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那你去看朋友去吧,我先回去了。”


    許茉揮手朝他笑笑,在完成了所有陌生人該有的禮節之後。她轉過身,徑自往醫院大門外走去。隻是還沒邁開半步,左手就驀地被人捉住了。那個人的手掌帶著許茉最為熟悉的溫度,像是一股魔力席卷許茉的每一滴血液,連帶那些溫柔的記憶,一並紛湧而起。


    “小瞎子,你還恨我嗎?”


    聽到這個諳熟的稱呼的時候,許茉的心像是被一雙無形都手揪緊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她強忍住眼裏的酸澀,平靜地說:“報複過了就不恨了。”


    “那不恨了……還愛嗎?”


    “不愛了。”許茉硬生生地憋出了這三個字,隻是對她來說這三個字真的說的太不容易了。


    醫院大廳門口人來人往,葉衍南沒有說話,許茉也沒有說話,葉衍南握著她胳膊的手餘溫尚存,她不落痕跡地抖了抖說:“快點放開,周錦程在c市熟人多,我不想讓他覺得尷尬。”


    許茉忽然很佩服自己,即使到這個時候,還能有理有據地編出這麽讓人信服的借口。


    “我送你回去。”葉衍南說。


    “不用了,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坐你的車,引起誤會。”說完,許茉就揮開了那隻握住她胳膊的手。剛走了幾步,她又想起了什麽,反過身去堆著笑臉對他說。


    “對了……葉衍南。”她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一個月來這個名字在許茉的嘴裏寰轉過千百遍,最後卻都止於口中。現在真的說出來的時候,卻有些生澀了。


    “嗯?”他尾音上揚。


    她朝他笑了笑,一如年少時的天真爛漫:“恭喜你,要結婚了。”


    葉衍南愣了愣,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詫異,卻在片刻之後恢複了平靜無波的眼神。他沒有任何表示,隻是不露聲色地問她:“你呢?和周錦程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我們也快了。”


    我們,同一個詞,卻是兩個意思。曾經是她和葉衍南,現在變成了她和周錦程。


    她臉朝西麵,那時候正好夕陽落下,斜斜地照了她一臉。她伸出手去擋,笑渦淺淺頓時投下一片陰影。她那樣幹淨舒服的樣子,曾一度留在葉衍南的心中很久。那時候那片草坪上,她手握著周錦程給她的那封信,也是笑得這樣幹淨。


    也是那時,他起了想要愛她一生的念頭。


    許茉偏過頭看向他,嘴角上揚:“等我和周錦程結婚之後,可能就不住在c市了。以後還要麻煩你好好照顧她了,我……大概不會回來看她了。”


    “你跟他打算去哪裏?”


    許茉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有些悠遠,像是在期待著什麽:“沒有定下要去哪裏,隻是想著要去全國各地走一走,可以的話,也去國外看看。過去的二十七年沒能長長視野,希望未來的幾十年裏……能得償所願吧。”


    她昂起頭,吃力地看著比她高了一整頭的葉衍南。四目相對的時候,她的神情認真而執著:“所以,以後可能走走停停,隻是不會再回來了。染染,也交給你了。”


    葉衍南有片刻的失神,等靜下心來,他才體會到了這句話裏的殘忍。


    “許茉,現在你要為了周錦程,連染染……都不管不顧了嗎?”


    說到染染時的那一刻的停頓,不是因為心寒的遲疑。而因為葉衍南忽然想問她,是不是不止染染,連他也被一同放棄了呢?隻是……話到嘴邊,依然沒能說出口。


    許茉笑了笑說:“葉衍南,不要覺得心寒。因為我本來就是個沒心沒肺的人。”


