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對這位同窗共硯三年的學友情殷挽留,真是大感為難,不覺向對方多看一眼,忍不住驚訝道:“趙兄莫非曾練過武?”


    馮行義大笑道:“甘老弟到這時才知道?”


    甘平群一聽這話,情知趙如玉老早就習過武,但自己那時是個門外漢,所以沒有看出。這時見他太陽穴鼓起,神凝氣足,分明已有幾成火候,一問起來,果然不錯。自己為報親仇,正該多與武林人物打交道,何況這位還是同窗好友?遂笑笑道:“趙兄良賈深藏若虛,小弟一向沒有想到,不知令師是誰?”


    馮行義姆指一翹,讚道:“中州浪客這名頭,甘老弟可曾聽說過?”


    “哦!那就難怪,原來越兄竟是名師高足。”甘平群這句恭維話倒也出乎肺腑。他雖然已身懷七十四種絕藝,卻未經正式拜師,總覺得來路不正。再則這些絕藝得自殘酷無倫的轉輪王的部屬,若以那麵目慈祥的尤成理為師,還可說是值得,若把那居心狠毒的鐵麵神龍加了進去,真覺得十分不值。是以,他那羨慕之情,溢於眉宇。


    趙如玉微微一笑道:“甘老弟也不須瞞我,但以你赤手空拳在海裏擒獲一隻將達二百斤重的大玳瑁來說,你的氣業就決非愚兄所及,到底有什麽事放不開,何不說出來大家商議商議?”


    甘平群略一沉吟,隨將義母金鴛鴛臨終遺言,要他往官橋尋親之後的一切遭遇,擇要告知,最後才道:“越兄你可想想,轉輪王不知小弟落腳府上也還罷了,若被他獲知,那怕不傾巢而來,把這一帶夷為平地麽?”


    趙如玉大詫道:“想不到武林中除了東西西北‘四至’奇人之外,還有這麽多出類拔萃的人物。”


    此話方畢,門外忽然有人縱聲大笑道:“你想不到,我已經遇到了。”


    趙如玉一聽聲音,急叫一聲:“師傅!”


    甘平群知是中州浪客到來,也和馮行義同時起立。


    這時,一位頭戴進賢冠,身穿儒服的中年人走進書房,含笑揮手道:“不須拘記,方才甘小哥的話,我記傾聽多時,本不想打擾你們這個雅會,無奈好些疑團還打不開,隻好還來向甘小哥請問一下。”


    甘平群急道:“晚生正要向大賢請益……”


    中州浪客急搖手阻,笑道:“還說什麽大賢小賢,昨夜若非我見機得早,幾乎像銀生書生一樣,被別人強請了去了。”


    趙如玉驚道:“誰敢強請師傅?”


    中州浪客輕歎一聲道:“天下武藝如瀚海,你別以為我這師傅了不起。二十年前,武林盛傳什麽‘一仙、二王、三師、四奇、五客、六逸、七子、八雄、十二魔’之言。當時為師被列於‘五客’之內,實在有點不服,但經過昨夜一戰之後,到真願被列人不分級裏麵去,以便頤養天年。若非聽得甘小哥自稱學會了‘二神’的七十二種絕藝,使我覺得武林正義還有伸張之望,已準備見你一麵之後,就披發入山了。”


    趙如玉聽他師尊恁地灰心,情知受刺激過甚,不敢多問,急出門吩咐擺酒。


    甘平群趁機問道:“前輩說晚生學的是‘二神’的絕藝?”


    中州浪客點點頭道:“我猜想不至有誤。因為‘三神’就是水功三十六絕的‘鐵麵神龍’,氣功三十六絕的‘金麵雷神’和陰功三十六絕的‘銀麵風神’。你學的是‘龍’、‘雷’、二神的絕藝,難道還不自知?”


    甘平群聽中州浪客說到“銀麵風神”不禁臉色微呆。他早由紫鳳女口中獲知殺父仇人姓名有個“銀”字,武藝高絕一時,必須練成“浩然天罡錄”上的武學才可報仇。當初問過翟妮寧,隻知北漠的金鉤銀叟在綽號中有個“銀”字,藝業可能高絕。然而,經過浮沙島這番學藝,發覺“四至奇人”的藝業不能稱“絕”,正暗自疑心,這時又聽中州浪客說起“銀麵風神”,莫非自己仇人正是銀袍總巡察?


