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生餘莞爾一笑道:“果然並行不悖!果然並行不悖!”


    古豪山氣得臉皮鐵青,冷笑道:“小酸丁,你的胃口倒是不小,你買得起麽?”


    少年儒生從容道:“你可說個價錢來?”


    古豪山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單桅二千、雙桅三千!”


    少年儒生微微一笑道:“總共有二萬六千兩銀子,折合黃金一千六百二十五兩,不算貴,三桅的呢?”


    古豪山怔了一怔,忽然縱聲大笑道:“小酸丁,你先報個名來,看配不配問三桅大船的價目?”


    少年儒生笑吟吟道:“小可姓甘,賤字平群。”


    古豪山駭然倒退一步,幾乎跌下碼頭,凶目睜圓,長鞭向胸前一收,大聲道:“你這姓名是真的還是假的?”


    原來這少年儒生竟是甘平群——他和神女宗二女來到向海門,恰見吳生餘裝瘋厲笑,心知對方大有用意,向碼頭看去,又見十三艘海艄“魚眼珠”向前、略大,認得是轉輪島屬有的船舶,索性站在城門外麵,暗運耳力,將雙方對答聽個明白,忽聞吳生餘叫破豬羊同聲,頓知轉輪王將人變的豬羊出售,禁不住義憤填膺,急向二女說明,請她二人回避。


    不料二女一知這事,反而豪情大發,爭拍琵琶、腰鼓,要伴他盡殲群魔,當下三人定計,悲歌而出。


    這時,二女見古豪山懾於甘平群的威名,慌亂成那付樣子,輕輕一扯對方衣角,相視一笑。


    吳生餘的臉上,掠過一種極難形容的神情,旋即仰臉看天。


    甘平群淡淡地一笑道:“甘某一介書生,古總管何須驚奇乃爾,難道有人與甘某同名麽?”


    他自報出真姓名,偏又說可能有人同名姓,古豪山一時難辨真假,冷笑一聲,手腕微抖,鞭梢已向乳根穴點到。


    甘平群一伸手,抓住鞭梢,嗔目大喝道:“閣下怎打起主顧來?”


    他出手雖如電閃,但手法大異於武林常規,對方以為隻仗眼明手快,猛可一抖軟鞭,暴喝一聲:“撒手!”


    甘平群把手一鬆,笑道:“去你的吧!”


    古豪山不料說撒手,說撒手,對方並不爭奪,本已站在碼頭邊緣,這一突然失力,身子往後一仰,“撲通”一聲,竟自墜進水中。


    神女宗二女忍不住格格一陣嬌笑。


    吳生餘目光大盛,微微頷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甘平群看在眼裏,暗忖:“閣下方才一手‘醉風弄月’撞跌那狗頭,顯見並不太俗。”也報以一絲微笑。


    古豪山選充“豬羊總管”,武藝自應不俗,那知先被吳生餘撞跌一跤,再被甘平群放跌下水,好不容易躍上碼頭,長鞭一揮,暴喝道:“你這小叛逆快來送死!”


    甘平群故作茫然道:“誰是小叛逆?”


    “你!”古豪山長鞭摔出“啪”的一聲,益增喝話聲勢。


    甘平群微微作色道:“本公子是來買船,並不是打架,你再胡說八道,我就要教訓你了!”


    古豪山雖被抓住鞭梢,再被放跌下水,但因甘平群不依常規出手,竟使他不能確定是否身具絕學。若是他意想中的人,怎會挾妓遨遊,從容不迫地上來取鬧?忍不住睜開怪睛,打量二女一眼,冷冷道:“你們果然是來買船的?”


    甘平群不知吳生餘為何要對方運送“豬羊”往博賀,莞爾一笑道:“閣下為何不信?可是要現金到手麽?”


    古豪山老臉微紅道:“錢當然是要,還得先問你這身武學由何得來?”


