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梅卿臉一紅,曉得她把自己也罵了進去,心裏有止不住的慚愧。


    “我知道你心裏有委屈,”他略帶遲疑,慢慢地說出心裏話,“可是棗花,你要相信我,你的決定救了他,也救了太子,就等於是救了全天下的百姓。”


    他慷慨激昂的說辭,並不能使朱蘊嬈的臉上生出喜色,她瞥了陳梅卿一眼,幽幽道:“過去我在山頭放羊,從不知道太子是誰,也不指望誰來救我。到底誰做太子,隻有你們這些當官的才會在乎。”


    陳梅卿啞然。


    兄妹二人默默相對,許久之後,朱蘊嬈才再度打破了沉默:“哥哥,這次離開京城之後,我要回山頭去放羊。”


    陳梅卿吃了一驚,忙問:“棗花,你可想好了?”


    “早想好了,”朱蘊嬈臉上沒有一絲猶豫,用低而穩的聲音回答,“隻有放羊時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那……他呢?”陳梅卿臉色陰晴不定,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朱蘊嬈低下頭,沒有回答哥哥,平靜的臉龐似乎因為沉思,泛起了一抹安寧慈悲的光彩。


    說來奇怪,到了如今這一步,她似乎已經無所畏懼了。


    她愛他,這一點她從沒後悔;而他不夠愛她,或者夠愛,卻並不能阻止他將身心投注到複仇之中——這些都已經無所謂了,曾經跌宕的情愁換來她此刻的平靜,仿佛疲極後的虛空。


    也許有一天,她和他還能再相見,又或者,從此山水迢迢,天各一方。


    不論如何,她始終會記得這個人,曾經如此深刻地,將熾熱的愛烙印在她身上。


    又或許,老天還會賜她一個用以銘記的禮物……她的手悄悄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暗暗在心中祈禱。


    求老天保佑,讓她……再幸運一次。


    。。。


    這一年九月十八乙醜日的黃昏,西南方的天空無端出現了一顆明亮的星子。即將臨盆的朱蘊嬈站在山頭,遙望著那顆圓如彈丸、赤黃色的星星,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緊縮……


    當天夜裏,一個健康的男嬰呱呱墜地,而那顆明亮的星星始終閃爍在夜空中,妖異得像一隻專注的眼睛。這顆名叫“尾分客星”的星星,讓閉塞的鄉民十分恐慌,隻有朱蘊嬈與眾不同,執著地認為這顆星星與她的寶寶同時誕生,一定是一顆最吉利的星。


    也因此,她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星星。


    小星星長得很像她,滿月後越來越漂亮,惹得鄰山的牧民時常繞著遠路來探望。


    十月的時候,西南方的那顆星子漸漸消隱,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了下來。朱蘊嬈一個人帶著兒子在山裏過冬,北風呼呼地吹著窩棚上鋪的羊皮,窩棚裏一燈如豆,她在溫暖昏黃的光線裏,輕輕地拍著孩子,哼著歌。


    自從生下孩子,羊肉和羊奶的滋補令她時刻乳汁充沛,小星星被喂養得滾瓜溜圓,她看著懷裏雪糯糯粉嘟嘟的胖娃娃,心暖得幾乎快要化開——那一團全天下最天真可愛的小臉,隨著滿月後五官一點點地長開,眉眼越來越像一個人,尤其是在望著她的時候,那專注而黝黑的眼珠,時常看得朱蘊嬈一顆心狠狠地抽痛起來。


    懷裏這團熱乎乎的小生命,到底是她和他的血脈……


    不知不覺到了臘月,朱蘊嬈抱著孩子回陳老爹的山頭過年。十六日立春那天,傍晚她抱著小星星走出窩棚,忽然發現十月時消失的星子,又出現在了東南方的天空中。她的心莫名一動,不禁抱緊了懷裏的孩子,低頭蹭了蹭他粉嫩的小臉,笑道:“將來你可不能這樣亂跑啊,小星星……”


    懷裏的孩子哼哼了一聲,半夢半醒中睜開黑亮的眼睛,望著朱蘊嬈靜靜一笑。恬靜的笑容與天邊星子遙遙相映,亮得能令明月減輝。


    朱蘊嬈看著看著,眼淚忽然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一年前對自己說好的堅強,這個晚上終於土崩瓦解,她真的真的……思念他。


