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群在神女宗二女和樂妓,侍婢擺布之下蘇醒過來,但覺周身骨節疼痛,睜眼一看,見燈光之下,四壁蕭條,原來已處身在船艙裏麵,身旁不遠,站有敖汝心,一名侍婢和八名樂妓,個個豔麗詫紅,風情萬種,春意盎然,但人人衣裳穿得整整齊齊,連自己也不例外,這是怎樣一回事?


    “且慢著起來!”


    敖汝心想是見他支撐欲起,急含笑上前,輕輕一掌把他按著,笑道:“你傷勢很重,幸沒折斷筋骨,雖已拎回性命,不知功力有無銳減,先自己運功一試。”


    甘平群經她一提醒,頓憶起自己曾被窮儒打進海裏,怪不得骨節發痛,趕忙答應一聲,以劍聖心法凝神運功,然而,他一試之下,隻有一個部位矯健勝前,其餘各處竟覺氣機流暢,全無痛楚,不便啟口追問緣由,笑笑道:“我傷勢完全好了,一定是敖姑娘救我。”


    敖汝心豔臉微紅道:“應該說是這裏十四人救你,還有幾個人沒醒過來哩。”


    甘平群坐起來一看,且相隔不到三尺之處,蘇汝情和三名青衣侍婢睡得正香,急起身一揖道:“列位辛苦,教小可不知應該如何報答。”


    站著的八名樂妓和一名侍婢全笑出聲來。


    蘇汝情星眸半開,伸個懶腰,夢囈般叫出一聲。


    “害死人了!”


    敖汝心轉身過去,在她肩頭輕拍一掌,俏罵道:“就是你最沒用,一睡就是整夜整天。”


    甘平群驚叫道:“這是什麽時候了?”


    他這一聲驚叫,把蘇汝情叫得猛醒過來,趕忙整衣而起。


    敖汝心急道:“甘公子,我們在外麵說去。”


    甘平群知道女孩子對著男人總有不便的地方,取過放在身側的寶劍和衣物,跟隨敖汝心上了船麵,卻見金光耀眼,帆影橫斜,不禁詫道:“這是清晨還是黃昏?”


    敖汝心含笑道:“已是黃昏了,你由昨夜初更時被打落水,到此刻醒來,將達一個晝夜。其實你在申初已可蘇醒,為了恢複你的元氣,我毫不客氣點你的黑酣穴。”


    甘平群記起義兄趙如玉說過,在品心閣流連,糊裏糊塗睡著的事,啞然失笑道:“這得謝謝姑娘的寵賜。”


    敖汝心一怔道:“我寵賜公子什麽?”


    甘平群笑道:“可不是多睡一個時辰的覺麽?”


    敖汝心以為他已發覺自己救人的行為,才反詰他一句,好另外設法騙他。這時他知道他並未發覺,點點頭道:“恢複元氣,比什麽都要緊,不知你傷愈之後,功力有無耗損,最好是先試一試。”


    甘平群劍眉微皺道:“道理沒有趁手之物來試,還是請你說我落水後的經過吧。”


    這時,一名青衣侍婢捧來一大碗熱騰騰的魚翅燕窩粥,放在他的麵前,含羞輕說一聲:“請相公先喝一點再說。”


    甘平群含糊應了一聲,卻將粥推向敖汝心麵前。


    敖汝心笑道:“你慢慢喝就是,我們各有一份,要是我也喝粥塞喉,倒要先聽你的落水經過了。”


    她陪著甘平群喝粥,從容將後來的情節說完,接著又道:“我們正愁打不過那奸賊,但他反被你掌擊船底的巨響驚走,奇怪的是你還有那樣大的勁道,為什麽忽然失力暈絕?”


    甘平群苦笑道:“當初我被叔叔一掌打得暈了過去,但在摔落海水之後,立即醒了過來,無奈渾身發不出勁,運不起氣,更不明白他為甚要打我。情急之下使盡周身力氣才潛到船舵的部位,那時候你們正在船上喝罵,本當上去當麵理論,忽想到叔叔竟要下手打死我,上去豈不白饒,才坐在舵尾運氣調息,不料真氣一行,竟發覺一切都完了。”


    蘇汝情早和諸女環坐旁邊,一麵調粥,一麵傾聽,這時竟失聲叫道:“什麽完了?”


