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修仙人家,天界亦從不花錢,怎會帶銀兩在身?便笑道:“小仙是見你女兒有仙緣,想帶去天界收為徒弟,將來飛升對她自是大有好處。”


    那個媽媽目瞪口呆看了我許久,最後問:“你腦子有癲症?”


    我搖搖頭。


    她冷笑:“好處?你能給我什麽好處?多少銀錢?”


    平日仙人收徒,父母親家都是歡天喜地,從未聽過討好處的,我再搖搖頭。


    她再問:“你家有親人或做官的朋友嗎??


    我是玉石化作的仙人,自然無父無母,好友藤花仙子也不算官,隻能搖頭。


    “你這瘋子!沒錢沒靠山搗什麽亂?就憑那張臉好看些就想騙人嗎?這丫頭是標準的清倌兒,精心培養過要做未來花魁的!”媽媽撕破笑容,破口大罵,招手喚來左右,“給我關上門打!打死有老娘擔著!”


    眼看著七八個如狼似虎的凶徒持械而來。


    我大驚,再逃之。


    跑了很遠後,才憤憤然回頭看那棟隱在小巷的清幽樓閣,怎麽也不明白為什麽凡間的青樓建得可與千金小姐閨房媲美。


    夜晚借宿時,遇一對好心夫婦,我提出了這個問題,丈夫道破其中玄機——那是給人間有錢人上的高等青樓,裏麵的女人自然要看起來越高貴越好,怎能和街邊破窯子相提並論。


    我恍然大悟,並好奇問他為何了解如此清楚?那丈夫見我無知,便得意洋洋說自己是青樓常客,恰逢他夫人進來送湯,聽見這番說辭,立刻怒砸湯碗,操起掃把,和丈夫死掐對戰。


    師父啊師父,為何凡間之人如此可怕?怪不得你叫我別出門。


    我在旁邊手足無措許久,險些被花瓶砸中,最終還是逃之……


    經此一役,我徹底怕了,收徒之心亦淡了幾分,便不再留戀繁華城鎮,隨緣在山野間行走,等待回歸天界之日到來。


    午後,我依舊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察覺西邊有陣陣魔氣,我不是降魔天將,亦不是善戰之仙,按理來說,對這種事情少不得要躲避躲避,以免殃及池魚。可是那日見那裏長著幾株梨樹,有點心血來潮,忍不住想去查看一番。


    我使了個隱身決,悄悄靠近,所幸魔人已走,隻留下橫七豎八一地死人,許多屍體被妖魔切成幾截,鮮血染紅梨花瓣,將這山野□盡數化作修羅地獄。


    濃濃血腥味衝鼻而來,我忍不住想吐,趕緊轉身離去。卻發現那死人堆裏,有個小小身子動了一下。


    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渾身染滿鮮血,看不出死活。


    打架不行,學菩薩救救世人還是我仙家應盡的本分,我迅速走去,在他身邊轉悠幾圈,又撿根樹枝捅捅他的臉,發現還有氣息,便費力扒拉出來,檢查傷勢,卻發現這孩子有三分仙骨。


    錯有錯著的收獲,讓我有些激動,不留神力道重了三分。小孩兒悠悠轉醒,他望著我,突然笑了一下。


    瑞雪般的梨樹,同樣的雲淡風輕,同樣的溫柔無雙。


    像,這孩子的眼睛和師父太像了。


    我心湖忽起波瀾,毫不猶豫地決定要把他帶回去。


    他身體過於虛弱……很快又暈了過去。我不敢妄動五鬼搬運傷他陽氣,隻得親自背著他往山下走去,沒走幾步,便大喘氣來,隻得將他放在草地上,直接找草藥處理傷口,見傷口不深,才放下心來。


    孩子未醒,呼吸均勻,我打水擦拭他的小臉蛋,越看越覺得他的輪廓似曾相識,心裏奇怪念頭突然閃過——這孩子該不會是我那無情拋棄徒兒出走的師父,鬧出的私生子吧?