    回家過年的陳梅卿這時候恰巧也走出窩棚,聽見妹妹在夜色中低聲的啜泣,不由腳下一頓,猶豫了片刻才緩緩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背:“別哭了……”


    朱蘊嬈立刻挺起脊背,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卻沒有回頭搭理哥哥。


    陳梅卿有些尷尬,卻還是訕訕地安慰她:“你放心吧,他沒事。我在京城裏,不時會打聽他的消息呢。”


    “謝謝。”朱蘊嬈帶著模模糊糊的鼻音囁嚅了一聲,扭頭鑽回窩棚,避開了他。


    這一年的春分到得比新年更早,年後朱蘊嬈回自己的山頭時,山坡上的枯草根裏已經鑽出了嫩綠的新芽。


    她付了酬金給留守的小羊倌,正要與他道別,那梳著兩隻小羊角發髻的牧童忽然想起了什麽,兩眼懵懂地開口:“棗花姐,早上有個男人來問路,好像是找你呢。”


    “找我?”朱蘊嬈聞言一愣,問道,“是個什麽樣的人?”


    小羊倌搔搔頭,皺眉道:“聽口音是個外鄉人,道士打扮,長得可俊了。他問我方圓百裏牧羊的人家,最漂亮的娘子在哪個山頭。”


    “不……不可能是他……”朱蘊嬈喃喃自語了一聲,心跳如擂鼓,慌忙又問,“你是怎麽答他的?”


    “我官話說不利落,又疑心他不是個正派人,就沒請他進窩棚。後來我稀裏糊塗地和他搭話,還沒說上幾句,他自己就走了。”


    “哦……”朱蘊嬈心亂如麻地應了一聲,與小羊倌告了別,獨自帶著孩子鑽進了窩棚。


    她疑心早上來找自己的人就是齊雁錦,卻又覺得這事壓根不可能。如果他能夠從牢裏出來,哪怕有一點苗頭,哥哥回家過年的時候都會說的……可是,普天之下,還有哪個道士會來找她呢?


    莫非是連棋?朱蘊嬈胡思亂想,卻半天想不出個結果,最後隻能魂不守舍地給孩子喂了奶,抱著他陷入昏睡……


    不安的夢裏總是出現他的臉,震驚的、哀傷的,皆是最後那一次決裂時的悲愴……她親手用火銃將他砸得頭破血流,看著他暈倒在地上,鮮血一團團洇開。在心痛到最深處時,她整個人的意識都開始模糊,隻有耳邊傳來一聲聲獵犬的狂吠……


    朱蘊嬈在夢裏掙紮不休,直到懷裏的孩子用哭泣將她從黑甜的深淵中拽出來,她才茫茫然睜開眼,意識到此時窩棚之外,牧羊犬已經叫成了一片。


    能讓訓練有素的牧羊犬叫得這麽凶,顯然是外麵來了不速之客。朱蘊嬈下意識地就想伸手開門,卻在指尖將將碰到門閂時,忽然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門外那個人……是他。


    這一念就讓她幾乎失去勇氣,四肢也軟得沒了力氣,隻有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就聽門外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音色極溫柔,仿佛從最深的夢裏浮出水麵:“嬈嬈……”


    朱蘊嬈渾身一顫,瞬間仰起頭,帶著一股狂喜拔開門閂,使出渾身的力氣推開了門。


    此刻,門外煢煢孑立的那個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齊雁錦!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十章 雲起時


    “夫君。”她張嘴喚了一聲,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時天邊最後一點夕陽沉入山凹,暮色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原本背著光站在她麵前的齊雁錦,此刻清瘦的身影越發顯得輪廓模糊,幾乎要溶進他身後黯淡的天色裏。


    這份景象令朱蘊嬈恍惚覺得有些不真實,她不由害怕起來,踉踉蹌蹌地抱著兒子走出窩棚,望著齊雁錦邁了幾步:“夫君……真的是你嗎?”


    這時站在她對麵的齊雁錦身子一動,將肩頭的包袱甩在地上,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經閃到朱蘊嬈跟前,緊緊地將她抱住。


    刹那間目眩神搖,朱蘊嬈覺得自己陷進了一個溫暖的夢,而她的夫君正在夢裏對她低語,用天下間最寵溺的聲音說:“當然是我,除了我,還能是誰?”


