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公子……


    蘇拾花瞠圓烏眸,那一刹如遭雷擊,不能動彈,不能言語,完全化成了風中石柱……


    簡應辰握住對方手腕,緊接著施力反扣,大漢吃痛地嚎叫兩聲,隨他運勁一推,一下子跌退五六步遠的距離。


    “想你一介七尺男兒,當眾欺負個弱小女童,心中不覺羞愧嗎?”他目光正亮,帶著旭陽般的炫耀明輝。


    周圍路人紛紛聚攏過來,聽少年公子一說,明白到實情,開始對著大漢指手畫腳。


    麵對四周的議論指責,大漢臉燥生熱,又瞧那位公子衣飾不俗,背後還跟著幾名家仆,囂張氣焰頓時消弭無蹤,起身衝開人群,灰頭土臉地逃了。


    在簡應辰的示意下,家仆將一袋綢囊交給賣扇女娃。


    女娃之前受驚,顯得不知所措,聽他安撫道:“別怕了,這些銀錢你好生收著,屆時買些所需之物,跟你的家人好好過冬。”


    女娃睜著水汪汪的眼睛,等回過神,臉上湧現感激之情:“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她跪地連拜三下,將綢囊十分寶貝地塞進衣袖,又朝簡應辰扯開一抹大大的笑顏,才歡喜地離開。


    人群陸續散開,簡應辰忽然想起方才也要出手相救的女子,待抬頭尋望,卻發現她呆呆立在原地,眸子凝著他瞬也不瞬,仿佛他臉上有著什麽特別的東西。


    那時四目相對,簡應辰竟是身體一震,莫名的熟悉感泛上心頭,仔細審視,不太確定地問:“你是……蘇姑娘?”


    咦?蘇拾花終於從石化的狀態中一點一點恢複知覺,眨眨眼,又眨眨眼,唇瓣啟闔兩下:“簡公子……”


    “原來真是你。”簡應辰隻覺詫異不已,笑了笑,朝她走近。


    蘇拾花卻手足無措地倒退兩步,仿佛他的腳步壓在她的心尖上,每踏一步,那顆心便跟著砰砰亂跳。


    “簡公子……”她依舊如往昔那般,看見他便不由自主地赧紅臉,接著更加一驚,他認識她,他剛剛說她是蘇姑娘,他怎麽會認識她?


    擴大的星目中映著那臨近的少年公子,表情錯愕間,還混合著一種迷惑不解:“你、你知道我……”


    簡應辰似被她問得一怔,爾後忍俊不禁:“當然,你是紫荊派門下的弟子,名喚蘇拾花,對不對?”


    他知道,他竟然連她的名字都知道,可是為什麽,以前在師門,他們明明連話都沒講過一句,總是她偷偷躲在暗處張望,他、他為什麽會知道她的名字?


    她怔仲同時,簡應辰忍不住打量她,穿著粉白相襯的軟底裙裳,腰係朱紅絛帶,被打成一朵精致的祥雲,因她骨架瘦小,襯得四肢也更為纖細,黛眉長睫,粉唇俏鼻,臉蛋小小的,像初開的白桃花,髻上插著唯一一支蝶形簪飾,在陽光烘托下,好似真是一隻蝴蝶尋香而來,棲於鴉鬢,使她整個人看去愈發的嬌憨可愛,比春季裏的蝴蝶……還可愛。


    憶起剛剛說出她的名字時,她似乎分外吃驚,簡應辰不禁哂笑,是了,她當然不知道,以前他到紫荊派做客,動輒會在諸弟子中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忙著打水,忙著擦地,忙著被師姐們喚來喚去,即使這樣,那張小臉上依是笑得明媚燦爛,不惹眼都不行。


    “我聽紫鵑提過你。”記憶裏還有一次,他剛坐下,她就為他端茶倒水,腦袋瓜垂得低低的,小手一直抖,險些沒把茶水灑出來,害得他當時,還以為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哪料一問話,她抖的更加厲害,居然連茶也不倒,一溜煙逃走了,令他更加印象深刻。


    紫鵑是二師姐的名字,那會兒,他們就出雙入對,相互切磋劍法,如今,二師姐的閨名被他自然而然的說出口,似也暗含了無限的親昵情懷。


    換做以前,她的心情一定會十分失落吧,然而此刻,蘇拾花隻是從與他相遇的震驚中漸漸恢複平靜,疑惑一消,不由得點了點頭:“原來是這樣……”


    簡應辰笑道:“對了,後來我聽聞你離開師門,出外曆練,想想現在也過了半年光景,今日你……”


    “嗯,我完成曆練,正準備趕回師門,沒想到、沒想到會在城裏看到你……”她一副小女兒情態,半低著頭,睫毛像大蝴蝶似的忽閃忽閃,這是她的小毛病,一緊張,睫毛就會扇個不停。


    簡應辰視線也為此停留在她的羽睫上,覺得那一眨一眨的樣子頗為可愛,正欲說什麽,卻是若有所覺,目光投後。


    他默不作聲,蘇拾花也抬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到蘭顧陰高挑的身影就佇立在他們幾步開外,神態尋常,麵無表情,唯那黑幽幽的瞳仁兒緊盯著他們,像是看著一場荒唐可笑的鬧劇。


    “阿陰。”因與對方意外相逢,蘇拾花差點把他給忘了,匆匆幾步跑過去,拉著他的胳膊笑道,“阿陰,說來真巧,我在這裏碰到了一位朋友。”


    朋友?


