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咬了,張嘴。”他的話語一如既往的淡漠,襯著冰冷的銀麵,更是讓人覺得疏遠。夭紹雙眸一眨,淚水倏然而落,顫抖著將唇鬆開,吞下商之遞來的藥丸。


    商之喂她喝完水,握住她的雙手,運起內力讓柔暖的氣流環繞她的周身,待她眉間的痛苦之色稍稍減退後,才又讓她躺回榻上。夭紹服下的藥此刻在筋脈間慢慢騰升起溫熱之意,熨至疼痛的腿骨,無比舒暢,她這才疑惑道:“方才給我吃了什麽?”


    商之唇角輕揚:“現在才想起問?毒藥。”


    夭紹輕輕一笑,道:“多謝你。”此刻痛楚散去,疲憊襲來,她睡意漸起,也不顧商之在旁,便閉上雙眸,慢慢睡去。


    聽她呼吸慢慢平穩,臉色也靜謐安詳,好似方才的痛苦已全然離她而去,商之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坐去案邊,自倒了一杯茶,悠然飲著。片刻後,房外猛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商之剛回頭,房門便被一人大力推開。


    .


    蕭少卿看著商之,僵直站在門外,他身上銀裘瀟澈依舊,散披在肩的黑發卻微顯淩亂,發梢上更沾了薄薄的一層雪花。


    “外麵已下雪了?”商之輕聲道,目光越過他望向門外,“子野呢?”


    “我怎知道他在哪?”蕭少卿笑意冷淡,冰涼的話語裏更滿是冰天雪地的寒煞之氣,盯著商之道,“你為什麽會在這?”


    商之輕笑不答,望了眼沉睡的夭紹,輕步出了房門。關上門後他才望見蕭少卿手裏正捏著的紅綢,不無吃驚:“怎麽找到它的?”


    “熠紅綾而已,很神秘麽,怎麽個個都來問我?” 蕭少卿眉目突然凜冽,冷哼一聲,徑自繞過他進了夭紹的房間。


    屋外北風呼嘯,瑩瑩飛雪正漫天灑落。商之站在長廊上沉吟許久,轉過身正待離開時,卻見慕容子野氣急敗壞地疾步而來,嘴裏高聲叫嚷著:“蕭少卿!你出來!”


    商之皺眉:“怎麽了?”


    慕容子野的火氣顯然不小,怒道:“我煩他礙他了嗎?不過就問了一句怎麽找到熠紅綾,他就劈劍砍了我的馬。果然是東朝不可一世的小王爺,到了北朝還這樣,難怪沈伊說――”


    “說什麽!”房裏蕭少卿一聲輕喝。


    慕容子野得意抿唇,冷笑道:“什麽挾劍絕倫,不過沽名釣譽,原是個不知好歹、驕橫絕倫的紈絝公子罷了。”


    “是沈伊說的嗎?”蕭少卿笑聲陰惻,人影不知何時晃出了房外,關上房門,淡淡道,“我倒是聽沈伊說,這話是慕容小王爺你所賜。不過沈伊倒也曾告訴我,閣下是豔若桃李,毒如蛇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慕容子野雖容貌豔麗勝過女子,生平卻又最忌諱別人說他貌美,聞言臉色發青,桃花眸寒波漾起,咬牙道:“沈伊說此話卻是拜尊口所出!”


    蕭少卿嗤然:“你竟信沈伊的話?”


    慕容子野瞪眼:“你不也信?”


    一旁,商之眯眼看著雪花茫茫的夜空,愜意道:“兩位既知道真相,還要這般口舌較量一番,不嫌無聊?再說,此事若讓沈伊知道,不正遂他的意了麽?”