    說完之後,她立刻轉身離開,連給葉衍南一點猶豫的時間都沒有。不過片刻,她就消失在了他的眼前,連背影都無跡可尋。


    葉衍南望著空蕩的門口,發呆。他還沒能來得及告訴她,和趙今沫的訂婚,隻是他父親放出的假消息,為了阻止她跟他繼續在一起的假消息。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如果她因為宮外孕還在恨他那也沒關係。他可以任她報複,等到她把仇恨疏解完的那一天。他還有幾十年可以等,等到她把仇恨放開,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因為他知道,這本來就是他應得的報應。他活該。


    他也還沒來得及告訴她,迫不及待地來c市看她。隻是因為昨晚夢見了她,他的小瞎子在夢裏哭地很可憐,聽得他心疼發顫。


    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很想她。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許茉正式住院了,住院的當天,許家父母也特地從西北趕了回來。之前,許茉一直沒敢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二老,現在眼看手術在即,也沒辦法不說了,於是她也隻能硬著頭皮一點點地如實交付。


    畢竟,她麻煩周錦程的也夠多了。萬一手術失敗,她也總不好讓周錦程把身後事一同給料理了。周錦程不是她的誰,這一點許茉一直分地清清楚楚。饒是麵對葉衍南撒謊時的曖昧語氣,許茉也一直偽裝地很清明。


    許家二老抵達c市的時候,許茉剛辦好住院手續,安然地躺在病床上。


    原本,照趙敏芝的性子,許茉以為她會先哭天搶地一陣子,然後再怨天尤人一會也就好了。沒想到的是,她倒是一反常態地一滴眼淚也沒留。隻是靜默地看著躺在病床上的許茉很久,最後憋出了一句:“茉茉,爸媽陪你一起加油。”


    說完後,她就捂著嘴,逃跑似的離開了病房。許茉看著她的背影發呆,印象裏她的母親趙敏芝一直是個女強人,現在看她跑出去的樣子,許茉忽然在一瞬間覺得,她的脊背是瘦骨嶙峋的。


    父親許博彥鼓勵似的拍了拍許茉的肩膀,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柔笑靨:“茉茉,你媽她估計一時還接受不了。你心裏也別難過,有爸媽陪在身邊,什麽事都不是大事。”


    父親笑得勉強,許茉又怎麽會看不出來。


    陽光從落地窗前掃射了進來,落在許博彥的頭發上。也不知道是光影的效果,還是心裏的作用,許茉竟看到了自己父親的黑發在一刹那間變成了白色。


    她揉了揉眼睛,才發覺剛才看見的隻是假象而已。


    她也好希望現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是假象。一覺醒來,她還能窩在葉衍南的懷裏,聽他含著低啞的嗓音叫她“小瞎子”。如果可以挑選返回的時光機器,她一定會選擇染染剛出生的那時候。那時候是她初初愛上葉衍南的時候,也是一切愛情剛萌芽的時候。


    她會竭盡全力跟他有多一點的交流,讓他知道她愛他的不止一點點。她再也不會因為自卑而無視趙今沫這個問題,也不會讓他因為周錦程這個名字而覺得忐忑。少一點妄自菲薄的揣度,多一點全心全意的信任。


    她會在有陽光的溫暖冬日,敞開懷抱撲進他的懷裏,告訴他:“葉衍南,我愛你,隻愛過你。”


    那樣……該有多好啊。


    可惜,回不去。


    **


    臨近手術,為了穩定病情,許茉停藥了。可能是因為以前太過依賴藥物,所以停藥沒過多久,許茉的視力就直線下降,等到臨近手術的前半個月,許茉已近乎全盲了。


    許茉睡得很沉,朦朧中她聽見有窸窣的開門聲響起。她慵懶地伸出手去夠床頭櫃上的開關,剛碰到開關,她又幽幽地收回了手,重新塞進了被窩裏。


    “怎麽不開燈了?”屬於周錦程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聲音很散,許茉無法準確辨別出他的方位。過了一會,有凳子挪動地聲音在空曠的房間裏回響,許茉才猜到他大約是坐在了自己的病床邊。