    敖汝心橫她一眼,薄斥道:“別盡大驚小怪,聽人家說。”


    甘平群輕歎道:“當時我發覺功力盡失,與尋常人差不了多少,想和別人打鬥怎還能夠?但聽得你們在船上已十分危險,一時情急智生,先用劍柄點了舵公穴道,隨即削斷一塊舵板,提足最後一口氣來發話,然後用舵板猛撞船底一下,不料竟把那惡叔驚遁,真可說是天意。”


    蘇汝情笑道:“你那一撞之力,象海底起了一個焦雷,震得全船搖晃,惡魔怎不驚走,啊,你說那惡魔是叔叔?”


    甘平群微愣走:“難道不是?”


    蘇汝情點點頭道:“心姊姊和我俱認為不是你什麽叔叔,甚至於也不是吳生餘前輩。因為吳前輩和我們的周羽步阿姨定情,周阿姨又和張靜群阿姨最要好,縱令你不是張阿姨所生,但你媽紫鳳女該和她十分絡熟,否則不會對你說是她的骸子,由這樣看來,惡魔若真是你叔叔,怎能下此毒手?”


    甘平群思忖有頃,微微頷首道:“蘇姑娘這樣一說,令我茅塞頓開,莫非吳叔叔已被他擒去,否則怎會知道當年結義尋劍的事?”


    敖汝心接口道:“這一點,我和情小妹都已想過,就是不明白個中道理。惡魔功力恁地高絕,偏又忌諱你一人,不惜以‘千裏飄香’的迷藥,迷暈十二船的人‘畜’,最後還以偷襲的方法,要立即置你於死地,這樣一個陰險毒辣的人,我們竟沒有聽犬銳過,也是一件奇事。”


    甘平群恨聲道:“你不說陰險毒辣的人,我一時還猜不出是誰,由這人行事推斷,除了他那還有別個。”


    蘇汝情睜大眼睛,微顯驚異道:“你猜的可是轉輪王?”


    甘平群點一點頭。


    敖汝心道:“若果是轉輪王,他好象沒有必要毀掉自己部屬的道理,他當時若不提醒‘戳魂網’任由你自己碰網喪生,豈不是更加省事?”


    甘平群毅然道:“可疑的就僅這樣一點,可證實的卻有不少。


    第一,那人陰險絕倫與轉輪王行事大致相同。第二,他一獲知劍柄的秘密,立即迅速取出,連看都不看,忙謹慎收藏,防我偷窺。


    第三,他因我曾服‘天龍膽’,練任何一種武藝都容易成功,又怕將來的成就駕他之上,才要冷箭傷人。第四,他若是殺我父親的元凶,防我將來報複,更非殺我不可。第五,你們提過周阿姨的事,他雖神情慘淡,老淚頻揮,但沒有極痛苦之色,也不問問周阿姨失蹤的事,可見他知焉不祥。第六,有很多事他都等我先說,他才順著口氣,輕描淡寫了事,第七,他對於我說到轉輪王殘酷絕倫,並沒特別憤怒和義形於色的表示,和他自稱解救‘豬羊’的義舉全不相同。第八,他自稱尋得邱處機的劍訣,覓地潛修,何時知道我父身亡,因何知道南下查訪而不在北方查訪……”


    他一口氣指出窮儒可能就是轉輪王的很多疑點,接著又道:“因為欲堅我對他的信心,先提醒那戮魂網,一麵也可令我喪失幾分鬥誌,至於說自毀部屬一事,比較重要的人隻有那狴犴巡察熊士基和豬羊總管古豪山,其實這二人都隻是生死不明,除了三桅大船上的人,被我們殺了不少,其餘這些船上,你見死個那一個?”


    蘇汝情失聲道:“對呀,他們隻是暈,並沒有死。”


    甘平群點點頭道:“既然隻是暈絕,必定有藥可救。”


    敖汝心道:“千裏飄香的解藥,我姊妹都帶著有,勉強還可夠用,但前麵的船隨風四散,怎能把它拖在一條線上,好使用解藥。”


    甘平群詫道:“什麽叫做千裏飄香?”