    他想得出神,不覺茫然道:“前輩可知武林中,有些什麽人的姓名和綽號用有‘銀’字?”


    中州浪客沉吟道:“姓名有‘銀’字的人我還不有所聞,至於綽號方麵,什麽‘銀鑠’、‘銀槍’、‘銀劍’之類的,又多到不可勝計。”


    甘平群道:“前輩隻須舉出武藝最高的幾人就行。”


    中州浪客詫道:“你忽然要打聽這個,可是與自身有關?”


    甘平群愴然道:“與晚生不共戴天的仇人,名號中有一個‘銀’字。”


    中州浪客向他臉上注視有頃,忽然目放奇光,道:“令尊莫非是漱玉儒生甘益苦?”


    “正是!”甘平群一聽到父親名字,肅然起立,道:“前輩也認識亡父?”


    中州浪客也自黯然道:“令尊令堂和我俱有數麵之緣。”


    中州浪客一把將他扶起,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笑容道:“你這聲‘伯伯’,我算是受了。再要磕頭,我便原璧奉還。”


    趙如玉一腳跨進門,見狀笑道:“甘小弟,我這位師父不是喬老夫子,你別把他拜走了。”


    中州浪客大笑道:“到底是知師莫若徒,坐下來好說話。”


    甘平群心想難得遇上這位父執,正好打聽自己身世,遂如言歸坐,轉問道:“伯伯你可知亡父何因身故?”


    中州浪客眉梢微蹙,搖搖頭道:“我和令尊最後一次分手,已有十七年。從那時候起,武林中便少傳漱玉書生的行跡,我隻認為他藏在什麽地方潛修武學,但過後三年,又聽他遇禍身死,至於死在什麽地方,死在何人這手,也沒人知道。”


    甘平群問道:“鐵麵神龍伯伯可知亡母究竟是誰?”


    中州浪客詫道:“不是紫鳳女聞人瑤卿,那還有什麽‘究竟’?”


    “是的。”甘平群接口道:“小侄也認定紫鳳女即是亡母,但她臨終之時,又說小侄另有親娘,那人姓張,名靜君。伯伯和亡父友好,可曾聽說這人的名字?”


    中州浪客搖頭笑道:“我和令尊見麵機會雖不太多,每次見麵也總要盤醒上三四天,從來沒有聽他說過張靜君這個名字。


    令堂聞人瑤卿原是姓盧,是靈樞院靈柩老道姑的唯一俗家弟子,老道姑對她十分鍾愛,盡傳靈樞絕學。因她與令尊誼屬同門……”


    趙如玉笑道:“師傅你不是說甘伯母是靈樞老前輩惟一俗家弟子麽?”


    中州浪客道:“你又來打岔了,漱玉書生是靈樞老道姑的師侄。正因他倆人是同門,往還密切,以致日久生情,偏是盧員外極力阻撓,老道姑一氣之下,乃命她這位愛徒閉氣假死,待下葬之後又救活過來,與漱玉書生在嶽陽樓結為夫婦。”


    趙如玉笑道:“靈樞老前輩未免做得過份了些。”


    “如玉不敢冒瀆。”中州浪客薄斥道:“這也難怪老道姑。她固然有意成愛徒婚事,也因她找到了一部必須夫婦同參才可現出字跡的奇書,可惜她靈樞一脈,不是道士就是道姑,沒有一對夫婦,隻有漱玉書生和紫鳳女是俗家弟子,老道姑怎麽不替他二人撮合呢?”


    甘平群靈機一動,忙道:“亡父當年歲數多少?”


    中州浪客一愣,旋即道:“令尊比我少了幾歲,若還活在世上,年屆望五也差不多少,你怎地忽然問起這事?”


    甘平群淡淡一笑,輕歎道:“隨便問問罷了,像小侄這種為人子者,加父母的歲數都不知道,真是罪孽深重。啊,那名號中有‘銀’字的……”


    中州浪客審言觀色,雖知他這話之外還另有涵義,但也不深究,笑笑道:“令尊武藝也列在五客裏麵……”


    甘平群忙道:“何謂五客?”