    “反正開了也看不見。”許茉淡笑著說。


    對於失明這件事,許茉並不消極。甚至還把它看作用來自嘲的一種方式。


    啪地一聲,周錦程已經打開了開關。明晃晃的燈光讓幽閉而昏暗的房間一瞬間變得敞亮,隻是許茉卻看不見。


    周錦程挪了挪凳子,湊近許茉:“燈光很暖和,看不見的話,感受一下也好的。”


    “周錦程你蒙我呢,醫院裏的都是日光燈,是冷光的,哪裏可能會暖和。虧你還當教授教導學生呢,這可是在誤人子弟了。”許茉聲音戲謔。


    周錦程也笑了笑,和許茉不同的是,他的笑聲裏有些惆悵的情緒在:“小茉,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我什麽?”許茉忍不住嘴角上揚,笑道:“難道是……佩服我不怕死?”


    周錦程搖搖頭,他把目光投向落地窗外。正值傍晚,c市燈火輝煌的景象才剛剛起步。醫院處在高樓,從窗外看去,霓虹燈五光十色,整個都市的繁華盡收眼底。


    “從很早就開始佩服你,佩服你的膽量,佩服你的勇氣。”


    “怎麽說?”許茉問。


    “以前因為家裏窮,看不起我的人很多,連願意跟我交朋友的都很少。高中的時候能遇上你,小茉,我一直覺得我很幸運。”


    “其實能碰上你這麽好的人,我也很幸運。”許茉很感謝他,因為他也曾帶給她一段美好的過往。


    “小茉,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學考古嗎?”


    “不知道。”


    周錦程望著仰躺在病床上的許茉,靜默微笑:“我記得,高中那時候你爸媽每次都會給你寄全國各地的明信片,你每次收到之後總會開心地跟我分享每一張明信片背後的故事。你說,你很喜歡各種古物,喜歡考古。你說,你想成為一個考古學家。我每次聽你說,卻一句都搭不上嘴。因為我除了會讀書,對於那些都等同於文盲。”


    周錦程的語氣頓了頓,目光遙遠像是在懷念曾經:“後來高中填誌願的時候,想到你說的話,就鬼使神差地把已經填好的法律專業換成了考古。說起來當時也傻,臨場改誌願,隻是為了以後跟你能有多一點的話題而已。”


    周錦程忽然偏過臉,微笑著說:“也是在你跟我分享明信片的時候,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了葉衍南這個名字。可能連你都沒有發現,你每次說到自己喜歡的東西的時候,都會有意識無意識地帶上葉衍南的名字。就好像……他也是你一件很喜歡的東西一樣。”


    中央空調的暖氣,讓室內的溫度穩步上升。


    暖和的溫度,讓周錦程的頸項有些發熱。他徑自脫下了身上的呢大衣,從凳子上站起,順理成章的掛在衣架上。冬日裏的靜電很可怕,呢料子摩擦產生的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是新年裏的爆竹聲。隻是許茉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看到來年的煙花。


    “你說你喜歡各種曆史古物,但是葉衍南經常把你喜歡的東西說成是死人的東西。你說你以後讀大學想讀考古學,但是葉衍南說是沒出息的行業。你無論說到哪個話題,總會有意無意地帶上他的觀點。你看起來很討厭他,但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他。後來,我外出讀大學之後向你表白,也不過是希望能取代葉衍南的名字,變成那個你時時會提及的人。”


    周錦程唇角上揚,有些悲憫:“我從沒想過你會答應和我在一起,以至於後來在學校看到你給我的回信的時候,我差點高興地跳到天上去。不過看到信末尾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又輸了。我至今還記得,你在回信的末尾又提到了他的名字,你說你表姐喜歡他,可能以後會嫁給他。小茉,我從來不相信一行文字能夠表達一個人的感情,但是看到那一行字的時候,我清楚感受到了你所有的情緒。你故意想把一件事情敘述地稀鬆平常,但我卻看到了你故意壓製的情緒,是傷心。”


    許茉無妄地微笑,轉過頭,循著聲音用沒有焦距的目光看他:“難道真的有旁觀者清這種事嗎?我不信。”


    “小茉,沒有人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其實你一直知道,隻是不敢承認罷了。”


    “是嗎?”


