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沒錯。”長靖的麵色漸漸灰敗下去,散亂的視線不經意落在桌案上的緋色錦盒,不禁輕笑搖頭,驀地尖聲喝道:“毀了它!”


    跟隨她身邊的侍衛躊躇且不舍:“公主,這可是你千心萬苦得來的雪蓮。”


    “千心萬苦又如何?”長靖望著神色淡然似毫無所動的雲憬,闔上雙目,聲音沙啞得仿佛是被烈風割碎,“這樣沒心沒肺的人我憑什麽在意他的死活?”不待侍衛再勸,她一掌揮去,頃刻震碎了整個書案。


    一室靜寂,滿地狼藉,唯剩幾縷餘香幽韻,嫋嫋不絕。


    .


    白看一場熱鬧,雖被人無端吼了一句閑人,沈伊倒也不以為意,就此滿足回府。夜色下的丞相府燈火闌珊,幾重樓闕在蒙蒙雨霧中若影若現,沈伊在靜寂中踏入後庭,看到小徑旁明紫色的寒菊幽然綻放,不覺駐足,摘了兩朵。


    “公子總算回來了,相爺有事讓你去書房找他。不過你也莫急,因為這已經是兩日前的囑咐了,”小書童祁連百無聊賴地坐在燈下瞌睡,見到沈伊也不欣喜,懶洋洋打個嗬欠起身,“公子一身酒氣,我去浴池煮香湯,你沐浴後換了衣服,再去見相爺罷。”


    “小小年紀,怎麽說話如此老氣橫秋?”沈伊斜眼,見祁連瘦小的身影離去了,才轉身將懷裏的兩朵寒菊仔細插在花瓶裏。


    沐浴後到了西園書房,沈崢正伏案寫著奏章,聽見門口傳來的動靜下意識抬頭,卻見幾日不見蹤影的沈伊正站在門外,白衫素袍,麵無表情。


    沈崢皺眉道:“奇怪了,今夜下雨,你倒記得回來了?沒陪著夭紹?”


    “我為何要陪著她?我能陪著她到死麽?”沈伊不知哪裏來的火氣,冷笑駁道。


    沈崢也不生氣,悠然道:“你既沒陪著夭紹,那這麽晚才回府是去哪裏了?”


    “我……”沈伊忽然間口幹舌燥,唇邊再吐不出半個字。


    “去采衣樓了吧?”沈崢卻仿佛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放下手中的筆,招了招手,“別站在外麵淋雨了,進來罷,我也正有話要與你說。”


    沈伊慢吞吞入屋,在書案一側坐下。


    沈崢道:“聽說你和采衣樓裏一個叫銘心的女子關係很是密切?”


    “銘心?”沈伊歪著身子靠上牆壁,修長的手指慢慢敲打膝蓋,很是漫不經心的模樣,“父親哪裏聽說的?”


    “你母親說的,是太後告訴她的。”


    沈伊斂眸輕笑:“我就知道。”


    “太後又問起你的婚事了,”沈崢容顏一肅,再不見任何溫和笑意,冷斥道,“你和別的女子這般不三不四地,那待夭紹又是什麽心?”


    “兄妹之心啊,”沈伊微笑道,“我和她從來都是兄妹之情。”


    沈崢卻似不太相信:“隻是如此?”


    “父親以為呢?以為我們小時候青梅竹馬,長大後就必然會成為夫妻?”沈伊笑聲暢快不已,說道,“夭紹其實早和太後表明此事了,不過是太後一廂情願以為我們還能在一起罷了。”


    沈崢瞧著沈伊玩笑不恭的麵容,默然許久,終是歎了口氣:“罷了,不管你所言真真假假,這樣也好,免得以後你的處境比我現在更加為難,說不定還連累夭紹。”


    沈伊淡淡抿唇,注視著麵前慢慢燃燒的燭光,不再言語。


    .


    這一夜的秋雨直下到九月二十二這日,好似是感染到荊州大軍凱旋回都的喜訊,天公亦是作美,破曉時分便見晨曦燦爛,緋紅朝霞擁著滾圓紅日冉冉東升,徹底驅散了籠罩鄴都城三天三夜的雨霧。蜿蜒城中的曲水在秋陽下悠悠漾起一湖碎金,一早就隨風攜飛無數鼎沸喧鬧的鼓樂朝賀聲。