    甘平群失笑道:“原來閣下竟有考證之意,禮樂射禦書數謂之六藝,能夠博得一領青矜,誰不精通六藝,當然是先生教的,難道還能自己閉門造車,造出來不成?閣下空有幾斤蠻力,不曾習過六藝,怪不得要自己跌跤,實與本公子與涉。”


    古豪山本欲套問來曆,反被搶白得老臉無光,恨恨道:“看不出你這酸丁竟是‘良賈深藏若虛’,本總管想再多領教幾招。”


    甘平群急忙搖手道:“君子動口不動手,閣下能說‘良賈’一語,該已讀過幾年書,何必大煞風景,難道不想賣船了麽?”


    古豪山道:“買賣是一件事,印證又是一件事。”


    甘平群搖頭道:“若要印證,可在買船之後,在那三桅大船上舞劍舞鞭,吟詩作賦,何必急在此時?”


    古豪山回顧遠在幾十丈外的三桅大船,見船麵上已站起多人,也就點頭笑道:“好吧,我先稟過東主,再來定奪。”


    甘平群目視他上了舢板,登上大船,向一位長髯過胸的老者滔滔陳說,隻因對方均未穿轉輪島特定的衣著,看不出是何等身份,但由乘坐三桅大船一事,最小也該是“總管”之職,從容向吳生餘一揖道:“尊駕難道非往博賀不可?”


    吳生餘默默地點頭。


    甘平群壓低嗓門道:“難道在博賀有接應豬羊之人?”


    吳生餘仍默默地點頭。


    甘平群道:“若果這夥海盜在海上謀你,那又怎樣事。”


    吳生餘依然默默地點頭。


    甘平群苦笑道:“晚生因知尊駕必定身懷至藝,但這夥海盜藝業高強,詭計多端,而且人多勢眾,晚生附驥而行,彼此有個照應,如何?”


    吳生餘搖一搖頭。


    甘平群詫道:“尊駕可是成竹在胸?”


    吳生餘眉頭一皺,大不樂意道:“你這人真是嘮叨,要牢記‘並行不悖’四字,千萬不可和我同船,誤我大事!”


    甘平群暗忖這人自認為生不如死,不料對事竟恁地認真,誠懇,肅然起敬道:“晚輩謹遵台命就是。”


    吳生餘揮揮手道:“那麽,你就此走開!”


    甘平群笑了一笑,帶領二女離開數丈。


    “甘小俠,敝東主有請。”古豪山舢板尚未泊岸,已斂起狂態,揚聲相起,甘平群明知他受了上司教訓,才這樣前倨後恭,卻裝作不知他招呼,自與二女談笑。


    “甘小俠,敝東主有請。”古豪山再次招呼,舢板已近碼頭。


    甘平群徐徐轉頭,笑道:“閣下回來得快,貴東主有何話說?”


    古豪山陪笑道:“敝東主請三位上船議價。”


    甘平群回顧二女笑道:“二位姑娘有何高見?”


    敖汝心回眸一笑,悠然道:“我姐妹應公子之召,公子去那裏,我姐妹就跟往那裏,這還用得著問?”


    甘平群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我們就上船再說罷。”


    他扶攙著二女登舟,自己最後踏上舢板,因為並未暗中提氣,那舢板空然往下一沉,二女也齊聲尖叫。


    古豪山不屑地橫她二人-眼,冷冷道:“坐舢板得有幾分輕功才行,在海上休要拿命開玩笑。”


    甘平群和敖汝心俱淡然一笑,拂拭船舵坐下。


    蘇汝情坐在甘平群身側,卻瞪古豪山一眼,厥嘴道,“大不了也隻變作落湯雞吧!”


    古豪山老臉一紅,冷笑道:“賤婢你敢說我?”


    敖汝心急陪笑道:“總管爺你人大量大,休和我這妹妹同樣見識,請即吩咐開船罷!”


    古豪山悻悻地向船子揮一揮手,舢板向三桅大船進發,率眾上了大船,向鵠立船麵的長髯老者拱手道:“屬下已將要買船的甘小俠帶到。”


    甘平群見那老者年在六旬開外,長髯飄拂,狀極威嚴,驟看起來,幾令人疑是告老還鄉的顯宦,從容一揖道:“晚生甘平群有禮!”


    老者也拱手當胸,麵泛笑容道:“不敢當!小俠大禮!”


