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蘇也暗暗鬆了口氣,盡量毫無異狀地應答:“好。”


    頓了頓,她稍直起身,坐回榻邊,現出憂慮之色:“就在方才,我有個很大膽的揣測。”


    伏晏便也正色道:“先說來聽聽。”


    猗蘇便將許尋真亦是白無常意外後的推手、黑無常從旁輔助的推論說了一遍,語畢歎了口氣:“可真是如此,兩次針對的都是你,也太巧了。”


    “未必,”伏晏淡淡道,眉頭微蹙,思索片刻後想到了什麽也不再隱秘,隻坦誠道,“你遺落了一個線索,如意。”


    猗蘇怔了怔,眼神急閃數下,抽了口涼氣:“若真是那樣……”


    伏晏看著她,不知是自嘲還是嘲人地冒出一句:“隻能說無論在何處,動了情的人都理智全無。”


    “你有何打算?”猗蘇卻先掠過他話中的另一層深意,不無焦急地追問。


    伏晏聞言卻先閑閑地朝著房外看去,而後耍賴似地往後一靠:“夜了,明日再想。”


    猗蘇這才驚覺不知不覺已近深夜,便歉然道:“也是,還是好生休息為重。”說著便要從榻上起身。


    伏晏卻單手從後頭將她抱住,低頭磨蹭她的頸背,低低地道:“阿謝,”


    意味深長地默了片刻,他才蠱惑又輕緩地在她耳畔呢喃,“讓我再抱一會兒。”


    這話實在要命,吐息落在猗蘇頸側的肌膚上,分明不過溫熱,卻像是用字句在語聲落出留下燙過的痕跡,想裝作沒聽見都全無可能。


    她聲音發顫,不知是討饒還是嗔怒地駁回:“你別得寸進尺!”


    伏晏便似乎真有幾分委屈,幹脆將下巴牢牢在她肩頭抵住了,將病號的特權濫用到底,小聲地嘟囔:“隻是抱一會兒都不肯,吝嗇。”


    這廝現場演示一秒變幼稚惡劣兒童,猗蘇實在招架不住,近乎是咬牙切齒地回了軟綿綿的一句:“你……你抱得還不夠久啊!”


    “嗯。”伏晏心安理得地應道,加深了擁抱的同時,在她露在衣領外的後頸處輕輕一吻。


    猗蘇覺得身體都僵了,垂死掙紮:“我……我該回去了……”


    伏晏半晌沒動靜,猗蘇便回過頭,正撞進他含笑的眼睛裏。


    他難得忍俊不禁:“阿謝,你好可愛。”


    猗蘇覺得全身氣血都在往臉上耳根處湧,她幾近氣急敗壞地道:“伏晏你就喜歡欺負我!”


    對方挑了挑眉,繼續大言不慚:“那你欺負回來就成了。”


    見猗蘇實在羞憤得像要即刻哭出來,伏晏又溫言安撫:“好,好,是我的不是。”說著便真的鬆開左臂的環抱,不再阻止她離開。


    猗蘇背過身整整衣袍,終忍不住回頭瞧了眼,隻見伏晏異常安分,枕著隱囊不像再要有什麽動作,隻安靜地看著她。她心裏竟然如同被羽毛輕輕撩過,癢癢的留戀起相擁的溫存來。


    可她畢竟麵薄,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便被她毫不留情地壓了下去。她假作正經地幹咳兩聲,起身道:“早點休息,我明日再來看你。”


    伏晏笑笑地撩她一眼:“好。”


    猗蘇便腳底抹油般地一溜煙走了,留伏晏一臉不知是無奈還是樂在其中的笑。


    ※


    長夜寂靜,唯有忘川流水聲不止。


    下裏荒蕪的殘垣斷壁在暗夜中愈發顯得陰氣森森,一座塌了泰半的圓拱石橋橫在忘川西岸,青石板橋麵的斷口乍一看宛如凶獸的獠牙。


    橋洞的陰影裏立了兩個人。


    “到此為止吧。”說話人的語調平淡。


    回答他的人聲音裏的疲倦像要漫出來:“都到了這地步,我已無退路。”他的笑聲輕飄飄的,卻充滿寒意:“助我還是不助,決定在你。但我也懶得和你打啞謎,籌碼是那位阿丹姑娘,黑大人。”


    最後三字念得很重,盡是譏諷。


    黑無常向一側邁了一步,黯淡的天光隻隱約照出他並未戴麵具,臉容仍舊隱匿在黑暗中。他低沉地道:“你究竟要如何?”


