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晏拉長了音調“哦”了聲,淡淡道:“安陽長公主,便是趙柔止僅存的那個血親。”


    猗蘇依言望過去,隻見一個著團花大袖衫配富麗百鳥裙的高髻少女娉娉婷婷地行來,發間步搖一晃一晃,眉心貼了花鈿,下巴抬得很高。


    齊北山伏身迎接,卻不抬頭窺視對方,視線仿佛黏在了麵前地上。


    長公主顯然覺得無趣,命令道:“抬起頭來。”


    齊北山的身形凝滯了一下,卻還是依言直起身,意態從容地接受安陽的打量,仍舊不直視麵前容色嬌媚的少女。


    他的外貌卻叫安陽怔住了,看了許久才訥訥道:“阿姐真是好福氣……”她隨即恢複了驕傲的神氣,頗有些輕挑地道:“等阿姐有了身子,便向她討了你來,你且等著。”


    此話一出,眾人登時屏氣不敢吱聲。


    齊北山的俊臉一瞬有如霜雪覆蓋,白而冷,他第一次抬眼看向安陽,背脊挺得很直,目光清亮,說話的聲氣平和卻隱含鋒銳:“還請殿下慎言。”


    安陽秀眉一皺,上前兩步,顯然大為不悅:“怎麽?郎君還不願意?一樣是侍奉宗室,前朝還有三朝皇後的前例,有何不可?”


    “北山雖人微言輕,奉令入宮,卻也絕不願為人視作玩物。”齊北山的眼冷如冰珠,繃緊了麵色的滿是慍怒之色,反而別有一種寧為玉碎的風致。


    安陽聞言登時大怒,扯下裙上瓔珞便往齊北山臉上抽去。他卻不閃不避,任由金玉在臉上留下駭人的紅痕。一下還不解氣,安陽又上前一步,對著他又是猛抽數下,口中斥罵:“不過是破落門閥家的末裔,為了榮華富貴出/賣/身/體,還裝什麽清高!”


    一旁的宦官見狀況不妙,又是焦急又是恐懼--安陽長公主脾氣之暴烈宮中無人不知,隻得跪伏於地顫聲規勸:“殿下息怒……殿下……啊!”話才出口,便被安陽回身抽了一記。


    餘下的宮人更是噤若寒蟬,一時間皆跪地不起,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阿彭氣得全身顫抖,再隱忍不住,就要衝上前去,頓了頓,卻咬著牙飛快地往後退開,從偏門拔腿飛奔而去。


    那邊長公主略有些氣喘,暫時歇手,齊北山臉上卻已然紅痕遍布,唇角眉頭皆被劃破滲出血來。這般淒慘,他卻仍舊不卑不亢,微微一俯身:“殿下可解氣了?”


    這一問,便問出了嘲諷的意味,顯出了安陽的驕縱蠻橫。


    安陽又要打他,這時一陣腳步聲漸近,又有宦官尖利的聲音響起:“聖人駕到--”


    作者有話要說:  大魔王又一次蓋衣服失敗……給他點根蠟


    惠賈皇後曆史上有真人,即所謂“黑而短”還善妒的賈南風,在此借來一用。一家之言,切勿當真^▼^


    ☆、一把辛酸淚


    趙柔止顯然是早朝剛畢,仍舊是一身明黃圓領袍,足踏皮靴大步而來,掃了眼兩儀殿情狀,眉頭一皺:“阿招。”


    安陽顯然對這個姐姐頗為忌憚,沉著聲的這兩個字便令她氣勢頓時大減,垂了頭不敢說話。


    “雖是天家女兒,這般行徑若傳出去,仍舊為人不齒。”趙柔止奚落起妹妹著實不留情麵,“這個月你就莫要出宮了,省得駙馬家的人尚未成親便要來鬧。”這卻是變相關了安陽的禁閉。


    安陽咬著嘴唇,卻不肯服軟認錯,硬邦邦地行了個禮就揚長而去。


    趙柔止緩緩審視四周,向著身邊的宦官微微一笑:“今日的事,你應當知曉如何處理。”


    在場諸人皆將頭埋得愈加低。


    此事自然是要封鎖起來。至於朝野上的舊黨是否會有渠道得知這一消息,又是否會有反應,卻不是此刻能知曉的。


    趙柔止深深看了齊北山一眼,平淡道:“晚上再來看你。”語畢,便迅速離開了。


    齊北山維持著正坐的姿勢,閉上眼緩緩吸了口氣,朝著奔上前的阿彭微微一笑:“還是多虧了你。”頓了頓又問:“沒被長公主的人看見樣貌罷?”


    阿彭用力搖頭:“沒有,不會連累郎君的。”


    “我是擔心你被牽連。”齊北山笑著搖搖頭,卻終究現出一分疲態和痛楚來。阿彭連忙吩咐下人:


    “還不快拿傷藥來!”