    朱蘊嬈側頭枕著齊雁錦的肩窩,成串的淚珠打濕了他的衣襟,她囈語般恍恍惚惚地低喃:“我不是在做夢吧?當初我那樣對你,你……你怎麽還肯來找我?”


    “傻瓜,”齊雁錦險些失笑出聲,他隻好輕咳了一聲,認真地回答,“我被關押在南海子行宮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你不是真心恨我,後來又聽說……你為了替我背罪,不惜犧牲名節,我若還辜負你,豈不是狼心狗肺?”


    朱蘊嬈聽他提及往事,渾身忍不住發出一陣輕顫,憂心忡忡地問:“那你……還打算報仇嗎?”


    齊雁錦低下頭微笑,看著朱蘊嬈戰戰兢兢的模樣,摟著她的手不禁添了幾分力氣,又凝視著她懷裏的孩子,低聲道:“你還在擔心這個嗎?都已經有了我的孩子,卻還要為了我傷神,可見我這人有多混蛋。”


    “話,話也不能這麽說……”朱蘊嬈語無倫次地替他開解,臉不由自主地發紅,趕緊把懷裏的孩子抱給齊雁錦看,“你看,像不像你?”


    齊雁錦盯著繈褓裏熟睡的娃娃,仔細端詳了半天,激動地低聲說:“像你,是個女孩子?”


    “是男娃娃。”朱蘊嬈笑著糾正他,頗為自傲,“生得太俊了,對不對?”


    齊雁錦笑著摟緊她,抬起一隻手點了點兒子飽滿的小臉蛋,又問:“他叫什麽名字?”


    “星星。”朱蘊嬈回答,順手指向東南方的天空,這時夜幕降臨,高懸在半空中的赤黃色星子已經清晰可見,“去年九月十八,這顆星星忽然從天邊冒出來,當晚我們的兒子就出生了,所以我給兒子取了這個名。”


    “齊星……是個好名字。”齊雁錦將這名字含在嘴裏,珍惜地念了幾遍,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看來這顆星星,真是我們的吉星。”


    朱蘊嬈聽了他的話,立刻驚喜地共鳴:“你也這麽覺得?”


    “嗯,”齊雁錦生怕夜寒令他的妻兒冒了風,順勢攬著朱蘊嬈的肩頭,與她一起往窩棚裏走,“你知道我為何這麽早就被太子放出來嗎?就是因為這顆星星。”


    “為什麽?”朱蘊嬈頓時吃驚不已。


    “去年九月,西南方忽然冒出這一顆客星,鬧得京城裏人心惶惶,因為誰也不知道這顆星星是吉是凶。”一家三口鑽進了窩棚之後,齊雁錦拿過朱蘊嬈手裏的火折子,笨拙地點亮油燈,“當時朝堂中風波不斷,這件事自然也驚動了天子。時任道錄司正印的道官,恰好是我師父的至交,他向天子進言:‘客星不犯畢,明盛者,主國有大賢。’意指太子賢明,乃是社稷之福。結果天子龍顏大悅,太子為了還他這份人情,就把我給提前放出來了。”


    朱蘊嬈聽罷不勝唏噓,窩在齊雁錦懷中謝天謝地:“照這麽說,這顆星星可真是你我的大恩人了。”


    “的確如此。”齊雁錦笑著低下頭,雙唇在朱蘊嬈臉頰上深深地印了一吻,“嬈嬈……我以性命起誓,今後不會再讓你擔心,也不會再讓你傷心……”


    “別把生生死死的事掛在嘴上,”朱蘊嬈慌忙捂住他的嘴,泛著淚光的杏眼怯怯地望著他,半信半疑地試探,“你說不再讓我擔心,難道,你不打算報仇了嗎?”