    他心裏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冷笑。


    真當他是瞎子麽?還是耳背?沒有聽到他們適才的對話?


    明明、明明有聽見她喊他——


    三個字。禁忌。


    “蘇姑娘?”簡應辰跟了上來。


    蘇拾花突然夾在二人中間,沒來由的有點尷尬,開口解釋:“阿陰,這位就是簡公子,我、我以前跟你提過的……南流山莊的少主人。”到最後,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小,仿佛心虛似的。


    蘭顧陰不說話,細長漂亮的鳳眸一挑,直勾勾盯向對方。


    兩個男人,相互打量彼此。


    簡應辰作為南流山莊的少主人,生的英俊溫雅,金相玉質,沒少被人稱作一代驕子,但今日他看見蘭顧陰,卻覺其姿容甚美,更勝一籌,隻是麵色偏於蒼白,薄唇冷抿,美中顯得毫無生氣,陽光底下,白衣輕衫近乎虛透,渾身透著一股子陰柔病態的妖異。


    恰好簡應辰抬頭,發覺那人也正盯著他,極黑極黑的眸子盡處,分明無半分情緒,但就是那種靜、那種黑、那種一瞬不瞬,仿佛帶著強烈的衝擊,讓他驀生出暗然驚悚之感,好似此刻麵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孤魄幽魂……


    他被看的一陣不自在,這些年他雖遇過許多厲害的對手,卻從未像現在這般過,渾身猶如被一股龐大無形的壓力壓製逼迫,叫他幾乎喘不上氣,而對方,卻不過是一個弱不勝衣之人……


    “蘇姑娘,這位公子是與你隨行的同伴嗎?”眼前人,有種說不上來的怪。


    蘇拾花臉蛋一紅,不知該怎麽介紹,孰料小手被旁人用力握住,本是麵龐無波的蘭顧陰,居然朝著對方微微一笑:“我是她相公。”


    --------


    簡應辰怔了兩怔,還當是自己聽錯了,看看他,又看看蘇拾花:“蘇姑娘,這是……”


    蘇拾花沒料到蘭顧陰就這樣當眾說出口,但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她神態盡顯嬌羞,像隻垂項小貓,輕輕頷首:“嗯,簡公子,他、他說的沒錯,阿陰他……是我的相公……”


    她親口承認,委實出乎簡應辰的意料:“你不是出外曆練了,怎麽已經……”


    “是我與小花一見鍾情,兩情相悅,決定從此相濡以沫在一起,這才拜過天地成了親。”蘭顧陰搶話替她回答,末了,還柔情款款地替蘇拾花撥過鬢側一綹小頭發,不忘問一句,“是吧,娘子?”


    蘇拾花聞言,趕緊傻傻地一點頭:“嗯……”


    簡應辰先是意外,繼而笑道:“實在突然,蘇姑娘,那真是恭喜你了。”


    蘇拾花笑顏靦腆,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


    簡應辰隨即想到:“對了,既然你們要趕往玉牙峰,不如咱們一道同行吧。”


    “咦,簡公子你也要去師門嗎?”蘇拾花馬上問。


    他頷首:“嗯,近年內家父身體抱恙,幸得貴派掌門將煉製的金仙丹贈送,每月都需上山一取。”


    “是這樣。”蘇拾花沒留意到旁人正黑著一張臉,想也不想,含笑答應,“好啊,反正咱們順路,正好一起同行!”


    她眉目清靈,笑容甚是甜燦,芙蓉般白皙的臉蛋好似罩在靈氣之間,叫人不知不覺忘卻一切煩雜憂擾,隻感到,哪怕發生天大的事,似乎也不要緊了。


    簡應辰目光不自主在那嬌靨上停留幾瞬,接著吩咐隨從:“去牽馬來。”


    蘇拾花順勢望向後方,但見四人裏的其中一名男子,個頭瘦瘦矮矮,服侍與其他三人略微不同,黑衣便裝,頭頂羊皮小帽,帽簷壓得低低的,看不清麵目。


    “蘇姑娘,你也騎馬嗎?”簡應辰似待那黑衣男子頗為客氣,交談幾句後,回首問她。


    “嗯,我……”蘇拾花收回眸子,剛準備答應,柔荑卻被蘭顧陰使勁一拉,他凶狠狠地瞪著她,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替其回答,“她坐馬車。”


    “那個……簡公……我……”蘇拾花無措地望望簡應辰,連句完整話都來不及說,就像隻小雞似的被丈夫強行拽走了。


    回到馬車上,蘇拾花告訴無痕方位,駛到剛剛的小巷口,簡應辰幾人皆已上馬,整裝待發,蘇拾花把腦袋探出窗外,跟他打招呼,簡應辰笑了笑,點頭示意,調轉馬頭在他們車前行進,但見馬背之上,他藍袍招展,英姿颯爽,陽光在他身上跳躍著閃閃金輝,當真叫人著迷。