    那仆役卻麵現難色:“這……傷藥暫時未備著,若向司藥要求,不免……”


    語未盡,意思卻已經明白:主上的意思是要遮掩,大喇喇地去要傷藥,不免湊了忌諱。


    阿彭臉又漲得通紅,看著自家主人的傷勢,隻得憤憤一跺腳。


    就在這檔口,卻又有宦官求見。來的是個趙柔止身邊的小宦官,捧上了一個漆盒,打開一看,裏頭擺了瓶瓶罐罐,一聞氣味便知道是傷藥無疑--而且是最上等不會留疤的各色膏油。


    “謝主上。”齊北山禮數周全,倒令那小宦官也不忍起來:


    “郎君還是快些敷藥為好。”


    阿彭聞言立即攙扶著齊北山進了內室。


    全程立在廊下,看戲似地目睹全過程的二人這時候不約而同向對方望過去。猗蘇顯然沒想到會和伏晏視線交匯,便愣了愣;伏晏卻從從容容地開口:


    “謝姑娘可有什麽感想?”


    這般教書匠似的考問方式讓猗蘇頗為驚訝,此前伏晏甚少主動詢問她的看法。偏頭想了想,她答道:“趙柔止對齊北山還算不錯?”


    伏晏對這個答案自然不滿意,作勢又要來敲她:“謝姑娘思量了良久就得出這麽個答案?”


    “君上不告知我齊北山滯留忘川的緣由,我哪裏說得出所以然……”猗蘇一如往常地辯駁,“目前看起來,不是安陽長公主,便是政局有了變動?又或者……還是子嗣?”


    伏晏卻不給個準話,反而故作深沉地彎彎眼角:“你隻管繼續看著。”


    “現在又無甚可看,趙柔止在天黑前大約也不會過來。”猗蘇往裏頭又張望了一眼,果然還是敷藥。雖然美人上藥,微蹙的眉十分好看,但一直盯著猗蘇自己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接下來怎麽安排隨你。”伏晏在廊上坐下,似乎又準備曬太陽。


    天是好天,秋日的青空高而廣闊。大朵的白雲輕盈地隨風遊弋,帶來一陣陰頭一陣日光。


    猗蘇瞧瞧他,不知怎麽就在他身邊坐下了,感歎了一句:“真是好日頭。”


    伏晏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嗯?”


    “冥府的天氣,一直陰沉沉的像要落雨,這般燦爛的天氣,除了新年極少見。嘛,君上未必這麽想,畢竟上任也不過數月。說到底,上裏的天也許要比其餘地方藍上些呢。”


    伏晏哧地一笑,卻轉而問:“謝姑娘喜歡晴天?”


    “稀少的東西自然會喜歡些。”猗蘇在眉骨上遮了遮:“但最討厭下雨。”


    兩百年前的那晚就飄著細雨。和伏晏初見也是雨天。


    伏晏的眉頭就擰了擰,卻沒說話,反而向後一靠,徹底倚在了廊柱上。


    猗蘇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決定任由睡魔領著她去見周公--今晚仍舊要晚睡,況且睡在庫房似的偏殿陰冷冷的,著實比不上暖洋洋的廊下舒適。有前車之鑒,此番她選好了廊柱靠定,不一會兒便泛起了迷糊,卻始終無法沉入睡海。


    每次睜眼,猗蘇便一眼望見伏晏。


    他或坐或靠,手中一會兒是文書狀的卷軸,一會兒又變成了書籍,意態始終閑適自在。


    猗蘇就恍恍惚惚地想,他究竟為何能在各種情況下,都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坦然鎮定?再卑劣、再肮髒的人心,他都那樣嘲諷而習以為常地對待。


    就這麽半夢半醒地到了傍晚。


    此番伏晏施的法術應當不隻是個障眼法--猗蘇到現在一點饑餓感都無。


    趙柔止到的卻比意想中要早許多:似乎是打算與齊北山共用晚飯。


    齊北山神色寧定地前去迎接,倒是趙柔止,看著他的臉皺了皺眉,一邊往裏間走去,一邊淡淡地問:“傷藥可用上了?”


    “已用了,感激不盡。”


    趙柔止見對方仍舊從容有禮,不免回轉身抬高了眉毛:“不怨朕沒責罰安陽?”


    齊北山垂下視線:“審時度勢,此事不宜鬧大。”


    “那麽,撇開國朝,你……又是怎麽想的?”