    他略為客套幾句,象肅客入座,遣退古豪山,著左右獻茶,問過二女姓名,才欣髯微笑道:“老朽姓熊,字士基,雖曾讀過幾年書,自忖科名無份,是以習陶朱之業,專向海外販運珍禽異獸,豬牛犬羊,方才聽古豪山說,小俠收購貨船,不知果有此意?”


    甘平群早已想好一套理由,這時略欠身子,道:“晚生確有此意。”


    熊土基點點頭道:“小俠收購這些貨船,有何用處?”


    甘平群微笑道:“幸群一介書生,不敢當老丈寵賜‘俠’字,收購貨船,無非用來運貨而已。”


    熊士基掀掀長髯,笑道:“但又聽說小俠尚有收購老朽此艘海上之家?”


    甘平群微愕道:“海上之家?難道老丈一家人居住在這船上?”


    熊士基搖頭道:“海上之家乃船名而已,小俠若有此意,老朽也可奉贈,但請告作何用處?因為此船雖大,並無貨艙哼若欲作運貨之用,勢必將內部徹底翻修,此中困難重重,決非短時日後能夠辦得到?”


    甘平群知道對方已暗示欲得此船,須看有無本事之意,自己那是誠心買船?隻因認出是轉輪島的船隻,又知吳生餘有意放走被變成豬羊的囚犯,怕他獨力難支,才借故同行,此時被問起來,索性故作驚奇道:“原來這船不能運貨,這倒是晚生始料不及。不過,老丈若是想出讓,晚生便將此船當作海上行宮,邀約良朋知己,徹夜笙歌,通宵飲酌,興來時則藏鉤射覆,作賦吟詩,垂釣泛舟,品花賞月,決不亞於李白於桃李園之夜宴,也不辜負老丈讓舟之盛情就是。”


    熊士基撫掌大笑道:“小俠雅人雅事,這艘船就算是出讓定了,來人,擺酒!”


    侍立兩旁的僮仆轟應一聲,穿梭般忙了半刻,已在船麵上陳設一席極豐盛的酒菜。


    這時,十二艘載運豬羊的貨船已啟碇離岸,緩緩出海。


    甘平群暗忖這老奸賊在轉輪島不知擔任什麽職務?單憑他行事不露形跡上來,要比那鐵麵龍神高明得多。自己新近學來“推”、“拉”、“轉”三式,雖不至於應付不下,但怕二女有失,而且十二船“豬羊”不知如何救獲?才不被這夥凶徒下手害死,是以,不知不覺間,先向二女望了一眼,又向運貨的船舶看去。


    熊士基微笑道:“見兔顧犬,未為晚也。船還未啟程,何必著急。”


    甘平群回顧貨船的刹那,已見吳餘生和古豪山坐在最後一艘船的後艙,心想這就奇怪,難道對方正要等待船到博賀,“豬羊”登岸之後才下手?


    驀地,他覺得衣袖微動,蘇汝情已嗤嗤嬌笑道:“甘公子,你可是又想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詩句了?”


    甘平群猛回頭,發覺熊士基目光灼灼,蘇汝情笑臉盈盈,趕忙說一聲“正是”,接著又道:“但可惜此時方作客,不便太清狂!”


    熊土基淡淡一笑道:“小俠意欲清狂,也沒有什麽不便,此船隨帶女樂,待揚帆出海,願與二位校書先較一番樂藝,如何?”


    敖汝心輕笑一聲道:“愚姐妹下裏巴人之藝,隻怕徒汙尊耳。”


    “好說。”熊士基笑道:“但由二位出口成章,已勝本船女樂一籌。”


    甘平群心想海盜船上也帶有樂妓,此老豪興不淺。果見熊士基向伺候的人低聲吩咐,少頃,八名捧著樂器的彩衣少女由後艙翩然而去,分列熊士基兩側後麵。另外四名青衣少女卻分立在桌子一邊,執壺把盞。


    敖汝心站起身子,笑道:“甘公子,這邊該由姐妹伺候才是。”


    熊士基擺擺手道:“敖姑娘請坐,在這船上你姐妹和甘小俠同是客人,不必依照常規行事。”


    敖汝心稱謝坐下,向蘇汝情打個眼色,各取一粒豆大的丹藥服下,笑笑道:“愚姐妹不勝酒力,隻好先服解酒之藥,不知甘公子需為需此?”