    蕭少卿和慕容子野俱抿緊了唇不再言語,夜色突然寂靜,長廊深處卻有人惶惑問道:“沈伊怎麽了?”三人回頭,才見舜華不知何時已站在階下,正望著他們發愣。


    商之一笑:“沒什麽,誤會而已。”


    慕容子野亦笑道:“開個玩笑罷了,姑姑不必在意。”


    蕭少卿道:“正是如此,即便有什麽,也是我和慕容小王爺之間的事。”


    慕容子野聞言惱火回頭,豈料目光相對,卻見對方眼底那已埋藏得極深、不可消除的厭煩之意。他怔怔一呆,倒是愕然。


    舜華將信將疑,拾階而上,問蕭少卿:“熠紅綾找到了麽?”


    “找到了。”蕭少卿心中也擔憂夭紹,不再與慕容子野糾纏,與舜華轉身入了房裏。


    商之拂了拂肩頭飄落的雪花,沿著長廊慢慢而行,一時輕笑道:“蕭少卿不簡單。”


    “怎麽不簡單?”慕容子野沒好氣道。自家兄弟幫起外人,他當然不服氣。


    “我不是那個意思,”商之道,“熠紅綾是塞北的寶物,中原的人所知寥寥。蕭少卿如今卻可輕而易舉地找到它,的確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慕容子野冷笑:“我不知道他怎麽知曉熠紅綾的,我隻知道路上遇到他時,他就像個瘋子。我一提熠紅綾,他便揉著腦袋雙目通紅,身上殺氣驚人,一言不發就揮劍劈了我的馬。要不是我閃避及時,非得被他刺傷不可。”


    “是麽?”商之腳下一滯,思了片刻,才提步前行。


    作者有話要說:


    ☆、誰道非舊識


    如此一鬧已近拂曉,墨沉的天邊冉冉飄出一道白光,微亮的天地間,瓊樹玉花,冰溪寶峰,滿目銀色繁華無瑕,卻又透盡素嚴寒涼之意。曹陽驛站的中門一早就大開,長長甬道盡頭是蒼茫無垠的雪海。漫漫飛雪下,隨駕的眾人與往常一樣,或踏雪牽馬,或駕著軒車攆過雪地,咯吱碎響一縷一縷回蕩於寂靜的晨空。


    豈料忙亂不過一刻,驛站庭院深處卻有鸞鈴作響,侍衛疾步奔出,長呼道:“今日雪大天寒,趙王與豫章郡王有命,公主輿駕暫歇曹陽一日。”未等諸人反應過來,侍衛奪過靠近的一匹馬,提緊韁繩,急速趕赴城外傳達命令。


    東園玉萱閣裏,舜華為夭紹包裹好熠紅綾,夭紹在她的動作下迷迷蒙蒙轉醒:“姑姑,是要啟程了麽?”


    舜華柔聲道:“外麵下著雪呢,今日暫歇曹陽。你放心睡吧。”


    夭紹蹙眉道:“是受我連累麽?”


    “與你無關,”舜華輕聲勸慰,“北朝趙王剛剛派人來說,昨日半夜方到曹陽,諸人本就沒有歇好,自曹陽到廬池的路要走一整天,不下雪倒罷,下雪天必然滯留路上,到時又得麻煩一番。而如今至洛都不過兩日的路程,等雪停後再上路也無妨。”


    “如此……”夭紹放下心,不知是否藥效未褪的緣故,她清醒不過一刻,仍覺睡意模糊,側過身又沉沉閉上了眼眸,囈語般喃喃道,“姑姑勞累一夜,也去休息罷。”


    “好。”舜華為她拉好錦被,拿了一件狐裘,掩門出了玉萱閣。


    閣外風雪颯颯,寒氣逼人,倚在石柱上的銀袍年輕人心事重重,眺望著遠處雪峰,怔立不動。


    “小王爺。”舜華歎了口氣,將狐裘披在蕭少卿肩上。


    蕭少卿這才收攏蔓延無邊的思緒,定了定神,回頭笑道:“現下無外人,姑姑喚我少卿便是。”


    “好,少卿,”舜華微笑道,“沈伊是不是在你和子野之間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你們方才那樣是……”


    “姑姑莫擔心,與沈伊幹係不大,”蕭少卿清透的雙眸映照冰雪之色,深邃而又寒澈,笑道,“沈伊何人何性,我還不清楚?”


