在一片曠地上,內中有條黑影,目先四外流轉了一眼,鼻中暗哼一聲,低聲道:“隻怕姓甘的小子不會來了?他探出恩師威名,避猶來不及,還敢前來送死不成?”


    身旁另一黑影,壓低嗓子喝道:“老二,你怎麽啦?一年來你仗著恩師名諱,替他老人家惹了不少是非,恩師震怒非常,想當年,你無故結怨於涼州‘金刀俠’甘霸,本是我們不對,你既起意屠戮甘家滿門,單單走漏了甘若輝這小子,今日,甘若輝登門索還血債,約好在此決鬥,有道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若身後,不自恃有人,焉敢進得我們家中,如入無人之境?隻瞧甘小子臨走時,顯露了一手‘鐵手印’功,我們兄弟倆是望塵不及,老二……你太自負了。”


    旁立老二說道:“大哥,我看你愈來愈膽小了!休看甘小子武功尚不差,焉能抵禦我兄弟倆摔碑手聯臂之力?如甘小子身後有人,又怎能及得恩師絕奇天下的武學,哈哈……”


    笑聲未落,隻聽得他大叫一聲,一手掩著嘴,怒罵出口。


    原來那老二張口哈笑之時,突覺一縷勁風迎麵撲來,心知有異,急望外一閃。哪裏還來得及?如中萬斤鐵鎘一段,立時痛徹心脾,一陣發黑,門牙登時落了兩、三顆,滿嘴鮮血,隨齒噴出,濺飛如雨。


    一旁的同伴大怒,同聲喝罵大作,忽然揚起一長聲清脆哈哈大笑,隨著一條小巧身形急如閃電瀉在昵地上,喝道:“‘金陵二霸’小爺甘若輝茹恨八載,今晚你的死期到了。”


    此刻李仲華已同著馮麗芬,隱在一株參天古樹上。


    李仲華雙目已能昏夜中明察秋毫,隻見甘若輝兩眼逼露神光,背搭著一支飛爪般奇形兵刃,閃開發亮。


    “金陵二霸”老大單楚皺眉瞥了老二單越一眼。


    單越傷痛稍止,見其兄眼中神色,就知其兄心意,見甘若輝孤身前來,聯臂奇襲製其死命,以除後患。


    要知“金陵二霸”同屬天外一邪“無影飛狼”裘震坤弟子,本身功力已臻上乘,且又心毒手黑,出道未久,便名震大江南北,最奇的是兩人心意不謀而合,出手如風,根本不讓對方有緩手之機,端的狠絕。


    單楚“哼”得一聲,身形倏然而動,似飄風般與單越湊在一處,眨眼,可是望外一分,向甘若暉撲去。


    甘若輝正如其師“神行秀才”金森所說,精靈透頂,鋒芒外露。暗中甘若輝隨向單越使著眼色,腹中已是雪亮,微笑一聲道:“小爺今晚如若讓你們逃出‘追命八爪’之下,這血海冤仇也不要報了。”


    就在與“金陵二霸”同時開動身形,望右一挪,身子一旋,一柄烏光閃亮的飛爪已掣在手中,急如狂風般,橫向“金陵二霸”抓到。“金陵二霸”撲至中途,突雙足一點,化做烏龍升天。筆直激射半空,那飛爪呼地在“金陵二霸”足底擦過,險差毫發。


    雙方都是武林奇人門下,又同屬以神奇身法見稱,在爭一線先機,製敵死命,甘若輝一爪撲空,急斜竄丈外,足跟拄地,亦是一鶴衝天而起。


    “金陵二霸”至半空後,突變“神龍揮尾”化做斜飛盤旋,雙雙瞥見甘苦輝亦跟在竄起,湊巧又在他們身形之下,不禁大喜,心知淩空罩下,甘若輝就是武功通天,也難逃一死,二霧急向肩頭一掣,不料一瞧之下,二霸不禁魂飛天外。


    原來二霸肩頭一柄劍已是不翼而飛。


    說時遲,那時快,甘若輝己衝雷而上,隻見他一仰腰,雙足一踹“唆”地淩越二霸身形之上,擰腰掉首,電甩飛爪,向著“金陵二霸”墜下的身形罩下。這一式不啻雷霆萬鈞,而反迅捷無倫,“金陵二霸”心意盡落在對方算計之中。二霧隻覺身後勁風透體,空有一身上乘武學,怎奈身形懸空,一籌莫展,不禁膽駭心裂,心急恩師說好隨後就到,誰道未來?情急之下,隻好展出千斤墜身法,飛速下落,各自望上甩出一掌。二霸已落敗著,回天乏力,掌未出,勁風己自壓體,隻聞得兩聲慘嗥“啪咯”之聲。


