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猗蘇的五感隨著形體的潰爛而急速失效,眼前先是糊糊的一片紅,隨即被漆黑籠罩,什麽都看不見。她扶著棺木滑倒在地,向著虛空伸出手:“那我隻能讓他失望了。”


    隱約聽到黑無常的歎氣聲,而後所有聲音也如機括操縱,猛地戛然而止再無動靜。然後是嗅覺,空氣中原本帶著點潮氣的鏽味也消失了。


    隨即,她連背後棺槨的冰冷也感覺不到。


    就好像徹底沉入無聲無波的深淵,她孤身一人,飄在虛無中。


    意識也渙散開來,猗蘇昏沉地想:黑無常怎麽還不了結幹淨?


    仿佛是回應她的疑問,已然不存在的舌尖猛然湧上生澀的血腥氣,那樣苦而濃烈。


    如強風下的燭火,她的意識兀地就此中斷。


    作者有話要說:  裁判:2號球員謝猗蘇判罰下場


    觀眾:主力(jue)都下場了還看個毛線啊!


    裁判:還有替補球員!


    _(:3」∠)_五章了,趴地求收求冒泡,以節操擔保強力替補馬上出現了


    ☆、自深淵而歸


    她深陷泥沼一般的黑暗,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隻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向下落入更深更可怖的黑暗之中。在這莫測的陰暗中,有什麽蟄伏著蠢蠢欲動。這不愉快的感覺似曾相識,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忘川邊火焰似的花樹在眼前一閃而過,蒿裏宮中的光景隨後在腦海中複蘇:那毫無生氣的空氣,那冰冷的棺槨,那麵具。猗蘇恍恍惚惚地覺得胸口一陣鈍痛,隻想著就這麽沉淪到黑暗的深處也不壞。


    “喲,你怎麽又回來了?”


    寂靜驀地被打破。這是道雌雄莫辨的聲音,說話調子柔和,咬字飄飄的仿佛徜徉在虛無的邊際,話語間毫無感情,聽了隻覺得陰冷。猗蘇愣了許久才聽明白這道聲音的意思,機械地重複:“回來?”


    黑暗與她的身體黏合地愈發緊,好似在回應這疑問。這淤泥般的黑暗如蛇,冷冷地一點點盤繞上來,一瞬激發了意識中沉睡的某些回憶。


    猗蘇最初的記憶,就是這般懸在黑暗中,從發頂涼到腳趾。這裏是忘川九魘,怨靈造就的時空斷層。她那時發了狂一般地隻想著出去,隻想活下去。也是這道聲音悠然地問:“你真的想活下去,哪怕成為怪物?”


    彼時,她咬牙切齒地答:“我隻要活下去,隻要能活下去我什麽都可以幹。”


    於是纏裹著她的黑暗化作血肉,給了隻有殘缺魂魄的猗蘇身體。


    而現今的謝猗蘇卻隻能回答:“作為怪物活下去,果然太難了。”


    “哦?所以你放棄了?”冰冷無感情的聲音好像在嘲諷她的反複和軟弱。


    攥緊雙拳,猗蘇朝著黑暗中喊話:“那你告訴我該怎麽做啊!被戾氣控製著,不能悲不能喜,要一次次從頭開始,這樣真的叫活著?這麽活著又有什麽意義!”


    說到底,這聲音是否一開始就是在戲弄她,以便觀賞這進退兩難的窘態?


    念及此,她愈發憤怒起來。可這憤怒和自己的無力相較,卻顯得那樣稀薄。


    “被戾氣控製?不過是你太弱罷。因為一個男人就不想活下去,還不如讓我們吃掉你。”這話一出,黏膩的黑暗立即貼得愈發近,緊緊包裹著她,洶湧的戾氣蓄勢待發。


    猗蘇抬頭,牽動並不存在的唇角:“那就……吃掉我吧。”


    隨後,劇透驟然襲來。她本以為自己早沒了痛覺,卻在這蝕骨的戾氣麵前痛呼失聲。九魘確然在吃她,細嚼慢咽,由外及裏,一點點地吞噬謝猗蘇的存在。


    --“白無常……他隻會希望你活下去。”