    中州浪客一笑道:“我號為‘浪客’,令尊自號為‘餐霞客’,黃山周逢號為‘羈客’,另有兩個已壞得不可再壞的,一個號為‘木客’,一個號為‘香客’。”


    “好吧,伯伯你說下去吧。”


    “你還要我說什麽?”


    “說說名號中有‘銀’字的人。”


    “啊。令尊既已藝列五客,等閑的銀鞭銀鏢之流決害不了他,至於名號中有個‘銀’字而下藝又高的人,自是很少,據我所知:金鉤銀叟的武藝可能很高,但也不過是‘四至’的人物,不見得能單獨害死令尊。此外銀麵風神則幾已十年來不曾露麵,也許早就老死了,令尊也不可能去惹他。”


    “不有沒有武藝更高的?”


    “唔!”中州浪客想了很久,直到酒菜列上桌麵,才重重,一拍後腦苦笑道:“你說的是‘銀’字還是‘顏’字?”


    甘平群被這一問愣住了——紫鳳女臨終之時,雖曾說仇人是銀……但“銀”,“顏”兩字同音,誰知她說的那一個字?


    他想了一想,恨聲道:“不管他是那一個字,姓顏的有沒有武藝特高的人。”


    中州浪客歎道:“若你仇人果是‘鶴顏仙客’,那你的仇也就冤沉海底了。聽說那人不但藝來高絕,而且智謀深沉。就在二十年前武林盛傳‘一仙’、‘二王’等的名號時,忽然有人在紹興雷門那麵大鼓上寫了‘盡奴中土仙王客’七個大字,署名就鶴顏仙客。當時轟動武林幾個月,後來不見有什麽動靜,各人才把這事淡忘了。”


    甘平群失笑道:“莫非是狂徒的惡作劇?”


    中州浪客正色道:“我為了七個字,特別從羅浮趕到會稽去看了一次,七字那筆勢龍飛蛇舞,每一筆都力重千鈞,豈是狂徒所能?我看那七字寫得太妙,驀仿很久,現在還可以寫得出來。”


    甘平群大喜道:“伯伯能不能寫一遍給小侄看看?”


    “這有何難?”中州浪客取過文房四寶,一揮而就。


    甘平群一眼瞥去,喜得叫起來道:“這就是鐵麵神龍的筆跡。”但他仔細一看,又忍不住劍眉微皺道:“伯伯你有沒有寫錯?”


    中州浪客詫道:“我寫錯什麽?”


    甘平群道:“字裏麵‘鉤’、‘點’的部位,是否和原來的完全相同?”


    “我這摹仿聖手除了筆力略遜,敢說和原來一樣。”


    “這就奇怪了,鐵麵神龍的‘土’字,上麵要長得多,莫非他也是摹仿那人的筆跡?”


    “賢侄不必費這腦筋,你隻須拿我寫的往會稽對一對真跡,然後再設法逼那鐵麵神龍寫一遍,也許很有幫助。”


    “謝謝伯伯!”甘平群小心翼翼把中州浪客所寫的紙條裝進衣袋,續道:“伯伯方才說的‘一仙’、‘二王’又是誰?”


    中州浪客道:“一仙就是‘紗帽癲仙’,二王就是‘狐王’和‘佛王’,這三人一直浪跡江湖,但我沒有遇上過,聽說那‘狐王’還是一個婦人哩。”


    甘平群笑道:“今天得遇伯伯,小侄獲知良多。小侄猜想殺父仇人多半是那轉輪王,也就是伯伯所說的‘鶴顏仙客’。”


    趙如玉道:“甘小弟,你怎能這樣肯定地來說?”


    甘平群道:“小弟隻說多半是他。因為他能驅使‘二神’,藝業自是高絕,而武林中卻一直沒有他這一號。再則他要將武林人物在他門下轉世,這狂妄的做法和寫在雷門大鼓上七個字的意思不謀而合。三則他毀滅前代劍聖於非子的‘浩然天罡錄’……”


    中州浪客驚道:“劍聖那部秘笈被他毀了?”


    “是的。”甘平群點點頭道:“他將那部秘笈揉成一團,放在掌裏一合,再一開,立化一股飛煙,連飛燼也不剩下一點。”


    “好家夥!”中州浪客叫道:“那是九陽神掌,從來沒練成功。”


    甘平群輕笑一聲道:“不管他什麽掌,那部秘笈隻是假的。”


    “奇怪!”