    單楚被飛爪自後胸裂斷一隻肩臂,鮮血潺潺冒出,落地時已氣絕身亡了。單楚隻在地下亂滾翻騰,須臾亦是氣絕。


    原來甘若輝在半空中飛爪雷霆萬鈞甩出之時,同時左掌打下十二顆悶心釘,內蘊劇毒,見血封喉,滿天花兩手法奇巧無比,支支均嵌在單楚胸後重穴,饒他隊踏功力深厚,究竟人是血肉之軀,隻覺氣血一麻,遍體如萬蛇噬咬,這種感覺,是任誰都無法忍受的,也是單楚做惡多端之報。


    在“金陵二霸”慘嗥聲出時,這音調淒厲之極,無異是鬼嘯猿啼,驚心動魄,令人汗毛直豎。李仲華身樹上,目睹“金陵二霸”死狀之慘,不覺心驚甘若輝下手之狠,委實可怕,忖道:“看來,江湖之內,恩怨牽纏,凶殺劫戮,慘不忍睹,是非之源不可久留。”心中已是漸萌退身之念。


    這時一隻柔夷抓住他的肩頭,微微顫抖不至,李仲華回麵一瞥,見是馮姑娘,一雙星目凝視著“金陵二霸”屍體,滿麵驚懼之色。


    李仲華不禁微笑了笑,示意姑娘無須驚懼。


    始娘為何如此驚恐?原因是“金陵二霸”氣絕時,甘若輝疾瀉若地,將飛爪插回肩頭,身畔取出一柄短刀,風快地切斷二露首級,結發係在一處,提在手中,哀哀祝告道:“雙親在天之靈也可瞑目,輝兒己替你報仇了。”


    姑娘心靈稚弱,哪見過這慘狀,禁不住渾身戰抖。


    突然,天邊起了一聲異嘯,回刮夜空,嘯聲來得無比之疾,嘯聲末落,隻見一條龐大身形,似是禦空飛行,矯捷飛電般落在佇若暉身前。


    甘若輝傲然不懼,一隻烏黑晶亮的眸子,燜個逼視著對方。


    隻見來人身材異常魁偉,頭上童山濯濯,不見半根頭發,頸長尖喙,乍視之下,直似一具狼形,麵目猙獰,目視在甘若揮手中兩具首級,不由喋喋怪笑,道:“想不到老夫遲來一步,竟做成豎子之誌?老夫生平不願與小輩對手,但殺徒之仇,也說不上了。”


    甘若輝心知是“無影飛狼”裘震坤,心中未免驚恐,麵上毫不現懼容,從容笑道:“裘老前輩說話未免牽強大甚,晚輩滿門十九口血海大仇,為人子者,難道不應報麽?設身處地,老前輩又該如何?”


    “無影飛狼”裘震坤不料被甘若輝問住,不由雙眼一怔!倏又獰笑道:“小輩巧言花語,說得十分動聽,殊不知老夫平生信條,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殺死老夫衣鈐傳人,孰不可忍,小輩你納命來吧!”


    甘若輝“嘿嘿”一聲冷笑道:“老前輩既是如此不明是非,蠻不講理,晚輩隻好拚死周旋到底了。”


    說時,手中二霸首級急射打出,身形晃動,肩頭飛爪已掣在手中,一長身“奪命八爪”展出,摔、甩、爪、拿、勿、旋、劈、扒,身隨爪走,爪隨身遊,將一套“奪命八爪”爪法,使得無懈可擊,而且配合神行步法,詭奇淩厲之極,淩空均是爪影。


    “無影飛狼”裘震坤與小輩交手,均是先讓三招,一掌擊落打來的“金陵二霸”首級後,陰陰一笑,隻見他成立索形走出三步,那麽淩厲密布滿空的飛爪,竟是打不著他的身上。


    初弦月已露出雲麵,透射一片,淡淡光輝,清泓異常。


    李仲華瞧見“無影飛狼”毫不經意走出三步,那麽精奇的爪法,竟然撲空,不禁驚歎道:“學無止境,武功一道,並無二致,隻見才出於學,器出於養,為萬古不移之理。”正在心中嗟歎之際,忽見裘震坤步履迷旋,一晃移至甘若輝身後,戟指飛出,向飛爪點下,不禁心中大驚。


    甘若輝一爪飛出,倏見眼前一黑對方身形疾杳,暗說不妙,驀覺飛爪一蕩,虎口震痛欲裂,登時飛爪脫手飛出,隻聽得“無影飛狼”