    這個念頭攪得我心思有些亂,便決定等醒後再問問他,若這孩子真是師父的,少不得上門質問一番,弄清楚一千多年前,他丟下我失蹤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找到個荒廢已久的城隍廟,卻見窗欄結著層層蛛網,描紅畫彩神像褪色,到處都積著厚厚灰塵。我掩著鼻子,掂出手帕細細擦了半響,好不容易將那破供桌略微清理出來,把孩子平平放在上頭。然後念了個法訣,召喚此地城隍。


    召了又召,等了又等,城隍神終於姍姍來遲。我冷眼看去,卻不是尋常慣見的老頭,而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頭上未帶官帽,身著樸素黑衣,相貌清俊,眼中卻帶幾分冷漠,手上還有數點墨水痕跡,顯然來得匆忙。


    “上仙駕到,在下來遲,隻是小廟銀錢告急,實在拿不出半兩銀子,恕罪……是仙女?”他愕然看著我,很快又整整衣冠,死勁拍拍身上灰塵,似乎很緊張。


    “小仙並非打秋風而來。”下界城隍份位低微,長期要孝敬下凡仙人,所以並不見得太富裕,而且大半是白胡子老頭,我看著這神態有些奇怪的年輕男人,心裏直犯糊塗,懷疑自己念錯口訣,又將閻羅王的公子給召喚來了,不免有些猶豫。


    男人再度拱手道:“小神名喚樂青,乃此地城隍,不知上仙有何吩咐?”說完他抬著頭看我,死勁地看。仿佛我是稀奇玩意,少看兩眼便吃了虧。


    我覺他看得好生無禮,眼神示意幾番不滿。


    他後知後覺道:“在下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仙女,啊,失禮失禮……”說完,他更奇怪地臉紅了。


    天界仙子甚少下凡,難怪他沒見過。我放下心來,略回了個禮,然後指著那孩子道:“我在北麵林間發現數具屍體,僅餘此孩存活,故向城隍請教究竟發生何事?”


    “在下正為此事煩惱,”樂青盯著我的臉,回答得極詳細,“方才十七條遊魂來我處伸冤,皆是鄰近數縣的文人騷客,說是上西山踏青玩耍,忽遭一女子所殺,卻道不出模樣為何。糾察司察了許久,未有結果。如今那群文人還在城隍府中吵鬧不休,口中嚷著天理昭昭,疏而不漏,非要在下嚴查秋毫,給個公道,可是這妖魔殺人,小小城隍廟如何做得了主,隻得整理卷宗上報天庭,交他們煩惱去。”


    我點點頭,又問:“可知這孩子來曆?”


    樂青略略掐算,再道:“此人不屬在下管轄地方,亦無來曆。”


    天界之人,在凡間自無記載。我看著那孩子,心中定了八成。頓時渾身熱血盡數往頭上湧去,隻覺頭暈目眩,也不顧肮髒,用手扶著廟中柱子,緩了半刻氣。


    樂青見我如此形狀,伸手欲扶,卻又立刻收回。


    旁邊孩兒悠悠轉醒,睜大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愣愣看著周圍,充滿不安,就像我當年偷拐嫦娥家玉兔去解憂峰時一樣被嚇壞了。


    我急忙擠出個笑容,上前噓寒問暖,並問:“你父親何在?”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搖搖頭:“不知道。”


    我微愣,再問:“你姓甚名誰?”


    “痛,頭好痛,”孩子抱著腦袋,眼淚鼻涕一塊兒落了下來,繼而渾身抽搐,痛苦得不能自已,猶在一個勁地問,“我是誰?我是誰?”


    仙人下凡,法力皆被封鎖八成,此刻見他痛苦,我卻無計可施,心裏難受不已,隻能將這孩子抱入懷中,柔聲細語不停安慰,左手勉力抽出三根魂絲,悄悄伸入腦中簡單查探,卻發現三魂七魄損了二魂,傷及命體,故作此癡態。


    孩子依舊哭鬧不休,我無計可施,回憶師父以前哄自己入睡方式,從腰間抽出玉笛,灌入靈力,吹起安神的樂曲,絲絲綿綿,漸漸撫平他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入了神,便停了哭聲,擦著通紅眼眶,靜靜坐在旁邊,似乎有些彷徨。


    “仙子吹得真好。”曲聲漸息,一直低著頭的樂青迅速讚美。


    孩子是不哭了,可我心裏更發愁,不知天南地北,應去何處尋找師父下落。


    樂青聽完煩惱,建議道:“不如上仙變作尊師的模樣,若有見過者,自會上前相認。”


