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的病治好,就能出去了。聽話,乖乖待在這兒。”


    “治病?”他疑惑地偏偏頭,口氣卻因為太過平板,反而冷得駭人,“方才你說的是養傷。我們沒病,也沒傷。”


    貴婦人終於按耐不住,兩行清淚自再次眼中滾滾而落,聲音尖銳變了調:“求求你,晏哥,別這樣……娘求你了啊!求求你!”


    他在她無助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個無動於衷的自己。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自己的模樣。


    對方卻緊緊抓著他的肩膀蹲下身去,保養得體的指尖深深揪住他的衣裾,近乎歇斯底裏地道:“晏哥!娘隻有你了,你醒醒,別這樣糊塗了啊!”


    “醒醒?”他重複,甚至模仿了對方絕望的聲氣,隨後又垂下眼簾和自己對話:“上次睡著是何時來著?我怎麽記得,這種蠢事誰會記得!”


    婦人猛然站直了神,一手死死扶著他的肩,一手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他茫然地看著眼前人,似乎完全無法理解眼前的情狀。


    對方見他這般模樣,驀地痛哭失聲,撫摸著他腫起的臉頰哭得聲嘶力竭,再無儀態:“娘也不想,可是你真的該醒醒了啊!求你了!”


    他平靜、甚至有幾分厭惡地向後閃了閃,從她的鉗製中躲開,緩緩問:“是不是你把我關在這裏的?”


    “娘是為了讓你養傷。”


    他聞言笑了:“如果不是被關在這鳥影子都看不見的鬼地方,我會變成這樣?”


    “娘也不想,但如果不等上一段時間你又會……”對方突兀地止聲,半晌聲音低啞地續道:“你又出事,我該怎麽辦?”


    他的清明隻持續了那麽一瞬,轉眼他又瘋瘋癲癲起來:“不等上一段時間,你又會幹什麽蠢事?你自己猜猜看?噓,別說話,會被她發現的。切,膽小鬼。”


    這次他的母親扇他耳光的動作就要利落許多。力道也大,他沒站穩,直接就歪在了地上。他本能地覺得母親這麽對子息是不尋常的,可這就是他的母親。真是有意思啊。此念一出,他不由就嗬嗬地低笑起來。


    “別笑了!不許笑!”婦人厲聲道。態度隨即飛快地軟和下來,俯身抱住他心疼地念叨:“痛不痛?痛不痛啊?這是為你好,為你好啊晏哥……”說著說著,話語便淹沒在又一陣啜泣之中。


    此後,相同的狀況一次次重演。


    母親會要求他用“我”而非“我們”說話,會要求他背誦玄奧的口訣,會要求他修習什麽父親遺留下的心法,會要求他對她言聽計從。


    稍加違逆,無心的、有意的,都會招致打罵。


    耳光漸漸顯得不夠了,而後是鞭笞,再往後是杖擊,最後母親會念起真言,讓他的肌骨底下生出火焰啃齧般的刺痛。


    開始他還會痛苦地低吟,還會與另一個自己互舔傷口互相責怪。但漸漸地,他隻是以死水一般的平靜接受懲罰,似乎無意改變,更無意以受傷的姿態激起母親潮水般來去自如的疼愛。他擁有的到底隻有他自己而已。


    每次動手之後,母親都會抱著他哭上很久,仿佛痛苦更多的是她,好似她加諸他的刑罰都千百倍地反噬回她身上。她總會重複同一句:“這是為了你好。”這種時候,他心裏固然會生出些許感同身受的悲切,這痛意卻漸次淡了,被麻木所代替。他甚至學會了施法愈合傷口、減輕痛楚--什麽樣的傷情適合怎樣的術法,他都是以己身的失敗和疼痛,笨拙地習得。


    陪伴他的另一個自己,終於也在疼痛裏漸漸淡去了。


    他清醒的時候越來越長。畢竟沒有誰真的不怕痛。


    終於有一天,他可以完全確信,自己是一個人,過去自己的瘋癲已然好透。他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看見外頭的世界。


    “等你將這心法練至三階,就可以出去。”說這話的時候,母親仍然是那欲泣的模樣。


    他笑了。


    然後他平靜地問:“現在我可否知曉,我到底是誰?”