    東朝衛將軍、荊州刺史殷桓率領蜀南一戰得勝的將軍們巳時馳馬入鄴都,在朝廷築於曲水之畔的三劍金台聽封受賞。麗陽下的三劍金台輝煌耀眼,黑甲將軍執印握劍,於萬人的矚目中更是神光四射。東朝百年來於此金台封賞的大將屈指可數,而先一回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百姓們潮湧曲水兩岸恭逢盛事,瞻仰三劍金台上今日這位將軍英武的威儀,有年老者在激動之餘回憶起十三年前遙遠的一幕,青甲修俊的年輕將軍迎著旭日的俊朗笑顏依舊清晰在目,矯若遊龍的璀璨無限,卻終究被巨雲沉壓天際,一瞬的電光雷霆間,便轟然消散無影。昔日那位東朝大司馬的絕世風采,隻能叫還記得他的人落得滿心悲壯、無盡淒然。


    可記得往事的人畢竟隻是少數,圍觀曲水兩岸的百姓熱情呼喚當今英雄的名字,隨著他的一舉一動歡喜鼓舞,一時將道路堵塞成災,朝廷不得不調來護衛京師的廣霽營將士入城疏散人潮。而新進位征南大將軍、開府、都督荊司雍梁益寧六州諸軍事的賀陽侯殷桓,則領著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的恩賜,騎著禦駕白馬,從容不迫地馳入巍峨皇城。


    “這三劍金台的耀眼奪目,受封將軍的神武威風,當真是讓人羨慕。”采衣樓樓頂高閣,臨窗席案邊,謝粲趴在欄杆上遠眺旌旗映天的宮城,不禁長歎一聲。


    “看完封將,你滿意了?”夭紹毫不動容坐在對麵看著書簡,抽空瞥他一眼。


    “滿意!”謝粲仍是意猶未盡的興奮之色,奪過夭紹的書,激動道,“阿姐,想哪日我得勝回朝,在三劍金台迎日封賞,那才不負晉陵謝家男兒的錚錚風骨!”


    “我們謝家素來書香門第,廣出名士,倒還不曾有過在金台受封的大將,”夭紹隨口道了句,見謝粲瞬間委靡下去的臉色,忍不住抿唇一笑,又道,“不過阿姐今日想,那必是要等七郎為晉陵兒郎正名!”


    “阿姐,你覺得我行?”謝粲在夭紹的鼓勵下歡喜無限,額角的鳳凰仿佛也浸透了萬千豪情,勃然展翅,振振欲飛。


    “你自然行,”夭紹聲音清朗,沒有一絲猶豫,“不過光想不做不行,改日請阿公讓你入軍磨礪一番,將軍的神輝是浴血拚殺得來的,就怕阿公會舍不得,你自己又吃不了苦頭。”


    “誰說我吃不了苦?”謝粲受激,意氣風發地反詰。


    “七郎的功勳,阿姐會拭目以待,”夭紹讚許頷首,又望去曲水那側早已冷清無人的三劍金台,歎息道,“其實今日這區區景象又算得了什麽?十三年前郗伯父自安風津大戰回城,陛下聖駕率領群臣遠去黑石關迎接,並親自在三劍金台拜郗伯父為東朝大司馬、大將軍王。而鄴都百姓朝風露宿,夾道歡迎至城外三十餘裏,聲勢隆重,民間沸騰,那才是真正百年難得一遇的盛事。”


    十三年前,自己才剛出世,自無緣得見郗伯父的神采,謝粲心中可惜,眯著眼望向高空,此時碧霞如洗,秋日燦爛,透過九霄雲霧他卻似乎看到了久遠的旌旗槊刀,那是如此地排山倒海、壓人心魄,不由喃喃道:“既是如此的功臣良將,為何八年前……”


    “七郎!”夭紹一聲輕喝。


    “是,阿姐,我險些說錯話了。”謝粲回過神,忙吐了吐舌。


    夭紹起身道:“我們出門這麽久,也該回府了。”她撥開席側珠簾,一瘸一拐地挪步而出。連日陰雨,雖有熠紅綾,腿骨間的疼痛還是未曾盡消,謝粲見狀忙上前將她扶住,兩人到了木梯旁正要下樓時,卻望見樓下一層幾張相連的席上錦衣高冠,談笑風生,卻是北朝的使臣們。


    “看來北朝人雖自命驍勇善戰,卻還是挺在意我東朝將軍的,特定來看殷桓回城呢。”謝粲得意,在夭紹耳邊悄悄說。


    夭紹望著憑窗而坐、戴著銀色麵具的黑袍男子,失了會神,才抬手將帷帽戴上,低下頭道:“我們下樓罷。”


    “嗯。”


    謝粲扶著夭紹走下木梯,趙王司馬徽不經意看過來,怔了一瞬微笑舉盞,高聲道:“明嘉郡主,東陽侯,有緣相逢不妨一聚。”


    謝粲還未回答,已有北朝使臣注意到夭紹艱難的步伐,“咦”了一聲,惋惜搖頭:“原來東朝的這位小郡主卻是個瘸子。”


    “什麽瘸子?說誰是瘸子?”謝粲聞言大怒,衣袖一揚寒光出鞘,鋒利的劍尖直指那位出言不遜的使臣,冷冷道,“收回你的話,道歉!”