    “這出於我那翟姐姐的慧心,她弄出一份假秘笈,轉輪王居然上當。當時小侄還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那樣做,後來聽說他曾因那秘笈特別到中州調查了數月,結果發覺上了當,才嚴令拘捕小侄和翟姐姐。如今回想起來,那部秘笈對轉輪王的關係太大了,怪不得他要立刻把它消滅。”


    “你這話,連我這伯伯都不明白。”


    甘平群麵帶愁容道:“轉輪島擁有數以百計的天下絕藝,轉輪王更嚴禁部屬藏私,可見他已精通各門各派的絕學,自以為天下無敵。卻隻有一門絕學可以製他死命,那就是‘浩然天罡錄’。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又舒顏一笑道:“不過這也因為翟姐姐偽造秘笈時,故意寫出半通不通的話,讓閱讀的人去猜,最後又引用真正的秘笈上的一件規定,要比服下‘天龍膽’,轉轉王想到‘天龍膽’難得,‘浩然天罡錄’難練,那還不把它毀了?”


    “有理,有理。”中州浪客連連點頭道:“賢侄分說得好。你那翟姐姐是誰的門下?”


    甘平群一愣,旋道:“這倒未聽她說起。小侄一直以為她既然練成‘雷音掌’,該是無化仙姑的弟子,但轉輪島銀袍總巡察又說她的‘星雲步’是羅喉老人的絕學。”


    “你方才急著要去漳洲,就是為了找她?”


    “是的。隻有她才知道浩然天罡錄可能落人誰手。”


    “好,飯後和你一道走,我要見見這位刁鑽的小姑娘,再則也想會會那押解解劍書生的怪客。”


    甘平群聞言一震道:“可是一位使短龠的蒙麵人?”


    “正是。”


    “糟了!”甘平群叫道:“那是華倫正大叔,可算是好人,他這番押解銀劍書生回去,勢必也要被轉輪王收押起來,我們快去截住他。”


    在座三人聽他這麽一說,正自茫然,卻聽大門外有人大笑道:“你們喝酒吃肉,卻教我老人家替你們站崗,豈不罪過。”


    馮行義一聽這人的聲音,立即奔出。


    甘平群微愕間,已見一位七旬上下年紀,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目光炯炯的老乞丐走了進來。情知是一位異人,急忙離席躬身,叫了一聲:“老前輩!”


    趙如玉也站起來叫一聲:“獨腳師伯!”


    老丐見中州浪客大模大樣,據案大嚼,嘿嘿一笑,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喝道:“你快不快走,要在這裏害人不成?”


    中州浪客詭笑一聲道:“教我走,好讓你獨是不?”


    老丐正色道:“我還不至於這般無賴。你在漳洲闖的禍,已帶到這裏來了,若不是我在路上替你擋了一陣,那夥兔崽子怕不早就來到了。”


    中州浪客見他不像說假,這才知道事件嚴重,站起身子,向甘平群笑道:“賢侄,你我往山上喝去。”


    老丐急道:“不行,你我可以走,這娃兒卻得留下來替主人擋過一場災難,但也得改過臉孔才行,千萬不可讓人認出你是賣烏龜的孩子。”他說罷丟下一包丹藥,順手撈起盤子裏的雞鴨,叫道:“假道學,拿酒跟我走!”


    甘平群望著老丐和中州浪客飄然自去,問道:“馮兄,才來的那位老前輩是誰?”


    趙如玉代答道:“他老人家就是馮兄的師尊,四至奇人,南陲獨腳神丐。”


    “啊!”甘平群失聲道:“小弟隻看出馮兄是武林人,卻不料竟是奇人弟子,但他老人家分明有雙腳,怎又號稱‘獨腳’?”


    馮行義笑道:“他老人家雖然傳了兄弟幾手武藝,卻不允兄弟入幫,故兄弟隻能算是他老人家的寄名弟子。至於為什麽號稱‘獨腳’,兄弟也在上月才知道,他老人家右腳是鐵打的哩,這包丹藥,想是易容丹,甘兄弟也該打扮了,趙兄弟也得及早關照府上準備應付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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