    腦海中閃過黑無常的聲音。


    白無常……他會怎麽想?她漫無目的地思索,猛地就記起某時某刻,他攀著一枝含苞待放的彼岸花,頭也不回地低聲說:


    “雖然是陰差,但我到現在也未必明白死到底是什麽東西。”


    猗蘇那時笑嘻嘻地嘲他:“怎麽突然說這個?怪正經的。”


    他卻回頭,素來帶笑的眼淡淡的好像染了金黃樹影的秋水,清澈而冰涼,他緩緩一字一句地對她道:“凡人過完一生就是死了嗎?可是他們還會轉生。這一世,和之後的每一世,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麽分別?”


    “那你說,我算是死了嗎?”猗蘇反問他。


    白無常沉默片刻,眼尾一彎,那弧度有些淒愴:“你每年都會死一次。”


    她故作輕快道:“那不就成了。我每年都活得很快活,就算重複著一樣的日子,可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有趣的啊。對凡人來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白無常深深看了猗蘇一眼:“那麽對鬼怪而言,死又是什麽?”


    她覺得白無常與平日頗不同,卻又說不出這蕭索的氣態從何而來,隻訥訥道:“魂飛魄散?”


    白衣的陰差啪地一聲折了手中的花枝,擱在掌心叩著,話說得漫不經心:“我倒是覺得,人也好,仙魔也罷,沒了記憶都等同死了一回。”


    她那時莫名覺得有點難過,卻又無法產生足以稱作哀痛的情緒,便隻能訕訕一笑帶過。如今回想起來,他話中尚有一層意思:他已看著猗蘇死了一次又一次。可猗蘇覺得,如現在這般,就此消失在這個世間,才是真正的死亡。


    可那時候,白無常還揉著猗蘇的頭發說了一句:“可不管怎麽說,活著總要好些。”


    自己這樣任性地決定邁向終結,是否是一種背叛?


    她竟在劇痛中猶豫起來。


    況且……他有沒有可能,並沒有死?


    這個念頭宛如驚雷,照亮了此前忽視的疑點:陰差應當是仙人,為何還會有軀體存留?黑無常縱容她殺死那四個抬棺人,是否也是為了掩蓋什麽證據?白無常真的隻是發生了意外?……


    疑竇的答案,隻有活下去才能得到。


    哪怕隻有微末的可能性,一想到白無常可能還活著,猗蘇就歡欣鼓舞起來。


    要活下去。她還不能被吃掉。


    但她不準備如之前一樣受製於戾氣。要活,就要活得更好些。


    “又反悔了?”那聲音適時響起。


    猗蘇指骨合攏,試圖抓住虛空中無形的濁氣,發出低低的笑聲:“隻要把戾氣吃掉,變得夠強,就可以了。”


    “說得簡單,這事從未有人做到。”


    她將意識深深地沉下去,想象著在身周築起一道屏障,將稀薄的一層戾氣裹在其中,緩緩地向內擠壓、再擠壓。這比任由戾氣侵蝕魂魄更為痛苦。陰寒的氣息霸道地流竄,仿佛要徹底奪過這軀幹的控製權,帶來的是一波又一波無休止的衝擊:用多大的力道擊過去,就會有多深的痛楚。


    猗蘇隻能凝神將分散的戾氣逐個擊破,以自身微不足道的力量緩慢分解這寒冷而強大的氣息。


    不僅如此,她同時還要維持體外的屏障,阻擋濃稠黑暗的迫近。


    不知過了多久,猗蘇終於將體內的戾氣消解。可這不過是千裏之途的第一步罷了,這點力量,遠遠不夠。


    她一次次重複著相同的過程:將戾氣擠壓入體,化解戾氣,再次解開屏障……


    九魘是個深不可測的怪物,她隻能一點點啃噬。可她足夠耐心,也足夠貪心。謝猗蘇再次滿心隻想著要活下去,可卻不再是為了活而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


