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挑眉,“怎麽著,肇完事還想逃逸?”


    鍾淺問:“去哪?”


    “當然是去醫院,驗傷。”


    鍾淺沉吟了一下,隨後上了車。


    車開得穩,車廂裏很安靜,鍾淺坐得筆直,一副嚴陣以待狀。


    男人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想起來了?”


    鍾淺點頭。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你怎麽……”


    “腿麽?大概是報應吧。”


    男人看著她,半真半假道:“上次害你從樓梯摔下來,結果沒兩天我就這樣了。”


    鍾淺將信將疑,又看他皺了下眉,再看額角,居然有汗。想想剛才摔下去那情形……“你還好吧?”


    男人用手帕抹了一下臉,又看看自己受傷的手背,老實道:“不太好。”


    接著跟司機要了幾枚創可貼,用兩根指頭夾著在鍾淺眼前晃一晃,“你來。”


    她不願意,“你自己不能貼麽?”


    “不能,我是殘疾人。”


    帶血的手背就在眼前,近距離一看,傷口還挺猙獰的,正好是指關節的位置,肯定很疼,鍾淺心生歉意,建議道:“這要先消毒吧。”


    “先貼上再說。大喜日子,見血不吉利。”


    鍾淺一愣,再看他一身西裝,很正式的打扮,“你要去參加婚禮?還是……”不會是自己結婚吧,她忙問,“不是要去醫院嗎?”


    “啊。”秦嶽點頭,“去醫院之前,先去結個婚。”


    鍾淺確定,這個人非常不靠譜。


    說話真真假假,極不可信。


    想到之前鍾季琛的警告,以及初見時這個人的輕浮孟浪,不禁有些坐不住,還想要不要打個電話……念頭一出立即被否定,不久前的一幕浮現眼前。我不願意。四個字刺痛耳膜。


    她忽而鎮定下來。


    要去的地方並不遠。


    十幾分鍾後車子減速,停下的地方是某酒店後門。


    出現在視野裏的是一片如茵綠地,氣球彩帶在半空中搖曳,數桌酒席,坐滿賓客,過道的盡頭,是一座鮮花拱形門。身穿雪白婚紗的是新娘,旁邊那個一身白西裝的……


    鍾淺不由往旁邊看了一眼,秦嶽開口,“別猜了,坐在你身邊的是被人甩了的前男友。”


    語氣不無幽怨,一直不太正經的臉上,難得多了一抹落寞。


    司機下車過來開車門,秦嶽說:“幫我個忙吧。”


    鍾淺推著輪椅沿著過道緩緩前行,台上司儀話筒裏的聲音戛然而止,兩側賓客以及前方的新人都望過來。


    鍾淺知道,這是輪椅上這位的功勞。


    雖然低人一等,可氣場還是挺足,她在身後依然能感覺到。


    “秦嶽,你怎麽……”新娘開口,臉上明顯驚訝。


    “你的婚禮我不能不來。”


    “……你的腿還沒好?”


    “腿早晚能好,心碎了是無法愈合了。”


    鍾淺想笑,這種調調的話從這人嘴裏出來莫名的喜感。


    新娘臉上有些不自然,視線落到鍾淺身上,“這位是?”


    秦嶽抬手拍了拍扶著椅背的手,“我的小女友,還不錯吧。”


    鍾淺抽回手,忍著拍他腦袋的衝動,氣惱的同時又有點好奇,看他還能整出什麽花樣來。


    新娘視線在鍾淺臉上掃了一圈,顯然不信,嘴上卻附和,“是挺小的啊。”


    “那是,男人最專一了,什麽時候都喜歡年輕的。”


    新娘臉色有幾分難堪。


    鍾淺發現,雖然妝畫的極好,但仍掩蓋不了眉眼嘴角間歲月的痕跡。


    秦嶽冷嘲熱諷幾句後,從西裝貼著胸前的口袋裏拿出一隻精致狹長的禮盒,遞給新娘,新娘略作遲疑上前一步來接。


    鍾淺聽到他壓低聲音說:“你這麽小心翼翼,是怕我會搗亂麽,放心,我就是來看一眼,看看你穿婚紗什麽樣。”


    鍾淺抬眼,看到新娘子假睫毛下,有晶瑩在閃爍。


    她歎息,還說不是來搗亂的。


    重新坐回車裏,秦嶽吩咐去醫院,然後又問:“我剛才表現怎麽樣?”


    鍾淺看他一眼,“想聽實話麽?”


    秦嶽點頭。


    “看似深情,實則幼稚。”


    秦嶽眉毛一挑,正要發作,被鍾淺搶白:“你愛她嗎?”


    他瞪向她的目光有短暫的停滯,她繼續道:“如果愛她,就不該讓她在那麽多人麵前難堪,如果你不愛她,做這一切就更沒必要了。”


    秦嶽不服氣,“你知道什麽,小破孩一個,戀愛都沒談過吧。”


    鍾淺也不客氣,“跟談沒談過戀愛沒關係,這是做人最基本道理。”


    秦嶽怒目而視了幾秒鍾,忽然大叫,“疼死我了,趕緊開快點兒,我要去驗傷。”


    鍾淺暗暗翻了個白眼,真是幼稚啊。


    有了前麵的鬥爭經驗,在醫院聽到任何驚悚結果鍾淺都能保持淡定了。秦嶽說,他終於長好的骨頭又被撞歪了,要敲碎了重接,又得在輪椅上呆幾個月。


    鍾淺哦了一聲。


    他期待看到的驚恐或內疚表情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句追問,“要我幫你敲嗎?”