    他得到了答案:他是伏晏,是上古伏氏的最後血脈,是戰神伏越與天帝之女姬靈衣之子。他必須成為下一個伏越。


    作者有話要說:


    ↑推薦配合bgm再次食用


    是的,男主有精神病史~


    (和現實中的精分症狀應該不搭邊,求不考據)


    之前伏晏給阿謝療傷時候說的“久病成良醫”就是應在這裏


    奉上小白獨家專訪,看完求不打我_(:3」∠)_


    【男主(?)劇場】


    白無常:


    看來真的是我最後一場戲了。在最愛她的時刻死去,也就意味著我會一直愛下去吧。某種程度上還是我贏了(笑)對她想說的話?我不想說“會有人替我愛你”之類的,因為沒有人會想被替代。隻能說,希望下一個人能夠比我更愛你吧。


    對支持我的各位想說的話?唔,大家不要太想我,不然某些人實在是慘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


    對某些人有沒有想說的話?噗,我覺得他不會想聽的……好吧好吧,那就姑且一說。我不討厭你,我甚至挺高興謝猗蘇選擇的是你、而不是旁人。但我知道你很討厭和我的關聯,所以你把我當做需要抹殺的對手,我也不反對;不過那就請你做好戰勝我的覺悟哦?我可不是好相與的對手(笑)


    領盒飯去啦~各位再見


    以上。


    ☆、脈脈不得語


    伏晏將心法練到三階後,姬靈衣又告訴他:練到七階,他才能無愧於伏越之子的名聲現於人前。對於她的食言,伏晏驚人地平靜:他甚至隱隱預料到事態會這般發展。


    也就在那段時日,姬靈衣不再頻繁出現,來的是一個名叫阿紫的姑娘。


    她所做的事和姬靈衣並無多大不同——監督伏晏修習。


    也因此,他對阿紫天然便欠好感。即便她的確生得很美。


    那時候,伏晏本就很少被姬靈衣責罰,是以阿紫所要做的事其實也就是盯著他看而已。時日久長,他就從對方的目光中揣摩出一種奇異的意味來。那是他所不熟悉的近乎狂熱的溫度,令他疑惑卻也好奇。


    因而他就抱著探究的態度,稍稍和阿紫多話了一些。對方顯然誤會了什麽,那種熱度愈加熾灼,讓他不自在起來。


    這是種可怕的感情,似乎可以讓任何人背離心智。他這麽下定論,決心離對方遠一些。可他疏離的態度隻讓阿紫湊得愈加近。


    他也因此從她口中得知了不少。


    比如,姬靈衣之所以離開,是為了同天帝斡旋什麽要事,伏晏與此事也脫不了幹係。伏晏就暗暗在意起來,在心中記了一道,卻不急著再從阿紫那裏套話。對方就流露出些許失落。


    於是伏晏就明白,這點看似不經意透露的線索,也是對方討好、或者說誘惑他的食餌。


    他不願上鉤。


    而後,阿紫又無意中告訴他,他的叔父是冥府君上,有意讓他挑起下一任冥君的大梁。這一次,即便伏晏不願意為了套取情報靠近對方,事關他的自由,他終於還是用了些手腕。


    這是一個願者上鉤的遊戲。雙方都對彼此的需求心知肚明——也許伏晏對阿紫願望的了解要更模棱兩可,但他大致明白阿紫想得到他的關注。


    而對於伏晏明顯帶著目的的矚目,阿紫顯得甘之若飴。


    很快伏晏就得知,姬靈衣反對伏晏繼任冥君,天帝的態度卻耐人尋味。


    伏晏第一次真切期待起來:太久太久,似乎終於有了一線轉機的微光。他很清楚,如果能用好阿紫這顆棋子,他脫身這純白世界的可能性會大上很多。


    可他不願意。


    先不說阿紫能夠在母親麵前有幾分體麵,單單是這種注定過河拆橋的行徑,便令他不齒;況且,伏晏很清楚阿紫並不會是一枚乖順的棋子。會反噬的利器,不如不用。


    伏晏能做的,隻有潛心等待。


    他的耐心並非徒勞。姬靈衣再一次出現時,麵帶憂色地向他道:“晏哥,已經定下要你繼承冥君之位。冥府凶險,娘實在是……”說著,她又有些神經質地哽咽。


    伏晏知道自己應該配合地作出憂慮的神情,可他卻由著內心的衝動笑了。


    他看著母親的眉頭愈發緊蹙,感覺到一絲荒謬的爽快:終於,終於能夠擺脫名為親情的桎梏了。


    至於他將要擔任的是冥君也好,昏君也罷,他都不在乎。


    ※


    在正式繼任前,伏晏花了大把的時間修習。與姬靈衣要求的修為不同,九重天派來的先生教授伏晏的是治世馭下之道。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便是令他明白人心之險惡詭譎。


