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後座,身邊是他的秘書,正拿著一份材料給他匯報工作。


    秘書說著說著,覺得老板有點不對勁,怎麽一點回應都不給呢。偷眼一瞧,鍾季琛正側過臉看向窗外。


    路邊一家酒店正舉行開業儀式。氣勢不小,門前十門禮炮,花籃無數,兩側各一溜穿著旗袍的禮儀小姐,紅豔豔的旗袍俏生生的臉,讓人眼前一亮。


    做秘書的心細眼尖,視線隨便那麽一掃,末了一頓,“邊上那個長得有點像鍾淺啊。”說完嚇了自己一跳,怎麽出聲了,這比喻能亂用麽,希望老板沒聽到。


    鍾季琛顯然聽到了,還接了一句,“你也覺得像?”


    也不等秘書回答,就下令停車。


    說話間車子已經開過去一段,還沒停穩,人就推門下去了。看的秘書冷汗涔涔。


    鍾季琛大步流星,逆著車流往回走,走著走著又覺得不對,因為這次視線落在邊上那姑娘的胸前,呃,蔚為壯觀。


    別怪他猥瑣,實在是目標太大不容忽視。


    視線再往上,他立即火了。


    鍾淺謹記領班教誨,時刻挺胸抬頭收腹,保持最甜美的微笑。


    可是,臉真的要僵了。


    而且,好冷啊。都入冬了,隻穿一層絲襪,旗袍也是單的,如果不是上麵還有一件貂絨小褂子,真的會凍哭。哦對,前麵兩大塊厚海綿應該也有幫助。


    腳好酸啊。天還沒亮就來了,穿著高跟鞋樓上樓下跑,這會兒光站著也有一個多小時了,賺錢真不容易。然而正是這份從未體會到的艱辛,讓她更加興奮,這樣活著才夠真實接地氣啊。這樣想著,鍾淺不禁笑了一下。


    把剛走到身邊的某人晃得眼前一花。


    不過開口時的語氣還是很冷咧,“你在這裏幹什麽?”


    鍾淺聞聲抬頭,愣住。


    很快調整好情緒,語氣如常,“工作啊。”


    鍾季琛眉頭擰成結,“你缺錢?”


    鍾淺心生鄙夷,這人思想境界真低,就知道錢錢錢。嘴上卻應付道:“是啊,人要學著自食其力嘛。”


    換來一句冷冰冰惡狠狠的“簡直胡鬧。”


    鍾季琛說完還不夠,伸手就抓她手臂,還真是抓上癮了,鍾淺倔強勁兒上來,用力甩開,再抓,再甩。


    兩人之間無聲的“互動”被領班看見,趕緊走過來問:“怎麽回事?”


    鍾淺立即一臉委屈,小聲說:“這位大叔騷擾我。”


    鍾季琛氣息一滯,手還停留在半空中,麵不改色地收回來。領班也看到那隻“狼手”,眼神裏立時添了幾分鄙夷,可是看到他的人衣冠楚楚器宇軒昂,又覺得不像。轉念又是鄙夷,衣冠禽獸。


    “這位先生,我們這是正規酒店,請您自重。”


    鍾季琛鼻子沒氣歪了,也不接話,隻看向鍾淺,她直視前方,標準化的微笑後藏著一抹狡黠,真是氣得人,心癢癢。


    正僵持間,旋轉門裏出來一行人,是酒店老總在恭送貴賓,看到鍾季琛立即迎上來,“這不是鍾總嗎,您可是大忙人,見您一麵不容易。”再看向這邊情形,“這是?”


    鍾季琛跟他握了手,這才不慌不忙解釋:“我剛好路過,看到……”他頓了一下,“親戚家的孩子在這兒,跟家裏鬧矛盾,跑出來好幾天了,大家都很擔心,如果黃總不介意,我就把人帶走了。”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說辭。


    鍾淺心中憤憤,腳下步子邁得又急又快。鞋跟高,旗袍開叉更高,走動時長腿一晃一晃,引得路人側目,看的鍾季琛直皺眉。


    兩人一前一後,一直走到另一條街道的僻靜處,鍾淺才猛地收住腳,回頭,麵帶嘲諷,“親戚?”她笑笑,“請問您是姓方呢還是姓任?”


    鍾季琛麵色平靜地看著她。


    這會兒連剛才的怒色也不見了,隻是看著她,目光沉沉。


    鍾淺的譏誚像是打在棉花上,不覺泄氣,“非親非故,你關心我做什麽。”


    對麵的人似是歎了口氣,然後,抬手解衣扣,脫下身上的深灰色羊絨大衣。在鍾淺驚詫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近,為她披上。


    為她整理前襟時,他輕聲問:“你不冷麽?”


    鍾淺眼底忽地一陣刺痛。


    隨即反應過來,是酸澀。


    她拚命地忍住。


    很奇怪,凍了一早上都能忍受,可是一旦被溫暖的衣服包裹,一股冷意從心底散發開去,周身的神經末梢仿佛被喚醒,叫囂著冷,被喚醒的還有來自喉嚨處的一股委屈,強烈的委屈。一定要忍住。


    她開口時聲音輕顫,“謝謝。”


    兩人站得極近,她視線放平,拜高跟鞋所賜,正好落在他的脖頸處。純黑西裝,深藍襯衣,打著領帶,一絲不苟。他一貫的形象,此刻格外冷漠疏離。


    她吸了下鼻子,似乎聞到淡淡的須後水味道。


    “我該怎麽稱呼你?叫你叔叔嗎?”