    舜華倒是愈發疑惑,蹙眉打量著他:“既然如此,你和子野應該是素未相識,為何剛剛看起來卻是怨意頗深?”


    蕭少卿一笑:“姑姑說得是,我和他素昧平生,怎會生怨?”頓了一頓,又道:“敢問姑姑,既稱呼慕容小王爺為子野,是否和慕容家的人很熟?”


    舜華眉目溫和,微笑解釋:“你可能不知,我本是鮮卑族人,與子野的父親慕容虔是兄妹情分,何況子野的母親是剡郡雲濛的妹妹,也是我的舊識。”


    “原來如此,”蕭少卿若有所思,“上次在怒江翔螭舟上,曾聽姑姑說起北朝的舊事。姑姑既是和慕容虔是兄妹情分,那想必也不陌生慕容虔的大哥,慕容華了?”


    舜華聞言怔忡,側過身望著漫天雪色,好一會兒才澀聲道:“那又怎會陌生?他是我的師兄。”


    蕭少卿並無任何驚疑,依舊不動聲色問道:“姑姑說慕容華因八年前獨孤家族的事猝死獄中,既然慕容虔已經戴罪立功,加封官爵,如今更貴為王爺之尊,又是權領北朝將士的大司馬,不知為何至今也未曾為他兄長平反?”


    “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北朝的局勢而言,現在絕非翻起舊案的時候,”舜華回眸,盯著他,“少卿,你為何會如此在意慕容華的事?”


    蕭少卿漫不經心地微笑:“姑姑不知道麽?我素來喜歡打抱不平。兄弟二人,一人尊貴無比,一人是孤魂野鬼,對比如此懸殊,而前者卻還被世人稱為情義之人,我隻是有些奇怪,如此而已。”


    舜華細細看著蕭少卿的神色,眸間疑慮慢慢凝重,說道:“慕容虔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不論慕容虔今日作為如何,即便師兄地下有知,他也不會在意這些事。”


    蕭少卿唇角一抿,不再言語。


    “小王爺!”蕭少卿的貼身侍衛恪成從長廊盡頭快步趕來,對舜華行了一禮,稟道,“小王爺,魏將軍來了。”


    “魏叔?”蕭少卿微愣,“他不陪在父王身邊,來北朝作甚麽?人呢?”


    恪成道:“正在小王爺住的閣樓前等著。”


    蕭少卿所住之處離玉萱閣並不遠,繞過長廊,穿過一片竹林便可瞧見。魏讓一身黑裘鬥篷,正佇在閣樓前的溪畔,見到蕭少卿回來忙迎上去:“小王爺。”


    “站在外麵作甚麽?進屋說話,”蕭少卿轉身走入樓中,囑咐恪成道,“叫人送些吃的來。”


    魏讓忙道:“不急,我也不餓。”


    蕭少卿亦不強求,領著魏讓到了樓上書房,裏麵暖爐燃了一夜,溫暖如春,蕭少卿褪下狐裘,坐下喝了口熱茶,方問魏讓:“父王讓你來的?”


    魏讓點頭:“是。王爺放心不下。”


    “不過送嫁,又不是上戰場,有什麽放心不下的?”蕭少卿轉身靠在書案旁的軟榻上,揚手示意魏讓也坐下,輕輕一笑,“而且即便是之前我上戰場,也未見父王這麽不放心。到底是什麽事?”


    魏讓道:“屬下也不知,隻是王爺七日前收到了華夫子的來信,便讓我兼程趕來北朝陪在小王爺身側。”


    “師父寫信給父王?”