    看著秦嶽氣得扭曲的表情,鍾淺想起鍾季琛說的“吃的你一根骨頭都不剩”,誇張的不是一兩點。隨即眉頭一垮,怎麽又想起他了,真討厭啊。


    秦嶽見她走神,惡聲惡氣道:“別以為你沒事了,要賠償的,醫藥費人工費輪椅被你撞壞了的維修費,還有我這幾個月的誤工費和青春損失費。”


    鍾淺回過神,微微一笑,“沒問題啊,我最不缺的就是錢了。”


    秦嶽陰陰一笑,“我缺錢麽?當然要折算成別的。”


    “折算成什麽?”


    秦嶽靠近一點,壓低聲音,“你最珍貴的東西。“


    鍾淺臉色微變,四目相對了一會兒,秦嶽爆笑,拿著手裏x光片子卷成的筒往鍾淺腦袋上一敲,“時間啊,笨蛋,你想哪去了。”


    鍾淺又氣又窘。


    秦嶽趁機把她的手機奪過去,嫻熟按下一串數字,往自己手機裏打了一遍,然後丟回她懷裏,一臉得色道,“記住啊,隨傳隨到。”


    醫院有很多銀杏樹。


    出來時,風吹過葉子簌簌飄下,偶爾砸到秦嶽身上,被他嫌棄地打掉。


    有一枚剛好落到鍾淺前襟,卡在衛衣拉鏈上,她拿起,是一枚很小還很綠的葉片,生不逢時,形如一顆心髒,她撚著纖細的葉柄看了會兒,小心揣進口袋。


    生活沒有波瀾地繼續。


    偶爾泛起幾朵小水花。


    比如,某日課間秦雪又塞給她一封情書。


    鍾淺拿著信封,有些哭笑不得,“你這朋友簡直是,百折不撓。”


    秦雪聳聳肩,“我看他是熱愛上了寫詩。你要不要看看,聽說他們班男生的情書現在都被他承包了。你要是能培養出一個徐誌摩來,也是功德一件了。”


    剛好無所事事,鍾淺就拆開看了,潔白的信紙,張揚又不失雋秀的黑色鋼筆字,短短幾句,卻看得她有些失神。


    “你永遠不知道,你是我渴望已久的晴天,你是我猝不及防的暴雨。


    你永遠不知道,你是我賴以生存的空氣,你是我難以忍受的饑餓。”


    “為你寫詩,為你靜止,為你做不可能的事,為你彈奏所有情歌的句子……”


    秦雪坐在吧凳上,懷裏抱著木吉他,在低沉的伴奏下深情款款地唱,抬頭時衝鍾淺擠了下眼睛。


    鍾淺撇嘴,無聊。


    放學時接受秦雪的邀請,來參觀她剛裝修好的工作室。


    小歌不止一次提醒,不要跟秦雪走太近,她不以為然,接觸多了發現這個人其實沒傳聞那麽恐怖,說白了就是早熟加想法多一些。那次生日party沒去成,事後她解釋說出門前突然不舒服,秦雪也隻是聳聳肩,表示沒能看到脫.衣.舞男的激.情表演,替她遺憾。


    有去過party的女生臉紅耳熱地描述那天的情形,說是可以摸舞男身上任何部位,玩各種刺.激的遊戲,有幾個大膽前衛的女生在結束時還挑了人帶走。


    小歌聽得瞠目結舌,拍著小心髒跟鍾淺說:“幸好你沒去,這些人真是太瘋狂了,去了要懷孕的。”


    鍾淺笑笑。小歌到底還是正派家庭教出來的孩子,百無禁忌隻限於嘴上,以前覺得自己跟她是一類。現在也不確定了。


    不確定的東西還有很多,而這一切都要自己去尋找答案。


    秦雪的工作室相當專業,簡直是土豪級別,創作間樂器音響設施俱全,外間是表演區,有舞台,還有各種效果燈,據說砸了不少錢,都是秦嶽讚助的。


    舞台對麵有一整麵落地窗,可以看到庭院一角。


    夕陽暖洋洋曬著庭院。


    秦嶽坐在一張藤編椅子裏,戴著白色耳機,眯著眼睛,腿上蓋著斑點狗圖案的絨毯。這造型還挺讓人意外的。


    旁邊還有空著的輪椅。


    鍾淺失笑。


    這人……


    “這人最會享受了。”秦雪唱完走過來,嘖嘖道,“簡直是養尊處優混吃等死的典範。我的工作室還不錯吧,現在正找人組樂隊呢。可惜你不會什麽樂器,不然算你一個。”


    鍾淺由衷感慨,“你生活還真豐富。”


    “那是,人生苦短,埋在書本裏的青春期才是最大的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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