    伏晏已經記不清自己旁觀了多少一念而起的悲歡離合。


    從最初些微的同情垂憫,到逐漸冷然,再到清醒而尖刻,伏晏的轉變出奇地快。摸索出人心的險惡於他而言,易如反掌。反而是那些令人執著、神魂顛倒的東西,他花了更久才明白:比如權勢,比如錢財,比如情愛。


    這些不可捉摸的幽微,其實伏晏始終沒能徹底明白過。


    他固然享受自身地位帶來的適意,確然喜愛舒適,也會欣賞美人,但並沒有什麽能讓他萬分執著。


    萬物於他,隻有合適與不合適,有利與無益的差別。


    伏晏在意的說到底隻有一件事:他再也不願為人所掌控,也不想見到自己成為母親一樣的人。


    他甚至有些稚氣地想要證明他在“凶險”的冥府,也能幹出一番事業,證明母親的手段是錯誤而武斷的。


    因此他將目光投向了忘川:這個匯聚了世間所能有的一切愚昧和絕望的地方。


    奇怪的是,第一次看到這條煞氣凜凜的河流,他並不覺得厭惡。


    稀疏的彼岸花樹,在繚繞的猩紅戾氣中,顯得朦朧而美麗。那一刻,伏晏難得莫名覺得失落,好像試圖喚起的某種心緒此前被強行掏空了,能尋到的隻有一個空穴。那時他不屑地哼了聲,將這無聊的念頭打發走。


    可這種怪異的情緒在兩個月後再次複活。


    那是在新年的雨中,冥府舊城的某片簷角下,看到一個黑衣姑娘時的事了。


    ※


    謝猗蘇的意識回到麵前的純白世界時,自己的手仍然搭在伏晏的麵頰上。她心虛起來,飛快地縮手。


    幾乎是同時,玄衣青年睜開眼來,罕見地顯得迷茫,緩緩扇動了幾下眼睫,他的眸光才定在了她臉上,漸漸恢複清明。


    猗蘇在這一瞬隻覺得怯懦而不安,這陰暗的情緒甚至遠遠蓋過了對方來尋她的欣喜。她固然想過伏晏和白無常是同一人,甚至已經暗暗認可了這一揣測,也在孟弗生給予她的夢境中下定決心對過去釋懷;但假想成真,她發覺自己最摸不準的,其實是伏晏的心思。


    他對這真相作何想法,會如何行事,她完全猜不到,也無從尋找端倪:伏晏又戴上了那副無懈可擊的無表情麵具,像是在看著她,又似乎隻是在凝視更遠的深處。


    她想說什麽,卻兀地驚覺,這空間中竟然飄落起/點/點純白,是百合色的光線紛紛揚揚地碎裂開來,降下一場芬芳的雨雪。


    伏晏的眉眼沾染上稀薄的白色,肩頭積起薄薄一層霜白,瞧著倒像是他星夜兼程冒雪而來。


    他畢竟還是為她而來了,她還要奢求什麽?猗蘇這麽想著,竟然因為自己的卑微而覺得分外悲哀。她看不清現今,更無法預知未來,知曉的隻有過去的某一刻,伏晏牽掛著她、不惜親身進入他厭惡不已的純白世界。


    可那也是他得知一切之前了。


    即便如此,猗蘇還是伸臂緊緊攬住了他。


    伏晏的身體緊繃得厲害,說話的聲氣亦難得現出了疲憊,他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道:“阿謝,我是伏晏。”


    猗蘇孤注一擲的勇氣在那一刹那沉進心湖的最深處,她覺得很冷,抿著唇哆嗦了兩下才輕聲道:“我知道。”


    伏晏看她的眼神愈加難懂起來。他過了半晌才開口:“我現在腦子裏很亂。”這樣坦誠到近乎示弱的話語,卻並不能使猗蘇心安。


    “我……也是。”猗蘇幹澀地接話。


    “先回去再說。”伏晏說著便要起身。她卻拉住了他的衣袖,以一種稱得上絕望的神情低啞地詢問:


    “除了你的事,你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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