    敖汝心道:“這種迷香是使用者坐在風頭,讓風力將藥吹散下去,隻須坐在風尾的人嗅進少許就被迷倒,那惡魔迷倒十六船人‘畜’,就是用這方法。”


    甘平群失笑道:“當初我見他坐在最後一條船尾,還以為他出恭,原來是以毒氣迷人,把船弄在一起不難,隻怕那凶魔煞又要拚命,最好先救醒這一船的水手,對他們曉諭一番,待我把船帶回,便命他們前往解說。”


    敖汝心輕歎道:“千裏飄香這種藥物,我們也有,但隻備而不用,昨夜真是大開眼界了,你先擊去把船拖回來罷。”


    甘平群俊目向漂散在海麵的“貨船”一瞥,默估各船相距約有二三十裏,搖搖頭道:“要想將船拖回,並不容易,唯一的方法,就是利用這艘船去追逐,一追二,二追四,然後各駛回一線,所以要先救醒這船上人,才有人手使用。我則先去把每一艘船的風帆下了,讓它的速度減緩,但請你把如何救我的事也先說一說。”


    蘇汝情豔臉一紅,低下頭去,輕叱道:“你回來再聽不行麽?”


    甘平群見她羞態可掬,暗自詫異,笑笑道:“不是不行,小可隻怕又遇上凶險,萬一因而喪生,連列位如何救我的事都未曾知道,這筆人情價如何清償。”


    蘇汝情喟然一歎道:“你真是天生情種。……”


    敖汝心急道:“你休祈顧歎氣,由我來說好了。”她打斷蘇汝情的話頭,隨指著三名青衣侍婢,向甘平群笑道:“情小妹和她三人給你服的是‘紫玉液’,我和這幾位姊妹給你服的是‘白瓊漿’,然後以本身內功貫通你的內氣,玉液瓊漿雖然難得,但能救回象你這樣一位俠公子,已是十分難得,也無須再說什麽報答的話了。”


    甘平群恍若有悟地“哦”的一聲,深深一揖道:“列位竟以瓊漿玉液救我,我當曆遍天涯找幾桶回來,彌補列位的損失。”


    他自以為說得十分得體,卻引起諸女一陣嬌笑,反而把他弄得茫然不解。


    敖汝心怕他再追問下去,急道:“你快走吧,船已漂流一晝夜,這時連山影都看不見,先把它拖回來要緊。”


    甘平群答應一聲,飄身下海。


    蘇汝情輕拖敖汝心羅袖,走進艙去,悄悄道:“這事好不可憐,為甚不講他知道?”


    敖汝心憐恤地看她一眼,歎息道:“施恩不望報才算是有恩,若讓他知道,他勢非報恩不可,拖著這一大群人,教他怎好行動?


    他前途光明遠大,正如旭日初升,我們決不可拖累他,俟他功成名立,記取今日之情,豈不更加寶貴麽?”


    蘇汝情點點頭道:“姊姊這番教導,小妹自是遵從,隻怕那群婢子不是這般想,結果還是瞞他不住。”


    敖汝心道:“她們既已立誓加入本宗,自應遵守本宗規矩,你吃虧最大,不妨召她們進來曉諭,我白去解救船上的人‘畜’便了。”


    經過甘平群和品心閣二女一番努力,十二艘海船聚回一處,百多名船夫和十幾名管事也被救醒過來,甘平群凜若天神,對他們剴切曉諭一番,才轉口問道:“有誰能令這群假豬羊恢複人形,請站出來講話。”


    此聲過後半晌,才有一名管事上前半步,拱手道:“甘少俠這意思固然是好,但轉輪地獄將人變畜,並不是一種幻術,而是剝去人皮,以牲畜皮貼在人身上,過了一個期間,畜皮血管與人身血管連接起來,要使他恢複人形,除非再來剝皮一次,並尋得大小同樣的人皮披上,不過,這樣也極困難,因為他們被剝皮之後,原皮已被裁剪製成麵具,若殺了別人恢複這些幻化的豬羊,還不是以暴易暴,違反本旨?”


    甘平群聽得肝火大發,凜然道:“是誰出這以人為畜的主意?”