    “曾經我也以為,自己隻有大仇得報之後,才能活得像個人。可是……你還記得在獵苑的那一天嗎,當你決絕地對我說,你恨我,再也不要我的時候,那種心如刀割、比死還難受的痛,真的讓我身臨地獄,覺得再也不能解脫。”齊雁錦低聲說罷,又溫柔地撫摸了一下繈褓,悵然輕歎,“這件事之後,我在牢中想了很久。是你讓我想通了,人生不止報仇一件事,何況現在……我們還有了孩子。”


    聽了他如此深情的傾訴,朱蘊嬈好一會兒沒說話,眼淚卻慢慢地浮出眼眶。她安心地靠在齊雁錦懷裏,隻覺得此刻的自己是天下間最幸福的人,情不自禁喃喃道:“夫君,今後我們就這樣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開了,好不好……”


    齊雁錦因為她的話,眼底眸色逐漸深濃,低頭吻著她的鬢發,無比篤定地承諾:“嗯……不分開了,再也不分開。”


    這一刻你儂我儂,便抵得過一切海誓山盟——他和她從此攜手、相守白頭,生生世世也不會再放手。


    好一番耳鬢廝磨之後,朱蘊嬈回過神來,難免有些詫異地問:“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我猜到你會回鄉,隻要到了臨汾就慢慢打聽唄。”齊雁錦捏著她的一撮秀發玩弄,沒正經地調笑,“方圓百裏內最美的放羊娘子,除了你還能是誰?”


    朱蘊嬈果然臉紅起來,羞惱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很是後怕地說:“我雇的羊倌兒說,早上有道士來找過我一次,那個人可是你?後來你不是走了嗎,怎麽又折回來?若是就這麽錯過了,可叫人怎生是好!”


    齊雁錦聽了她的話,臉上慢慢浮起一層笑意——是揭開謎底的時候了。他將手伸進袖中,掏出了一根圓筒狀的東西給她看:“你瞧,我自然有我的法寶。”


    “這是什麽?”朱蘊嬈好奇地接過,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


    “這叫千裏鏡,想當初在楚王府裏,就是它讓我第一眼看見了你,”齊雁錦揭開一角氈簾,指點她將千裏鏡湊近了眼睛,教她如何用其視物,“今天我用它,自然還能看見你。你雇的那個小羊倌,言談間對我很是防備,我索性便另尋山頭,用這個千裏鏡四處觀望,天可憐見,你站在窩棚外麵與他說話的時候,正巧被我看見。”


    也正是因為這一眼,他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懷裏的孩子。那一刻心中湧動的狂喜,像巨浪一般將他淹沒,他獨自在山頭激動、失態,熱淚盈眶地走了一路,直到步履飄浮地走到她住的窩棚外,這才稍稍平複了心情,令自己可以用平靜的麵目來見妻兒。


    朱蘊嬈不知齊雁錦心中百轉千回,興致勃勃地將千裏鏡探出窩棚,遠遠望去,隻見數裏外的山頭上,黑黢黢的樹枝清晰可數,心裏頓時又是新奇又是羞赧——回想當初在楚王府的時候,自己似乎一舉一動都逃不過臭道士的法眼,沒想到奧妙竟在這裏。


    “嗬,有了這個寶貝,放羊真是太方便了!”朱蘊嬈三句話不離本行,很煞風景地冒出這麽一句,令齊雁錦忍俊不禁。


    “好……放羊就放羊。”他從他的囚牢中走出來,走進屬於她的一片天地,從此再也不離開,還有什麽能比這更好的呢?齊雁錦寵溺地摟著自己天真爛漫的小妻子,絲毫不覺得將這件世人千金難求的寶貝大材小用,有多暴殄天物。


    這時料峭的寒風吹進窩棚,齊雁錦抱過孩子,又解下肩頭的大氅,細心地替朱蘊嬈披上。夫妻二人望著滿天星漢,隻見東南方的客星異常明亮,他倆不約而同地微笑起來,微笑中有著相同的默契。


    此時此刻,天邊那一顆屬於他們的幸運星,正在夜空中閃爍著,像一隻偷偷眨動的神秘眼睛,見證著這一對沐浴在星光下的有情人,一生相愛、至死不渝……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此完結啦,齊雁錦能被放出來夫婦團圓,其實是連琴的犧牲,不過他倆一無所知。出書的番外中會點及。


    另外這個係列如果還有下文,也許會寫一寫太子的故事吧,隻是設定會偏離史實太遠,我還在考慮。


    總之謝謝大家長久來的陪伴與等候,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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