    裘震坤傳出一聲陰沉輕笑,一片奇特勁風壓下,自己展出神行迷旋步法,可是那股勁風如附骨之蛆般跟到,不由萬念俱灰,閉目待死。在此危機一發之時,勿聞林內有人冷笑道:“料不到名震武林之‘無影飛狼’居然做下以大淩小的事,真是無恥已極。”


    這種語調,無比的譏刺、冷峭,像一把利劍刺胸,令“無影飛狼”無法忍受,這時掌心已堪近甘若輝胸後不及三寸,倏變掌化指,點在甘若輝的昏穴上後,斜閃三尺,目光凝視在發聲之處,大喝道:“甚麽人?敢出言譏諷老夫?”


    林間急風湧射,登是飛出一個馬臉老道來,身後還隨著滿麵邪淫的少年。裘震坤一見是“骷髏魔君”白陽,即放聲大笑道:“白陽,竟敢在老夫麵前架梁生事,你也太過不自量力了!”


    白陽走出之時,麵帶微笑,佯裝一派掌門氣度,此刻,聞裘震坤出言輕視,不由麵上倏然湧上怒容,冷笑道:“裘震坤,你也太自負了;好,白某還要領教你那無影身法,究竟是否震駭武林絕藝。”


    裘震坤皮動肉不動陰陰說道:“你要找死,那是方便已極的事。”


    兩人虎視耽耽,身形微伏,以求先發製人,月色之下,隻見兩人發須帽起,麵色緊張,四目燜接。此刻突由絕塵之下騰出兩條身影,二別一後飛奔而來。


    後者支著一支木杖,淩空騰耀,兔起鵠落,迅快無倫,與前者僅一肩之差。李仲華正懸念“鬼見愁”鄒七,至今尚未露麵,不知何故?瞥見後者不是鄒七是誰?心中大喜,仔細打量前者,見是“神行秀士”金森。隻見兩人電縱星射地落在甘若輝躺身之處“神行秀士”金森目光望了裘震坤、白陽兩人一眼,又滿含怒容望著“鬼見愁”鄒七道:“若不是你一再強要金某印證,我那徒兒也不至於喪命在裘震坤狼吻之下。”


    鄒七目光投了甘若輝一瞥,笑道:“金老鬼別急,我鄒七別無所長,隻神目如電,包管你那寶貝徒兒死不了。”


    說著身子一躬,飛指在甘若輝胸後點了三指。休看鄒七一隻獨腿,數十年來專心一致研磨武學,是以彌補此一缺陷,用來比常人更見靈捷、俐落。他那手法果然奧妙,瞬眼,便自將甘若輝甕寒血脈打通,甘若輝一躍而起。


    突聞“骷髏魔君”一聲悶哼,月華映照,木石濺飛中,隻見“骷髏魔君”白陽跟路倒退出去三步。閃電之間“無影飛狼”裘震坤與“骷髏魔君”白陽對拚九掌,究竟是裘震坤藝高一籌,一招地煞掌力“山搖地動”推出置氣,撞開白陽身形。


    白陽打出的陰寒氣勁,立時卸於無形。白陽隻覺一陣血湧氣翻,麵色大變,強製住身形,睜著磷光閃閃雙眼,冷笑道:“三年後,白某定要索還一掌之恥。”


    裘震坤大笑道:“休說三年,三十年裘某也等你,何況你也未必能成。”


    白陽氣得麵目猙獰,二曰不發,急拉著雲雷轉身雙雙縱起,初月茫照下,如二隻夜梟乘風飛去,轉眼,便杳然無綜。


    “無影飛狼”裘震呻嘴角咧了一咧,忽平平飛起,逾如鬼魅飄風,眨眼便落在“神行秀士”金森三人身前。


    李仲華看得心頭大駭,忖道:“這是甚麽身法?肩末搖,足末動,去勢之快,簡直使人瞧不清楚。”武林之大,無奇不有,李仲華畢竟是經閱淺薄之人,何況他所見的,都是極武林一時之選高手,不但使他目搖神駭,而且影響他心理,甚覺江湖,都是些匪夷所見,匪夷所思的事。


    隻見“無影飛狼”裘震坤微哼了聲,他見到甘若輝安然無恙地,立在“神行秀士”金森之後,麵色稍變,哼哼驚疑道:“我這‘變幻錯穴手法’玄奧非常,要想解開這種手法之人,當今武林中,極寥寥難數,這兩人是誰?”