    “還沒看夠呢?”蘭顧陰陰惻惻地窩在角落裏,皮笑肉不笑地道。


    “……”蘇拾花被他一喚,從窗外縮回腦袋,她心境簡單坦然,以往偷偷暗戀的情愫,如今早已不知不覺間轉化為一種單純情誼,並沒往深處尋思,是以笑道,“阿陰,我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裏遇見簡公子,而且,他竟然知道我是誰。”


    蘭顧陰臉更黑了。


    左一句簡公子,右一句簡公子,她不知道這個人對他而言,究竟有多討厭呢麽!


    好、好,她還在他麵前提,蘭顧陰聳肩直顫,胸腔裏一個勁地犯酸,犯酸,醋壇子翻了一地,絞得胃疼,抽搐緊縮,偏偏如此,更要帶笑:“是啊,終於遇見你心心念念的簡公子,你現在是相當開心了吧?”


    蘇拾花一下被他的話噎住:“什麽……”


    “怎麽,難道不是麽。”死死瞪著她,陰陽怪氣地冷笑,“否則現在你緊張個什麽勁?”


    蘇拾花下意識答:“我沒緊張……”


    “沒有,那你眼睫毛為什麽一直眨巴?”這就是鐵證。


    聽他一說,蘇拾花眼睫毛果然又開始忽閃個不停。


    “你、你……”他氣得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你一瞧見他,便隻顧著跟他笑,隻顧著跟他講話,當我不存在了是不是?”


    “不是!”他急,她也開始急,使勁搖頭,可惜剛一張口,就被他抓著手腕,狠狠咬上一口。


    啊……他、他怎麽咬起人來!蘇拾花疼得倒吸口冷氣,目底淚花朦朧閃現,焦急又難過:“我沒當你不存在,也沒有對他心心念念。”


    他不信,把她抱到大腿上,按在懷裏,發狠似的揉著、蹭著,仿佛要把她弄成一團爛泥,再塞進身體裏,以這種盡情蹂-躪的方式,來發泄他的不滿與愛意:“你沒心心念念,那為何他一出現,你就不理會我,全然不把我放在了眼裏?”


    他切齒般地逸出一字一句,略微挑高的尾音,冷傲中卻又透露著委屈幽怨,像個失寵的小孩子,鬧著脾氣。


    此刻蘇拾花再傻也明白了,她的夫君,不高興,生氣了。


    她從懷中仰起頭,伸手摸他的臉扳正過來,他卻把臉扭到一邊,她再扳過來,他又偏到另一邊,就是不看她。然而環住她腰際的一對手臂,力道卻是越來越緊,不準她脫離開那結實的胸膛,不給她半點活動的空間,蘇拾花隻好重新貼靠著他的胸骨,隔著衣衫,聽到他內處的心跳與她不過近在咫尺,鼓鼓撞入耳中,亦如聽著他此刻恨惱躁動的意緒。


    “阿陰、阿陰……”她輕喚,隱隱約約明白到他生氣的原因,“你別亂想,我……我豈會不把你放在心眼裏?”


    蘭顧陰睫毛輕微顫了顫,目光終於垂視,凝著臂彎裏的女子——擁有著那樣一雙亮如碧潭般清澈的眼睛:“你如實說,你喜歡的人究竟是他……還是我……”


    他嗓音略帶一絲不穩,頭一回,竟流露著擔憂與不自信,蘇拾花毫不遲疑地回答:“當然是你。”


    “可你說過喜歡他。”薄唇抿動,仍顯執拗倔固。


    蘇拾花歎息似的:“那是以前,現在,我心心念念的隻有你。”


    隻有你!


    她的話比利劍還猛,讓他著了道,失了魂,胸膛劇烈起伏,繃得緊緊的也依舊好看無比的下頜,終於終於變得柔緩了幾分:“對他……一點也沒有?”


    點頭。


    “一點點都沒有?”


    繼續點頭。


    “真的一點一點也沒有?”


    ……


    好,他問一遍,她就答一遍,不嫌煩,不怕累,隻要他能踏實、安心,答上多少遍都沒問題。


    “小花……”


    她抬頭,卻被他捧著臉蛋,深情吻著。


    車廂裏的空間局促起來,好似他們裝在一個容器裏,將全部的氧氣一點點吸盡,然後窒息。


    他盯著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把方寸中小小的她容納在整個心房裏,說著老生常談一樣的話:“咱們是夫妻,我……可就是你的了,今後決不許丟下我。”


    “嗯……”


    “還有……不許想別的男人,不許看別的男人,更不許為了別的男人……欺我。”


    唉,說到底,他還是芥蒂難解,就差點名道姓了。蘇拾花有些想笑,但麵對他罕有的認真表情,不由得斂住笑,擁住他的腰。


    蘭顧陰這才頗為得意地勾動唇角,趾高氣揚的神態又複現了:“其實,他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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