    在這空間中,時間無關緊要。


    猗蘇在心中默數著構起屏障的次數:三千零十八……三千零十九……


    聲音偶爾會出現。初時往往沒過多久,就會來一句“還沒放棄,了不起嘛”雲雲的刻薄話,後來卻漸漸寡言起來,出聲也是“你還真是不折不扣的怪物”之類的古怪言論。


    她始終沉默,專心於這不見終結的流水席。


    這“筵席”散得突然。猛然間,五感通達清明,這空間的動向她了如指掌。身體灼熱,從頭到腳脫胎換骨。這軀體真正為猗蘇所掌控,戾氣遊離於其中皆乖乖馴服。她知道自己終於成功了。


    “既非人,又非鬼怪,魂魄為骨,戾氣作血肉。你啊,已經是遊離於三界之外的怪物了。”猗蘇總覺得這道聲音裏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驕傲喜悅。它沉寂片刻,方繼續悠悠然地道:“萬物有靈,生者為生靈,死者為死靈,我等含怨者為怨靈,你生於怨氣,卻無怨氣,非死非生,便叫靈如何?”


    猗蘇翻轉手掌仔細察看,隨口應道:“也好。”


    那聲音第一次露出情緒,歎了口氣。


    她舉目四顧,笑著說:“我居然有點喜歡這裏了。我該叫你什麽?”


    “我們就是這九魘。”


    “九魘,”猗蘇足踏虛空,穿過黑暗向前,“我要走了。”


    沒有回答。


    “我可不會再回來了。”她抬手,麵前漸漸現出一線光亮。太久沒見過黑暗以外的東西,她一瞬間竟被刺得雙目含淚。


    伸手扒開這條縫隙,猗蘇走入光明之中。眼前景物逐漸清晰,霧氣繚繞,忘川一如既往緩緩流淌。兩岸紅似火的花樹直伸入紅褐的水波中去,倒影一片深深淺淺的赤紅。


    九魘的入口附近仍舊荒涼無人。


    穿過彌漫的水汽,行過那片長滿鬼草的淺灘,途經休橋,便到了忘川繁忙的中遊。


    從水中冒出的、停下動作看向猗蘇的惡鬼中,竟有不少曾經的熟識麵孔。猗蘇徑直踏水來到近下遊處那個拐角,那株繁盛的花樹竟已在年月中長歪進水中。樹幹上坐著的紅衣姑娘猛然抬頭看過來,豔麗而愁苦的臉容一瞬盡寫著驚愕。


    “阿丹,別一副見鬼的表情,你沒看錯。”猗蘇笑眯眯地走過去,“我回來了。”


    阿丹眼眶一瞬有點紅,轉而白她一眼:“誰等你啊,慢都慢死了!”


    猗蘇忍不住就彎唇,鼻子卻有點酸。


    “謝姑娘。”


    聞聲,猗蘇震了震,轉頭看向來人。黑衣陰差垂手站在花樹間的空地上,似乎踟躕了一下,汲水到她麵前,伸手:“謝姑娘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那串紅玉珠鏈。


    喉頭哽了哽,猗蘇小心翼翼地接過來,戴回腕上,抬眼才發覺自己竟然哭了。她隔著淚水看向黑無常的眼睛,極緩慢地一字字問他:


    “白無常,真的死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猗蘇: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預告:下章替補真的要出現了^▼^


    bs的小枝蛛大大畫的場景圖,大家可以感受一下忘川上遊人煙稀少的感覺


    ☆、疑是故人來


    “白無常,真的死了嗎?”


    黑無常的眼神近乎憐憫,他不動聲色地轉開頭,說話的語氣仍然那樣平和靦腆:“謝姑娘……請節哀。”


    猗蘇原本就沒想過從他這裏得到第二個答案,可真正由他再次確認,心頭仍舊一陣沉痛。她卻沒有沉湎於這痛楚中,隻利落地反手擦幹了眼淚,抿抿嘴,轉而問道:“我在九魘待了多久?”


    阿丹插口道:“正正好好兩百年。”


    猗蘇扯了個笑:“倒是吉利。”


    黑無常沒再說話,卻也無要離開的跡象,隻是靜靜立在原地。阿丹神情冷厲地睨了他一眼,明顯刻意無視了他,湊過來親親熱熱地和猗蘇說:“來來來,我來和你說說這百年間又有幾多癡兒怨女不聽我的勸告,一時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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