    “把她帶來見我。隻要這一件事,我與你兩清。”那人輕聲地笑,笑著笑著便輕咳了兩聲,像是體弱,轉而輕喃:“替我遮掩在漱玉穀一事中的痕跡,這是第一件事;告訴我伏晏的行蹤,這是第二件事。很好。”


    黑無常報以沉默,但他的隱忍卻寫在了他的肩背的每一寸緊繃中。


    對方又是一陣笑:“我給你三日,仍是這時分,帶人來見我。”


    一聲穿空而過的輕響,橋洞中瞬時少了一人。


    黑無常從橋洞下現身時已然戴回了麵具,他微微仰頭,望了望星光都無的天幕,隱匿起氣息,往中裏方向徐行。


    雖已近子夜,但三千橋畔的浮木上還是坐了個紅衣的女子,火焰一般的衣裳遠遠便瞧見,如同開在水中豔極的彼岸花,將夜色都照亮。


    她在哼著輕柔的調子,徐徐地吟唱軟糯的唱詞,低婉的歌聲在夏風裏遞過來:“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這歌聲分明清軟,卻透出滄海已盡的苦澀,字字沉痛到像要滴出血來。一曲畢,她又開嗓,仍舊是這首,隻是反反複複地唱。


    黑無常在空空的長街口駐足,無言地凝望三千橋的方向,安靜地聽,並無進一步的動作。


    阿丹猛然止聲,回頭看了一眼。而後她再次背過身去,雙手在浮木上一撐,站起身。她捋了捋衣袖的褶皺,驀地向後一折腰,探出大紅廣袖的纖纖手指似含苞玉蘭,她複開口唱:“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雲霧漸散,從黑雲後探出明月的嬌顏。


    美人月下而舞,足踏浮木,騰挪間如驚鴻,水麵輕輕碎出一陣陣的漣漪。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她驀然收聲,一閉眼,緩緩收起動作,精心勾勒的眉眼冷冷。她好像朝著長街的方位瞥了一眼,又好像隻是打量追月的烏雲,默不作聲地足下輕輕一點,消失在忘川水波間。


    他們不會再相見,因此唱到這,業已足夠。


    黑無常麵具露出的眼微彎,他加快步子往上裏而去,竟然顯得輕鬆。


    作者有話要說:


    《長命女·春日宴》原作者馮延巳,在此借來一用,順便推薦個歌曲版本~可作參考


    不要問我為什麽寫個親親都會那麽意識流o(*////▽////*)q 這章的某些人寫的時候蘇到我了……


    ☆、以膠投漆中


    作者有話要說:


    從今天起日更到完結!終於可以日更了我好爽啊…


    感覺存稿都要發黴了。你爽我爽大家一起爽╮( ̄▽ ̄")╭


    18日,也就是一個禮拜後的今天,開!新!文!


    猗蘇已然許久沒睡得這般安穩。


    直到外頭已然一片亮堂,她才悠悠從無夢的安眠裏蘇醒。夏日的氣息一早就在空氣裏亂竄,枝椏的婆娑聲也顯得生機勃勃,令她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明快輕鬆。洗漱一番時候已然不早,這時再吃早飯便有些尷尬了,她索性用了兩塊糕點,便瀟瀟灑灑地出門。


    猗蘇本不清楚自己要往何處去,但一出西廂,她自然而然地便朝著梁父宮正殿行去。這份熟稔讓她有些窘迫,但也不過是一瞬罷了,她也不矯飾,大大方方地就進殿去探望某個病號。


    她到的著實不算巧:後殿的門簾後飄出藥味,伏晏應當在換藥。


    猗蘇便退開兩步,到殿外的廊屋邊踱步,看了一會兒簷下擺著的花花草草。


    不多時醫官便捧著盒子出來,見了猗蘇微微頷首,態度自然地告知她伏晏的狀況:“再過幾日便不用上藥了。”


    猗蘇有些吃驚:這醫官的姿態太理所當然了,就好像她和伏晏的關係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不自在歸不自在,她謝過了醫官後,再次進殿。她還沒出聲,伏晏已經隔著簾子出聲了:“阿謝?”