    甘平群猜想她二人防備對方在酒裏下毒,才先服解毒之藥,自己學過氣功三十六藝,就有氣功逼毒的方法,隻要事先留意,便可無妨,當下一聲豪笑道:“飲酒本是求醉,不醉何必飲酒?小可有違二位雅意了!”


    熊士基撫掌笑道:“小俠大有豪情,老朽也不敢沒醉了。”他擄起袍袖,舉起銀杯,一飲而盡。


    十二艘貨船迤運駛行,帆影相接。船頭分浪,衝破映在水底下的月色,溶成一片鱗鱗的銀光,清風徐來,笙歌遠揚。


    甘平群身居險境,與熊士基舉觴酬作,眼望船上八女在宮燈下獨歌載舞。不時留意前麵船隊的動態,盤算如何才可配合吳生餘毫無餘憾地擒盡凶徒,解救待宰的豬羊。


    忽然,在他那銳利的目力下,瞥見吳生餘和古豪山略談幾句後,自往船尾席棚蹲身。片刻之後,在那船上行動的人影竟然靜息下來,似已進入睡眠狀態。吳生餘離開席棚,走近古豪山,狀極親匿地拉一拉手,又一齊坐下。


    在這一個舉動裏,甘平群看出古豪山是因吳生餘而動,不禁訝然道:“難道那姓吳的竟練成懾魂製心之術?”


    “格——”地一聲響過。這艙三桅大船船蓬由左側轉過右側,船麵上微微向右傾,舵手忽然失聲道:“奇怪,前麵那些掌舵的難道全死了?怎不轉蓬兜風?”


    “有這等事?”熊士基放下酒杯,向船隊一望,急道:“苗管事,快以燈號詢問!”


    帶頭一位中年漢子答應一聲,便見燈光在他手中連連閃動。


    然而,前麵船隊靜靜悄悄毫無聲息,十四麵船帆仍然懸在左舷,人影依然原位不動。


    熊士基臉色大變,站起身子,高呼道:“劉管事,帶人追去查看。”


    船隊忽傳來吳生餘豪邁的笑聲道:“老狗熊,不必費事了,十二船鷹犬已死在我窮儒之手,你若願意陪葬,也不妨過這邊來。”


    甘平群暗估每一艘單桅船有十五人,十艘就該有一百五十人,雙桅船每艘二十五人,二艘便是五十人,這姓吳的老儒生竟然不動聲息,頃刻間殺死二百人,也駭得臉色微變。


    熊士基大喝一聲,一位勁裝漢子猛拉動桅杆上的一條繩索,一陣鈴聲由艙底傳出,立見各艙人湧如潮。


    甘平群情知對方必定要去和那吳生餘拚命,忙道:“熊老丈,你真要過船殺敵?”


    熊土基嘿嘿冷笑,沉臉喝道:“小叛逆,你不必裝好人,老夫


    早就知你和那窮酸狼狽為奸,此刻就先取你狗命!”


    甘平群笑道:“老丈說我狼狽為奸,真是冤乎枉也!”


    他生怕吳生餘中途下手,沒有人接應,一廝殺起來,那夥“豬羊”便要遭受池魚之殃,打算先把熊士基穩住一時。


    熊士基冷笑道:“冤枉?你若不是那小叛逆,就先束手待縛,事畢後自會放你,若果不然,休怨老夫立下煞手?”


    甘平群從容一揖道:“土可殺,不可辱,小可雖是一介書生,但決非貪生畏死任人淩辱之輩,熊老丈說我是叛逆,不疑老丈又有自居何物?”


    熊士基老臉一沉,雙目凶光暴射,厲聲道:“老夫位居狴犴巡察。”


    甘平群含笑道:“小哥遍讀賢書,未聞有‘狴犴巡察’一職,莫非是九品之外,不入流之官。”


    熊士基見他繞圈子,把自己罵為“不入流”,更是大怒,大喝一聲道:“把這叛逆擒下。”


    由各艙口湧出的勁裝人物,聞得這聲令下,齊聲轟應,各有一人直向甘平群欺身。


    蘇汝情一拍手中琵琶,喝道:“誰敢冒犯甘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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