    我覺得有理,依計而行。


    那孩子果非常人,他見我化身,卻未震驚,隻是呆呆地說:“這個模樣,好生熟悉。”


    樂青也細看片刻,忽而道:“在下數日前見過尊師。”


    我顧不得端莊儀態,幾乎是拉著他,懇求細細說來。


    樂青身子僵了半刻,才輕輕掙脫我手,後退兩步道:“在下常年巡查這鄰近城縣,五日前在洛水鎮的鳳來客棧曾見過尊師半麵,他似乎隱了仙氣,裝作凡人,攜夫人同遊,在下未得召喚,不敢打擾。”


    “他夫人?他夫人是誰?”我舌頭打結,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了。


    “你師娘雖蒙麵,但風姿卻是傾國傾城,而且混身翡翠與金珠,見之忘俗……”樂青大概是見我如喪考妣的可憐模樣,趕緊改了口風,“其實也不怎麽樣,或許是你師父眼界不高。”


    師父將我從白玉石頭度化成仙,又不嫌愚笨,寵了兩千年。他眼界頗高,平常仙子皆不放眼內,如今娶得意中人,正是天大喜事。我身為徒兒,自應衷心祝他和師娘鴛鴦壁合、永結同心,怎可使小性子?


    “師父挑中的師娘,人品相貌必是千裏挑一的好,我是喜之忘形了。”我拚命咽下淚珠,擠出笑容。再次抱緊了那疑是師父的孩子,心裏萬般憐惜,決定若找不著師父,便將他帶回解憂峰好生照顧教育,定不教他流落凡間。


    樂青看了我半響,猶豫問道:“上仙可是下凡度情劫?”


    自紅線攪亂天界姻緣後,造就無數千奇百怪情劫,因而許多仙人被迫下凡應劫,樂青常年接待,有此疑惑也不足為奇。


    我想起雪燕仙童的占卜,苦笑著搖了搖頭,自知今生紅鸞已絕。


    那份小小心思,便永遠埋入地底吧。


    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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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不要自家徒弟也罷了,總不能連孩子都不要吧?


    我帶這孩子梳洗完畢,請樂青幫忙尋了套素白衣物給他換上,又拿出懷中的香木梳子,細細替整理那幼細光澤的長發,並從自己頭上解下根象牙白發帶,鬆鬆在他腦後束起,挑下幾縷額發,妝罷細細端詳,隻覺比天界人人誇讚的白鹿仙童更加標致。


    總歸是師父的血統好些,我喜滋滋地牽著他細嫩的小手,心裏越發歡喜,又憐他遭蒙大難,如今容顏憔悴,腹中還時不時傳出幾聲響,怕是未能完全恢複。


    他忘了所有身世,我不敢輕易許名,便借師父常帶的白玉笛為名,暫喚白琯。孩子輕輕應下,一路上反複念叨,似有喜意。


    洛水鎮位於夏國關外,是一條溝通南北水運的要道,往來客商居多,繁華程度不亞於關內城市,由於地處偏北,故民風豪邁,武館、酒肆、賭場處處可見,時不時還能見持刀佩劍的江湖人士行走。又有許多關內派遣之官員,或常年駐紮的行商,在此處種楊柳、建別院,將關內婉約風氣帶入,如今南北風貌糅合一處,成為洛水鎮獨特景色。


    我化成師父模樣,在七孔明月橋上站得筆直,這是洛水鎮連接碼頭的重要橋梁,任何人踏入此鎮便能一眼見著我。而白琯則蹲在地上,百般無聊地將橋上雕的一百零八個獸頭顛來倒去數了幾遍,最後坐在旁邊,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旁邊有個小丫頭匆匆過來,滿麵緋紅地往我手中塞了條香帕,然後指指遠處畫舫,笑著匆匆離去。我以為是師父消息,急忙展開,上麵卻書:“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畫舫卷簾處,有位盛裝美人正癡看我,當四目交對時,又以扇掩麵,羞澀回過頭去。我這才發現,橋旁已有許多行人駐足,不分男女老少,皆大膽或小心看著我和白琯。