    猗蘇便撩了門簾進去,視線一掃不由愣了愣。


    伏晏瞧著的確是大好了,盤坐在後殿朝院落一側的胡床上,沒戴冠,家常鏽紅紗袍鬆鬆的,外頭搭了件花青竹紋大氅,膝上反扣了本閑書,一派悠閑模樣。


    惹眼的卻在他的衣襟,興許是換藥方畢的緣故,本就鬆且薄的紗袍在胸口鬆敞出一塊,中衣領口則幹脆更加散漫,像是根本沒係衣帶,兩邊衣領間露了鎖骨和其下的一小片胸膛。


    猗蘇卻也沒多想,不過一怔忡後,便神情自若地在胡床另一側坐下,斜斜睨著伏晏道:“多大的人了衣服都穿不好,染了風寒就有趣了是不是?”


    伏晏漫不經心地回道:“這裏太悶。”


    頓了頓,他似笑非笑地補了一句:“不然你來替我穿?”


    這廝顯然是玩上癮了。猗蘇瞪了他一眼:“你再渾,信不信我現在就走?”


    “不信,”伏晏說著朝猗蘇的方向一歪,靠在了她身上,半真半假地輕聲和她調笑,“你舍不得我。”


    猗蘇到底沒能推開他,隻恨恨將對方往她腰間探的手拍開了:“你該不會準備在這裏看一日……”她看了看那本隨伏晏動作滑落在地的閑書,頗有些無語凝噎:“菜譜?”


    “醫官說我這幾日最好不要傷神,自作主張地把這裏的書清了,餘下的除了食譜便是笑話。”伏晏倒並不怎麽生氣,顯然也樂得輕鬆。


    猗蘇覺得方才那醫官的形象頓時偉岸起來,噗嗤就笑了:“那你為什麽不看笑話啊?”


    “太無聊。”伏晏對此嗤之以鼻。


    “這幾日還是黑無常在主事?”猗蘇想到昨日提出的猜想,不由對伏晏的態度有些疑惑。


    伏晏卻輕輕一笑:“他已卸下這擔子。但這幾日並無我需要經手的要事。”


    到底是誰說得好像冥府架構搖搖欲墜、必須立即動刀的啊?猗蘇不滿他優哉遊哉打啞謎的態度,聳聳他靠著的右肩:“許尋真,改製,哪一件不是費神的麻煩事?你就別賣關子了。”


    伏晏便露出堪稱迷人、卻也惱人的微笑:“你猜猜,昨日你離開後誰來了?”


    猗蘇毫不留情地翻了個白眼,敷衍道:“黑無常?”


    “答對了。”伏晏說著坐直了,先輕輕托了猗蘇的下巴,在她唇角一啄,噙笑低聲說:“這是獎勵。”


    猗蘇還沒來得及抗議,他便倏地換回談公事的從容腔調,微微收斂笑意:“他不僅說出了許尋真下落,還吐露不少有意思的事。”


    伏晏像是在回憶一般沉默片刻,緩緩敘述起昨日狀況。


    謝猗蘇離開後,伏晏原本已準備就寢,忽地又有通傳,來人竟是黑無常。


    進了殿,黑衣青年一撩袍子便跪下了。


    伏晏訝異地挑挑眉:“怎麽?”


    “屬下死罪。”黑無常一稽首,姿態謙卑,語氣卻很平淡,從中無從尋找任何的驚惶。他堅定而清晰地道:“屬下……同許尋真本是舊識。”


    說著,他抬起頭來,看了伏晏一眼。


    伏晏眼神閃了閃:“哦?”


    “許尋真於屬下初到冥府之時,曾於危難之際出手援助,是屬下的恩人。”他頓了頓,卻不像是因羞愧而難以啟齒,倒像是為了讓伏晏聽清自己每句話的意思。


    伏晏坐直了,臉上玩味的神情漸漸收斂進去,審視黑無常片刻,語含譏誚地斷言:“但你不準備告訴我,那究竟是何等的恩情。”


    黑無常一垂首,沒有否認,隻是以塵埃落定的口吻敘述驚天的事實:“屬下答應為許尋真做三件事。其一,是在他召喚亡靈攻擊白無常後為他遮掩。其二,是在他此番動手之後,向他透露君上的行蹤。自酌館意外,本是衝著君上而來。”


    伏晏一挑眉:“其三?”


    黑無常在麵具後笑了笑:“君上似乎並不意外。看來屬下早就露出了端倪。”


    “隻是揣測罷了,”伏晏一手撐著太陽穴側,露出一抹略顯陰冷的微笑,“你做得很好,幾乎抓不出把柄。”他止聲,片刻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即便是此番,你突然就有了許尋真使用的黑色煙塵的線索,也是你故意抖出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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