    那使臣一直反應不過來,他在北朝為將,馬上馳騁素來無忌,豈知如今因一句感歎就被人以劍指向胸口,頓時也是惱火,拍案起身,握起隨身攜帶的彎刀,“錚嚀”剛拔出半截,卻被忽然而至的冷烈寒氣逼入鞘中。


    “國卿大人?”使臣忿忿不平看著半途插手的男子。


    “東陽侯話沒說錯,”商之聲音清淡,看了看夭紹的雙腿,“郡主並非腿瘸,不過受寒症一時傷了筋骨,無法行走自如。”他轉目看著那使臣:“兩國邦交貴在相互尊重,被你隨口評說的是東朝陛下禦旨封賜的郡主,話說錯了,道歉自是應該的。”


    “這話聽起來順耳。”謝粲冰冷的容色終於微微緩和。


    使臣漲紅了臉不語,看向趙王。司馬徽輕輕頷首,使臣這才扔下配刀,擋開謝粲的劍鋒,對夭紹揖禮道:“臣方才言辭有失,郡主莫怪。”


    “無妨,”夭紹看了一眼商之,又對司馬徽笑道,“趙王邀請本是該允,不過殿下也看到了,明嘉身上有疾無法多留,就此告辭。”


    “郡主客氣了。”司馬徽起身致意。


    謝粲此刻才心平氣和地收劍入鞘,扶著夭紹轉身下樓。


    “少主,你看――”樓間雅閣之內,鍾曄憂心忡忡地落下竹簾,看著坐在案旁靜靜飲茶的雲憬道,“尚公子似乎和郡主已經很是熟悉了。”


    不是好事麽?求仁得仁。雲憬輕輕揚唇,注視著樓下那輛馬車。待那姐弟二人上車離開後,他收回目光,仍是靜靜飲茶。鍾曄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卻依舊是風清雲淡的模樣,唯有那抹笑意仿佛就此凝在唇邊,長久未散。


    .


    謝粲自從見了金台封將後壯誌勃發,這一日近暮,如同往常練完劍後,他難得地靜下心來書房裏抱著兩卷兵書苦苦琢磨。夭紹也不打擾他,自回了月出閣,取出絲桐琴,坐在長廊上輕輕彈奏。


    天色漸暗,星子浮天,月上梢頭。夭紹的心思在琴聲中早已飛遠,信手拂來,一曲悠長,待停了手指輕輕歎出口氣時,樓下有人笑道:“難得見你心事重重的模樣,是有什麽煩心事?”


    “阿公!”沉靜的聲音再熟悉不過,夭紹吃驚望去,隻見身著深紫蟒袍的謝昶踏月而來,正在樓下對她捋須微笑。


    見夭紹扶著欄杆欲起身,謝昶忙道:“阿公上來,你別亂動。”


    待謝昶上樓,夭紹已收了琴入了書房,請謝昶在室中坐下,又倒了熱茶遞過去,笑道:“阿公這麽晚來找夭紹,必有要事。”


    “要事?或許吧。”謝昶悠然一笑,輕抿了一口茶道,“七郎開始用功了?”


    “是,想不到今日殷桓金台封將竟激發了他,”夭紹在謝昶身旁坐下,試探道,“阿公,若晉陵謝家的男兒要從軍,你可舍得?”


    “有什麽不舍?”謝昶歎了口氣,“謝家在你們父輩已無人可托,如今隻有靠七郎了。阿公倒是希望他不依附謝家的名望,憑自己的能力搏出一方天地來,這樣才能在朝廷風浪中站得更穩更堅,也才能讓晉陵謝氏得以更久的延承。”


    “那大哥呢?”夭紹想起五年前離家出走的謝澈,忍不住問道,“阿公何時才能把他找回來呢?大哥性情堅忍沉穩,強過七郎太多,更適合擔起謝氏一族的重任,阿公當真舍得讓他流浪在外?”


    謝昶放下茶盞,淡淡道:“你大哥自有他必須走的路,你無須太過掛心。時機成熟時,他自會回鄴都。”


    夭紹聞言沉默,燭色閃爍,朦朧了她如畫般柔美的眉目。


    謝昶撫摸夭紹的雙膝:“腿還疼麽?”