    “是,華夫子還有一封信是給小王爺的。”魏讓自懷裏取出一卷帛書,遞給蕭少卿。


    蕭少卿展開帛書匆匆閱罷,皺起眉,半晌沉思不語。


    “還有這個藥,”魏讓將一個銀色琉璃瓶放在書案上,“小王爺此行忘記帶了吧?王爺擔心你頭痛複發,特讓我送來的。”


    “有勞魏叔。”蕭少卿正被腦中餘痛折磨得心神煩躁,伸手拿過琉璃瓶,打開瓶塞倒了一粒,服入口中。


    的確如蕭璋所料,北上一路他頭痛頻發,先前去城外找熠紅綾時更是頭疼得異常,回城的路上遇到慕容子野時正是他神魂激蕩、最難抑製的一刻,腦中勃然塞滿的竟全是刀劍廝殺的錚錚烈響,慕容子野緋色如血的長袍恰如殷紅的閃電般劃過他的眼眸,極容易地便將他胸中激湃洶湧的浪潮挑得衝天而起――那一瞬拔劍刺去,仿佛隻是一個本能。至於由何而來的本能,現在回想起,他卻惘然無所知。而如今在腦顱裏綿延不休的,唯有那滲透骨血、仿佛要碎裂的痛楚。


    魏讓見狀不無擔憂:“小王爺真的頭疼了?”


    “嗯,”蕭少卿修長的手指緩緩敲擊著書案,望著印染窗扇漸亮的日光,慢慢道,“韓弈這個名字,魏叔聽說過麽?”


    魏讓身子不禁一顫,低聲道:“知道,當年郗嶠之帳前的青翼四虎騎之一。”


    “你認識他麽?”


    魏讓努力鎮定著:“小王爺為何這麽問?”


    “我也不知道,”蕭少卿看著魏讓發青的麵色、緊握的拳頭,心下已料到幾分,他仰身躺在軟榻上,輕輕道,“昨夜有那麽一刻,我似乎突然記起了一些八年前的事――”


    “小王爺?”魏讓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著。


    “可是現在又忘記了,”蕭少卿輕聲苦笑,闔上雙目,淡淡道,“現在,我腦子裏唯留下了一人的名字――韓弈,那聲呼喝似是從狂風暴雨中而來,憤怒、殺氣、悲痛,卻是你魏讓的嗓音。這個人,必然是你認識的,也是我認識的吧?”


    魏讓沉默不言。


    “是父王不讓你說麽?”蕭少卿笑容寥落,“我知道了。你趕了一路必然累了,歇息去罷。”


    魏讓仍是不動,幾次欲言又止,過了許久,才有一聲壓抑的歎息自喉間扭曲逸出,而彼時蕭少卿雙目緊闔,麵容沉靜,似已深深入睡。魏讓將狐裘蓋在他身上,這才輕挪了腳步,悄然下樓。


    腳步聲消失在耳畔的一瞬,蕭少卿慢慢睜眼,幾重茫然迷惑鬱鬱彌漫了那雙素來清透的眼瞳。他自袖中又取出華夫子的帛書,目光落在信中所書的一個名字上,長久移開不得――


    “雲、憬。”蕭少卿念著那個名字,心頭縈繞起一抹異樣的熟悉,仿佛是貼近靈魂的親密,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昨夜夭紹唇間吐出的那六個字。


    憬哥哥,熠紅綾――


    正是她昏迷中無意識的呼喚讓他腦間刹那空白後便是翻湧而來的激浪,再之後做什麽,想什麽,仿佛是入魔,事過之後,一切淡然,卻唯有魏讓暴喝的那聲“韓弈”烙印般刻在了腦中,憑空而來,卻再也忘不了。


    他歎了口氣,揉著額角,頭中隱隱發昏,眼眸無力闔上。


    如此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書房裏隱約響起一陣細碎輕微的動靜,蕭少卿驚醒過來,喝道:“誰?”


    “是我。”恪成的聲音在角落裏傳來。


    蕭少卿斥道:“怎麽鬼鬼祟祟的?”


    恪成縮了縮腦袋,委屈道:“曹陽郡守求見,我隻是來看小王爺醒了沒。”


    蕭少卿無奈起身:“他有什麽事?”


    “因今日輿駕暫歇曹陽,郡守想請明妤公主和諸位王爺、郡主移駕城東的明泉山莊,名曰幽泉勝景,夜宴賞雪。”


    “他倒知禮節,”蕭少卿睡意未散,隨口道,“可是下雪天走來走去太麻煩了,辭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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