    那管事驚得退後一步,嚅嚅道:“以人為畜,由來已久,在下也不知是那一代轉輪王訂下來的規章。”


    甘平群冷笑一聲道:“以人為畜居然也訂有規章,真可說是無法無天。這種剝皮剔骨的事是什麽人下的手?”


    那名管事回顧同伴一眼,黯然道:“轉輪島的人,雖然職有專司,卻又輪流調用,除非總管級以上的職司重要,不輕易調換,婦孺天性膽小,不適宜做驚心怵目的工作者外,誰不參與剝皮剔骨,誰便該被派充剝皮剔骨的人手。”


    甘平群,且放精光,沉聲道:“這樣說來,你也是雙手沾滿血腥了?”


    這名管事慘笑一聲道:“既說人人如此,連東元豈能例外?”


    甘平群被對方頂撞一句,反而神智一清。


    敖汝心聽他口氣越來越不好,以為要殺死這十幾名管事,急叫一聲:“甘公子!……”


    甘平群轉過半邊身子,笑笑道:“敖姑娘有事麽?”


    敖汝心見他目光竟是十分柔和,毫無行凶跡兆,微感突然,也嫵媚一笑道:“沒有了。”


    甘平群恍若有悟,默默地點一點頭,轉向連東元道:“你們用不著驚慌,甘某不是胡亂殺人,今後行船的事,完全委托連管事照應,將這船隊駛向轉輪島。”


    連東元大吃一驚道:“駛向轉輪島?”


    敖汝心也感到突然,緊張得上前一步。


    甘平群從容頷首道:“是的,不但駛向轉輪島,而且要登上轉輪島,將那什麽王爺和他的眷口剝下皮來,恢複這夥變形人的真麵目。”


    連東元歎息道:“少俠這番心意又行不通了。萬裏石塘數以百計的小島早已杳無人蹤,這十三艘船已是最後離島的一撥。”


    甘平群不悅道:“你這話是真,是假?”


    連東元正聲道:“東元並無說假的必要。”


    甘平群將信將疑道:“這樣說來,那魔王和島上的徒眾往那裏去了?”


    連東元道:“我們的職掌是監管地獄畜牢。對於府、殿的大事並不深知,聽說少俠由浮沙島逃脫之後,王爺便將轉輪轉殿的高手陸續遣人中州,上月開始清獄……。”


    甘平群急道:“且慢,何事叫做‘清獄’?”


    連東元道:“那就是把獄中囚犯殺的殺,放的放,運走的運走,使地獄為之一清。”


    “唔,以前有過清獄的事沒有?”


    “小規模的清牢曾經有過,清獄卻不曾有。月前清獄殺的人不知多少,東元偷偷問過派去清獄的人,才知王爺大展鴻圖,經略中州,不再轉回萬裏石塘,所以毀去一切痕跡。”


    “奇怪。”甘平群搖頭沉吟道:“這魔王忽然放棄基業,一時怎有地方容納那麽多徒眾,難道他在中州早就另置別業?”


    敖汝心接口道:“象轉輪王這樣工於心計的魔王,狡兔三窟,並不希奇。”


    甘平群點一點頭,旋道:“連管事你們既然監管畜牢,可知有無尤成理總管在內?”


    連東元搖搖頭道:“聽說是有,但東元不知誰是尤總管。”


    甘平群恨得大叫一聲“氣死我也”,流下兩行俠淚,厲聲道:“由得你轉輪魔王腿長會跑,甘某還是要找出你出來剝皮剔骨。”


    他對那慈祥的尤成理特別好感,聽說果已被轉輪王幻化成畜,怎不令他椎胸痛恨?悲憤萬分?


    蘇汝情正對新加入神女宗的十二名少女解說立宗本意,被甘平群這幾聲悲呼厲叫,紛紛走出船來,驚慌道:“心姊姊,他到底怎麽了?”


    驀地,遠處飄來一陣悠揚的樂音,敖汝心驚奇道:“別鬧,聽聽那是什麽人演唱。”


    甘平群急得要瘋,但那樂音傳來,竟令他精神一振,麵呈喜色道:“莫非是我師門尊長來了,不然怎會有人在海上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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