    麵對美人傳情,我嚇得滿額冷汗,連忙用衣袖掩了容貌,蹲下往白琯處縮縮。白琯卻也識字,他接過香帕看了會,再瞧瞧我的臉,好奇問道:“神仙姐姐,你說你師父可能是我父親,他真長得那麽好看?”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自豪道:“師父當然好看,我隻能化出他的形,卻化不出他的神。兩者雖似,差異卻如雲泥。”


    白琯困惑地看著我。


    我再道:“當年天妃設宴鳳歌台,師父持玉笛吹了曲《相思》,引得仙鸞彩鳳紛紛起舞,傾倒仙子無數,一時間,解憂峰芳客如雲,或兩兩成對,或三五成群,硬生生將忘憂居門磚踩低了一半。”


    “假的吧?”白琯還是不信。


    “回去量給你看。”我想起當年趣事,嘴角不禁勾起弧度。師父喜靜,給嬌客們擾得煩不勝煩,每次見人來訪,便匆匆拖著我去後山逃避,解憂山的山洞、湖底、樹叢……我們躲貓貓玩得不亦樂乎。每到最後,他總先踹我去探路,自己蹲後方不停問“走了沒?她們走了沒?”,確認平安後才灰頭土臉地鑽出來,兩人笑作一團。


    白琯的肚子又重重響了兩聲,將我從傻笑中驚醒,低頭見他滿臉難受模樣,猛想起古書記載,赤炎山有蟲名哀,為冤魂所化,雨天會鑽入小兒腹中,不停鳴冤。其音似泣,其聲如雷。這番描述,倒有些像眼前景象。


    我心下擔憂,便伸手去撫著額頭,探了又探,問道:“究竟是哪裏不舒服?腹中有無東西在動?”


    白琯搖搖頭,欲語還休,躊躇無定。


    我更加擔憂,所幸還記得書中對付哀蟲的法子,便決定往醫館一行,為他配藥驅蟲。正欲動身,旁邊傳來男人輕佻聲音:“這位公子,欲往何方?”


    聞聲看去,人群中有三四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聚在一團,正衝著我嬉皮笑臉地不知說些什麽,那喊話的少年生得清秀,手中扇子更是斯文,隻惜掩不住通身驕橫之氣,讓人心生不喜。


    我禮貌地對他笑笑,無答話,牽著白琯欲行。


    “別急著走啊,”那少年失了魂魄似地愣了會神,連忙上前,伸手將我攔住,不懷好意笑道:“好兄弟,我與你一見投緣,不如去喝杯淡酒,好好交往交往。”


    我雖厭惡此人輕浮,亦不懂男人間相處之道,卻也聽過凡間許多人交友皆以酒為緣,便沒放在心上,隻是婉言謝絕。


    未料,周圍七八個豪奴湧上,堵住去路。少年勾上我肩膀,擠眉弄眼,在耳邊嗬著氣道:“你說話的樣子真像個娘們。”


    “走開!”我尖叫一聲,推開這浪蕩子,舉掌欲打。又想起現在化作師父模樣,似乎不存在被調戲問題,這番舉止流於陰柔,連忙端出大男兒氣勢,挺挺胸膛,為師父正名:“你這人眼神真差,竟將堂堂七尺男兒看做婦人?真是無恥至極。”


    他的同夥們紛紛起哄,那少年笑著賠了個不是,手又不安分地伸過來摟住我的腰,往下摸去,穢語道:“就連京城花魁賽天仙也不及你風流標致,莫非是投錯了男胎?”


    化身之術,不過外形變化,內在並無更改。我見他手不懷好意,心下大恐,一時也忘了女兒清白,想的是若給他摸著了,豈不誤以為師父是太監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不準調戲我姐……爹爹!”白琯像頭小老虎似的衝上來,抓過少年的手,狠狠咬了口。


    我雖覺男人調戲男人甚無道理,卻怕白琯吃虧,連忙將猶在拳打腳踢的他拉過,護在身後,笑道:“小兒無禮,勿掛心上。”


    卻見白琯咬得甚狠,傷口處沁出血來,少年自覺失了顏麵,憤怒地對豪奴們命令道:“給我將這兩個給臉不要臉的混蛋……美人抓回去!留待我好好□。”


    我忍無可忍,正欲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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