    鍾淺笑笑,苦澀從舌尖蔓延,“可我不想叫你叔叔。那樣很奇怪。”


    她想說的是很見外。


    她的手在他溫暖的大衣下,指尖依然冰冷,用力地揪著旗袍的邊緣,想要攫取一些力量。沒有一絲回應,也好,她就把想說的一口氣說完。


    “你那天不是奇怪我為什麽要去秦雪的party嗎?我告訴你為什麽。”她說的很慢,天冷,唇齒有點不聽使喚,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發出來的,“因為我想知道,如果真的出現什麽意外,我自己會如何應對。”


    要麽死,要麽活,沒有求助的選項。


    就像失怙的小動物,哪怕眼睛還沒睜開,爬也要爬出去覓食,被野獸叼走,也好過蜷縮在洞裏餓死凍死……她還是沒忍住,眼前有些模糊,似乎看見麵前的喉結動了一下。


    又好像隻是錯覺。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鍾淺又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睛,後退半步,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衣服很長衣料很重,她本.能地用手理了理,然後雙手捧著遞給他。“我不是你的責任。不要關心我,也不要幫我。就當陌生人好了。”


    鍾季琛看著她手裏的自己的衣服,良久,再看向她的臉,大概是為了掩蓋未成年事實,眼線故意上挑,眼影略重,唇色也偏成熟,衣領一圈白色絨毛,襯托著一張臉嬌媚矜貴,如夢似幻。


    他有點恍惚。


    今天的她很不一樣。無論是裝扮,表情,還是說出的話。


    可她還是她。


    讓他沒轍,勇敢的讓人心疼。他那幾分殘存的理智幾乎被她眼裏的淚花融化。腦海中一個聲音在說,你傷到她了,還是傷到了。


    最後一句裏“陌生人”三個字尤為刺耳,他被刺得霎時清醒,脫口而出:“一定要這樣麽?”


    “對。”鍾淺看著他篤定地答。


    “你說得對,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


    這句話,嗬。他幾乎忘了這是自己多年的信條。


    捧著衣服的手微微的抖,她的唇有點發青,她冷了,鍾季琛抬手接過。


    鍾淺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轉身就走。


    做不成親人,就做陌生人。


    這是這些天她考慮得出的結果。


    她離家前那番話字字真心,後來自己也驚訝,對親生母親都沒有太多的依賴和要求。憑什麽對一個沒有任何關係的人抱有奢望呢?憑他偶爾流露出的關切和真心?憑那六年的相伴?


    這樣不對。


    那六年固然美好,或許就更應該留在記憶裏。


    接到秦嶽的電話時,鍾淺正在一家麻辣燙店裏大快朵頤。青菜粉絲蘑菇豆皮各種大小丸子,琳琅滿目的一大碗,以前這種街邊小店都不敢吃,現在已經成了心頭好。尤其是這種冷冷的天,吃得胃裏暖暖,舌尖發麻,真是不能更幸福。


    “聽說你被你爸抓走了?這是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啊?哈哈哈。”秦嶽那廝笑得好不暢快,真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人。


    鍾淺無語,“那錢還能給我嗎?打個折也行。”好歹忙活了小半天,人生第一份工作啊,拿不到錢太不吉利了。


    “當然沒問題,就我一句話的事兒。”


    工作是秦嶽幫聯係的,否則高中生、尤其是她這種零經驗的,基本沒可能找到兼職。也正因如此,一早來她就積極投入,哪怕是幫倒忙,生怕暴露大小姐身份遭人“嫌棄”。


    那邊聽到她吸溜粉條的聲音,問:“你在幹嘛呢?”


    “吃東西。”


    “吃什麽?”


    “麻辣燙。”


    “差不多啊,我在打麻將。”電話裏稀裏嘩啦響,不知道誰大聲叫了一句“胡了”,秦嶽罵了一句粗話,又問:“下午幹嗎?要不要過來玩?”


    “我還要去超市采購。”


    “你去超市?你家保姆死了嗎?”


    “……”


    鍾淺沒跟任何人說,她在校外租了個小公寓。方瑩人還在歐洲旅行,不知道她已經放假,同學還有秦嶽他們以為她在家,她現在就處於三不管狀態。


    下午,鍾淺在超市裏挑了滿滿一購物車的日用品和零食。可是結賬前忽然反應過來,沒有車,拎不動。於是又送回去大半。


    最後走出超市時拎著兩隻裝得滿滿的購物袋。


    天已經黑了。


    坐了兩站公交回到租住的小區,走向單元門時,看到樓下陰影裏停著一輛車。白色的車,很顯眼,很突兀。


    鍾淺腳步不由放慢。


    車門打開。下車的正是上午見過的人。


    還是上午那身打扮,深灰色的大衣,在夜色中顯得人挺拔冷峻。本來已經整理好了,也道過別了。可是當他朝自己走來時,鍾淺還是不由的心跳加速。


    不知為何緊張。感覺他有點不一樣。


    鍾季琛走到近前,開口時伴著白氣,“我來告訴你為什麽。”沒頭沒腦的一句,聲音很沉,有點啞,他盯著她的眼睛,“我一次又一次推開你,拒絕你,不是因為你不是我親生的,而是……”


    他的手伸過來,鍾淺不知何意,直到溫熱掌心貼在自己臉頰,下一秒另一側也被同樣貼住,這是她不熟悉的方式,忽然間似有所悟,他的臉已靠近……


    情急之下,手驟然一鬆,兩隻沉甸甸的購物袋同時掉在地上,悶響夾雜著脆聲,像是什麽瓶裝的東西碎了。


    驚呼還未出口,嘴巴就被堵住。


    被他的,嘴!!!


    她這時才明白為何他今晚看起來不同,他喝醉了。


    此刻,他嘴裏的酒氣幾乎將她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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