    “神行秀士”見裘震坤眼中略帶疑容,手符長頷下短須,微笑道:“裘兄,你不要耗費心思,猜忖我們來曆,彼此欽慕甚久,隻吝未緣一麵。”


    “無影飛狼”裘震坤狼眼一翻,沉聲喝道:“甚麽彼此欽幕?你們究竟是何人?”


    金森朗聲一笑,道:“這也難怪裘兄長年久居荒島,見聞淺陋,中原武林人物,多如恒河沙數,兄弟隻不過是一小卒,蒙武林人士抬愛,取號“神行秀士”微名金森,這位是鄒七兄。”


    裘震坤一聽對方竟是中原道上,聞名膽落之“神行秀士”金森,便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好好,老夫今晚有幸見識你那神行身法,能在老夫這無影身法手下走出幾招?”


    狂傲之意,溢於言表。他說話時,竟末正視“鬼見愁”一眼,顯然有點不屑鄒七,鄒七一聲大喝,拐杖一拄,長身撲來,突然右臂一探,竟展出他那絕奇天下的秘技“飛猿掌”,動作之快,眨眼即至。


    裘震坤雖然出語在傲,但他對兩人已無時不在留意戒備中,風聲一動,即予警覺,見鄒七“飛猿掌”劈來,心中大驚道:“這通臂飛猿絕技,他竟練得出神入化?”身形倏然一移,欺至鄒七左側,五指閃電向他肩井抓來。


    “鬼見愁”鄒七不由駭出一身冷汗,這“飛猿掌”隻有一項缺點,就是右臂暴長時,左臂自然縮在肩內。裘震坤深明克製之法,這一抓上“肩井”穴上,非但左臂不得複出,而昱令全身氣血逆竄,此無異於作法自斃,鄒七焉能不知厲害?


    無奈裘震坤身法太過迅捷,鄒七身形速旋,仍然避不開他那附骨之蛆般狼爪,欺風追電般魅躡而來。一旁的“神行秀士”金森瞧出鄒七身處危機之中,也不怠慢,一晃而動,兩掌飛擊,夾著氣流洶湧的掌勁,向裘護坤胸後擊來。


    裘震坤一聲哈哈大笑,身已淩空升起,疾然掉首落下,手出如電,身法益見鬼魅,刹那間,己幻出十數條人影,將金森、鄒七兩人圍住。隻見他愈走愈快,宛如走馬燈一般,鄒七、金森兩人亦是飛快出掌。


    身臨其境的感覺,在金森、鄒七兩人還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隻覺嘶嘶勁風銳利襲來,卻未能見裘震坤身影,饒他兩人再快,仍是被裘震坤先一步移宮換位“無影飛狼”盛名當之無愧,一著之先,優劣立判。


    李仲華置身遠處,隻瞧得癡癡發怔。


    繁星滿天,初月如勾,三人交手之處,施於一片塵砂,茫茫白霧中,夾著數聲怒嘯,三條人影在塵砂中倏隱倏現,宛如鬼魅,平添了幾分淒涼鬼氣。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李仲華仔細觀察,裘震坤招招玄詭異常,躡空蹈虛,出手都是製命要穴,金森、鄒七兩人雖仍意定神閑,略不沾半點浮躁,卻招招遞空,盡成挨打之局。


    李仲華看出不妙?附耳向馮姑娘說道:“在下方才應諾金老前輩相助一臂之力,姑娘隱此不要妄動。”說時,電瀉而下,振腕出劍,一抹寒芒驚天,展出虹飛雲旋身法,迅如閃電般尋向裘震坤胸後要穴。


    裘震坤眼前劍光反映連閃,驀覺胸後寒氣透骨,立知有異,也不旋身,雙足一點,疾如閃電在甘若輝麵前一落,一探手,甘若輝在促不及防下被他製住。


    但聞一聲哈哈長笑,裘震坤挾起甘若輝淩空飛去,去勢之快,無與倫比,眨眼,即隱入翳密林樹中。


    金森、鄒七兩人一聲大喝,隨著追去。


    李仲華不由怔住!想不到自己出劍解敵,反帶甘若輝被擒厄運?