    齊北山卻就勢向後退了退,端端正正給趙柔止行了個大禮:“北山有不當講之言。”


    著緋色紗袍的女君有點驚訝,卻還是寬和地擺擺手:“說。”


    “未進宮之時,安陽長公主行事喜怒無常,便常有所聞。然……未曾料到是這般狀況。今日鞭笞之事,實乃無妄之災。北山尚且如此,安陽長公主身邊隨侍之人、尋常百姓,隻因不稱意便打罵責罰,想必再尋常不過。”


    齊北山以額點地,姿態謙卑,聲音卻鏗鏘有力:“北山鬥膽一言。民心向背之重,毋須多言。長公主雖是天家貴胄,所食乃百姓手植之稻,所著乃百姓手織之錦,所住府邸亦為百姓賦役所成,卻輕賤人心人力,為所欲為,不免令天下人心寒。”


    趙柔止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是在責朕約束不力?”


    “北山不敢。”可他的身姿中絲毫沒有透出膽怯之意。


    “安陽乃我僅存的血脈……令她過得快活些,就這般不可饒恕?說得好像天下人便會就此揭竿而起……”趙柔止僵硬地嗤笑了聲。


    齊北山倏地抬眼,雙眸似寒星:“就因是宗室末裔,便可趁興而活?主上此言,卻是將普天下走投無路、卻不敢放肆而為的良民置於何地?主上莫不以為,這內院之中,人人都是心甘情願,唯有安陽長公主滿腹辛酸?即便是北山……又何嚐不是為人所迫?”


    趙柔止拂袖而起,揚聲斥道:“放肆!”


    齊北山又是一伏地,卻不出言告罪。趙柔止見狀冷哼一聲,大步離去,迎麵碰見端晚膳來的宦官,一時又是跪了一地的人。


    齊北山過了許久才緩緩直起身,向趙柔止離去的方向凝睇片刻,眉宇間微微流露出一絲痛楚,他垂眼將這情緒收斂幹淨,轉頭和顏悅色地打發了送膳的宦官,卻不用飯,反而背著手走到廊下,眺望綿延宮牆的俊顏如雪,長睫不住眨動,似在因什麽掙紮。


    這樣的展開在預料之外,卻又確實符合齊北山的性格。


    “要不要跟著趙柔止?”


    伏晏難得心平氣和地道:“你去跟著就行。”


    猗蘇便快步追上趙柔止,隨著她到了……約莫是皇帝居所的正殿。


    趙柔止顯然還在氣頭上,揮退了送飯的宦官,在居室內來回走了幾圈,心神不寧地在窗邊的胡床上盤腿坐了,呆呆看著窗外。


    日漸稀疏的枝椏在紙隔扇上投下不安定的影子,搖曳在薄薄淡紫的夕光之中。


    趙柔止在這綺麗而顯得淒清的秋夜降臨之時,漸漸感覺到她熟知的孤獨,再一次湧上來。這種感覺自她記事起便時不時縈繞心頭,它的陰影始終如影隨形,在她原本最天真爛漫的年紀,給每一樣歡樂添上一分難言的苦澀。


    說到底,她原本也沒有多少“天真爛漫”的時光。


    哥哥們和唯一的一個弟弟,在她尚未完全記事時,就一個又一個地消失了。彼時她尚不明白這其中的意義,隻覺得每次父皇站在廊下看向天邊的背影說不出地寂寥。然後他會在後院手植一株雪鬆,一列排開。


    如今,那裏已是亭亭如蓋的挺拔鬆樹一棵又一棵。


    大約除了先皇,並無人真正將趙柔止當作一國之主培養。


    昨日麵對殿中兩列排開的眾臣,她更是再清晰不過地意識到了這點:她不過是承著血脈的擺設,國事大約還是會交由諸相。她唯一的任務,不過是產下皇嗣。趙柔止甚至可以想見,假使順利有了子息,她不久就會被迫讓位於幼主,退到幕後。她也想過爭取,也想過改變,可連“王黨”所謀求的也不過是她的血脈、而非為她效忠。


    所以她任性些,將她不能盡興去做的事、去穿的衣服全都讓安陽做了,以微不足道的荒唐,來嘲笑這個將她獨身拋下,令她履行根本無人真心要求履行的義務的世界,又有何不可?


    趙柔止便又想起了齊北山修竹似的、不願彎折的脊背。


    他說的都對,但她的人生,對那樣的人物,也許已經太過汙穢無可救藥。


    於是她展眉而笑,向著外頭侍立的宦官吩咐:“前幾日還說新進了批優伶,傳他們來。”


    不消一碗茶的時分,混元殿裏頭便燭火通明,樂官或凝神撥著弦、或搖頭晃腦地吹著尺八,身著齊胸襦裙的舞姬發鬢如雲,足踏地磚上的鎏金紋飾,舞步繚亂,衣裾飛揚,裙上的瓔珞金玉隨之叮鈴作響,隱隱與樂曲相合。


    趙柔止坐於上首,時不時大聲喝彩,眼神似熔了黑金在裏頭般熱切,這意態裏頭有種執著到詭異的熱情,與此前她老成持重的形象完全相異。


    一曲作罷,舞姬氣喘籲籲地向著君王行禮,發間的步搖終於因為受不住一圈圈的旋轉、一靜止下來便自發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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