    “還好,沒有以前那樣疼了,”夭紹雙唇輕輕一抿,嫣然笑道,“是憬哥哥為我找到了熠紅綾。”


    “他這次倒是將你放在心上,”謝昶若有所思,微微而笑,撫著她的發,“你準備一下,五日後將邀北朝使團秋狩,太後讓你也去清林苑隨駕。”


    “我去?”夭紹道,“我對狩獵又無興趣,不如讓七郎跟著。”


    “都去,”謝昶笑看著她,“太後的意思是,借這次秋狩之機,為你定一個文武雙全的夫婿。”


    夭紹麵色一變:“誰?”


    “還能有誰?沈家阿伊最近是越來越放肆狂誕了,而少卿剛得勝回朝,被賜豫章郡王,此子不同其他蕭氏宗室子弟,文成武成,風姿特秀,確是個好男兒,”謝昶歎道,“你的婚事,差不多也是該定下了”


    “這是婆婆的意思也罷了,”夭紹慢慢道,“難道連阿公也要我嫁人?”


    謝昶無奈道:“不是阿公要不要你嫁,是你自己也該想想將來了,女兒家芳華易逝,萬不要因任性讓自己遺憾終身。將來的路,擇難擇易,抑或仍隻活在你自己的回憶和心魔之中,你自己要盡早下定決心。”


    心魔?夭紹臉色發白,強笑道:“阿公說什麽,我不明白。”


    “真不明白倒也好,”謝昶輕笑起身,聲音幽幽道,“不過,你身邊的那幾個年輕人,你看得還不夠透阿。”


    夭紹愈發茫然,直到謝昶轉身離去,她還是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心魔……”她低聲喃喃,捂住隱隱疼痛的胸口。


    “阿姐為何不願嫁少卿大哥?”謝粲突然探頭進來,嚇了夭紹一跳。他有門不入,敏捷翻過窗欞,靠到夭紹身邊,端詳她的臉色,微笑道:“阿姐每次生病昏迷時嘴裏喊的都是郗哥哥的名字,阿公方才說的阿姐的心魔難道是――”


    眼見夭紹怒瞪過來,謝粲在她異常淩厲的目光下縮了縮脖子,連連道:“我不胡說,我不胡說。”


    作者有話要說:


    ☆、挾劍絕倫


    清林苑位在鄴都城北二十裏外,廣袤寬闊的平野之內,居然有片綿伏幽深的密林,對於江左一帶雅致清奇的山水而言,此處不嚳為狩獵佳處。九月二十七日,沈太後慈駕陪同北朝使臣住入清林苑行宮的第一日,便是晴空如洗、驕陽燦爛的好天氣。一時鼓號吹響馬蹄奔騰,密林深處煙塵飛揚,不斷傳來箭鏃尖銳的鳴嘯聲和侍衛們的呐喊喝彩聲。


    行宮不遠處深湖寧靜,夭紹躍下馬,拉著韁繩將馬兒引到水旁。秋日倒映波麵,輝芒不減,瀲灩的湖色直晃得夭紹眼眸發花,不禁揉了揉眼睛,拍拍馬道:“乖,飲水去吧,不要亂走。”自己則鬆開韁繩,轉身在湖邊陰涼處找了塊大石,愜意地躺在石上。


    靴子忽被什麽柔軟的東西輕輕觸摸,夭紹起身望了望,不由抿唇一笑。那是隻幼小可愛的獐子,不知從哪處爬來此座山岩,正乖巧地趴在她的錦靴上,陽光下的一身褐色毛皮漂亮得驚人。


    夭紹心中歡喜,伸手輕輕逗弄它的臉,正要俯身將它抱入懷中時,突然一支利箭破風射來,驚得夭紹忙捧住幼獐飛身避開,那箭卻隻管射入了岩石,翎羽閃閃,箭杆正在石縫間嗡嗡震動。


    竟是差不過寸毫之距,且是如此功力,居然穿石而入。


    夭紹抱著受驚吱呀亂叫的獐子,自己也是心有餘悸,回過頭望清那縱馬而來的人,忍不住咬了咬唇。


    那人的銀色絲袍在陽光下涼澤灼目,策馬而行如朗月趁風,他籲馬在夭紹麵前停下,一個矯捷利落的斜身勾馬,便運勁拔下岩上的長箭,雖則箭鏃已受損,他還是就此扔入馬背上的箭囊裏。


    “小王爺真是了不得的功力啊。”夭紹涼涼出聲,說不清是驚歎還是諷刺。


    “這其實是我的獵物。”他在飛揚的驕傲中淡淡道,瞥了眼夭紹懷中的幼獐,將修長白皙的手掌伸到她麵前。


    “你既沒養著它,也沒射到它,憑什麽說這隻獐子是你蕭少卿的?”夭紹笑意盈盈,俯身將獐子放在草地上,撫摸它的脖頸,輕聲說,“獐子獐子,你隻管在這林中活得自由自在地,不過要小心那些凶神惡煞,不存善心的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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