    馮麗芬飄身落地,見李仲華變成一個呆鳥,不由抿嘴“咯咯”笑道:“你在此發呆有甚麽用?不如我們跟著追去,還可於事不無稍補。”


    李仲華被她也引得笑了,雙雙離地馳去。


    片刻之間,已出得雨花台外濃翳密林,趕至在一塊削壁之上,下望匹練蜿蜓茫茫大江,波光鄰鄰,江風撲麵生涼,哪有他們形影。


    裘震坤馳去方向,正好指著金陵城,隻見城中萬家燈火,隨風傳來絲絲弦歌之聲。兩人怔了良久,隻好踏月返回城中。


    夜市如書,遊人如蟻,兩人返得天祥居,李仲華愈想愈不妥,便向馮姑娘道:“在下還欲出外一探,姑娘請暫勿離此,等候在下返來。”


    姑娘李仲華一見鍾情,見他堅欲出外,防恐他不返轉,星眼一動,深情款款道:“李兄出外無物防身,不如將‘青霜劍’帶去吧。”


    李仲華搖手笑道:“在下自問還不需要,帶劍外出,易啟宵小覬覦,何況姑娘有此利劍防身比沒有好。”堅持不要,姑娘不好勉強,囑他早點返店,免她望眼欲穿。馮姑娘眼望李仲華離去,不禁幽幽輕歎一聲,芳心頓感孤寂,不禁星目噙淚,柔腸百結。


    感情之於人,其力量是往往不可思議的,她自見了李仲華後,就芳心難於自己,自憶母女相依若命,苦度漫長歲月,其母常說要把自己配一讀書士子,不似其父勞碌奔波,最後一去音信杳無,既無一橡瓦屋,更無半點恒產,隻靠針論維持生計,淒愴不堪。


    誰知自己亦愛上一武林少年,若被母親得知,將使她傷心已極,但這又有甚麽辦法呢?人受意念支配,可也受意念而生存;倘意念不依自己主宰,事事受環境支配,這樣存在世間,無異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活著又有何用?


    姑娘稚齡失父,漸漸養成其外柔內剛的性格,雖不似江南少女慧婉,竟有燕趙豪傑須眉英雄氣質。隅隨時眼顱著窗外一輪新月,滿天寒星,她怔怔出神地在想著:“我愛他,不知他究竟愛不愛我?”一時之間,患得患失之心,倏然湧入胸中,思緒紛雜,幹條萬縷,似一團解不開的亂麻,塞入芳心,不由兩顆晶潔圓亮順頰淌下而不自覺。微風吹亂她的髻發,月華映在她的臉上,隱約看出她星眼中滿是一片迷惘……


    李仲華振步如飛,身形隱入潮湧人群中,在出得天祥居門首時,被一人瞧見,驚咦了一聲,躡著其後而去,李仲華恍若無覺。金陵六代初明均建都於此,人煙稠密,幕府山綿豆於北,長江環繞於西,鍾山峙於東,兩花台屏於南,秦淮河、玄武湖左右映帶,龍幡虎踞,形勢雄偉。


    李仲華初臨其他,隻覺與燕京回不相同,觸目都是新奇,仕女如雲,車水馬龍,不禁有山陰道上,目不暇接之感。李仲華不禁憶起前人金陵懷古滿江紅一間,詞雲:


    六代豪華春去也


    更無消息


    空悵望川形勝


    已非疇昔


    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


    曾相識


    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思往事


    愁如織


    懷古國


    空陳跡


    但荒煙衰草


    亂鴉斜日


    玉樹歌殘秋露冷


    胭脂井壞寒啜泣


    到如今隻有青山青


    春淮碧說盡金陵山川形勝。


    他人生地不熟,他不知何去何從,隨即放棄了探索“鬼見愁”之念,他如無恙,自會來天祥居相尋。耳畔隻聽得弦歌不綴,不禁循著走去,不一會兒便自到了秦淮河畔。


    隻見滿河都是畫舫,流蘇高掛,舫內燈光輝耀,弦管簫音,夾著鶯聲婉轉回揚,如此佳曲幾曾得聞?


    李仲華不由徘徊河岸上,留戀不舍。秦淮河上源有二,西源出溧水,東源出句容,至方山合流,由通濟門入城,出西水開入長江,流經城內夫子廟附近,上起桃葉渡,下迄文德橋,兩岸水榭櫛比,每當華燈初上,書舫來往,笙歌淩雲,風光旖旎,有“秦淮月在天上”之稱。


    李仲華佇立河岸,留意久之,天色已是三更將盡,皓月當空,清輝朗照,河水緩緩流逝,隻見水映燈光萬點,畫舫咿啞來去,不禁沉浸此人間天上景色中。


    驀然……


    一聲“噗咚”響起水麵,水花飛濺。


    畫舫中狎客、歌女紛紛探頭出聲,突聞有人驚叫道:“有人落水了……”李仲華循聲而視,隻見是一人墜入河中,先還伸頭出水麵,繼而隻剩下一團黑發。李仲華奮不顧身,飛躍在水中,向那人落下處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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