    “其實我一直在想,當年你跟我私奔,也可能是為了引起他注意的一種方式吧。”


    這一次許茉沒有再著急地打斷周錦程。許茉想到了一句很不應景的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實際上到了這個時候,許茉也真的沒有反駁的必要了。


    她也曾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早早地就愛上了葉衍南,不過她很快就陷入了自己的自我否定中。而現在周錦程的話,隻是給了她一個佐證罷了。


    許茉沒有說話,房間裏的分貝驀地降了下來。過了不久,周錦程突然背向她,說:“小茉,我好像一直沒有告訴你一件事。”


    “什麽?”


    許茉聽見周錦程深吸了一口氣,吐納之間含了帶了些釋然的情緒:“當年在火車站跟你分開的時候,葉衍南是給了我好處的。我答應讓他把你帶走,他許諾我給我最優渥的學校和條件。當年你坐在他車裏哭著叫我的時候我也看見了,隻不過因為那些誘人的條件,我選擇了無視。”


    周錦程尾音落下的時候,整個房間裏安靜地可怕。周錦程也想過,把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許茉可能會恨他。隻是事到如今,他也是真的有必要讓許茉知道。知道葉衍南對她的保護,知道葉衍南對她等同的愛情。


    不然連他自己都覺得,他現在這幅冠冕堂皇的樣子,令人作嘔。


    “對不起。”他很認真地道歉。“小茉,現在對你做得一切,隻是因為當年的歉意。而我,並不值得你的感謝。從頭到尾,對你好的那個人其實隻有葉衍南。我記得當年在火車站說過一句話,那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


    周錦程冷靜地站起來,把當年葉衍南的那一句話完整的複述給許茉聽。他盡量地在回憶當時葉衍南每一個細胞裏的情緒,每一個字眼裏的疼愛。隻是這些,偏生都是他模仿不過來的。


    “他說——對不起,我舍不得看著她跟你受苦,因為,我會心疼。”


    許茉露在被子外的手指攥地緊緊地,像是用力地在隱忍著情緒。她幾乎能想象葉衍南說出那句話時的表情,每一個字眼裏都含著情緒。過了很久,她才硬生生地從牙關裏憋出一句話。


    “周錦程,我渴了,可以麻煩你幫我倒杯水嗎?”


    汩汩地開水從保溫瓶裏注入玻璃杯裏,從底部衝刷上來,透明地光澤讓人覺得晃眼。周錦程回過身去的時候,許茉已經背靠著床板坐了起來。周錦程怕她凍著了,就拿了個枕頭墊在她身後,她淡笑著說謝謝。


    接過那杯水的時候,周錦程能明顯地看見許茉的手在發抖。她在克製自己的情緒,周錦程知道。


    她抿了一口,又匆匆地把那杯水握在了手裏。她的眼神一直盯著某一處,隻是因為失明,她目光飄渺,毫無重心。在平複了一點情緒之後,才艱澀啟唇。


    “可能是病入膏肓了,所以,我這幾天一直在回想以前的事。我能記得所有人的麵孔,記得你的,記得爸媽的,記得染染的,卻唯獨葉衍南的樣貌怎麽想都沒辦法想起來。”


    “怎麽辦,怎麽能一點都想不起他的樣子了呢?”


    惱恨的話語裏,已經帶了哭腔。


    周錦程靜默地看著她,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


    許茉垂著腦袋,抑製住的眼淚終於放肆地掉了下來,它準確無誤地掉進了水杯裏,發出叮咚地一聲脆響。


    許茉卑微的模樣,讓周錦程的心頭一怔。他的指節再一次重重的縮緊,直到容納不了一絲的空隙。指甲泛起魚肚白,比起頭頂刺目的燈光還來的白一些,可見他的主人握地多麽地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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