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她反應過來,映在潔白窗扇上的黑衣人影快速一閃,似要離開。隻是下一瞬間,殿外動靜卻是愈大,拳掌交加的沉悶聲響,像是有人在激烈纏鬥。


    夭紹沒有時間細想,忙起身下了榻,蹣跚挪步到窗旁。窗扇打開的一刻,她眼前一花,殿外一抹紫煙衝天而起,刹那便沉入迷蒙夜雨中,遙不可見。


    而適才有人相鬥的殿牆下,這時唯立著一個銀袍男子,正凝望著紫影逃離的方向,若有所思。


    “少卿?”夭紹喚道,“你怎麽在這裏?”


    “我順路過來,”蕭少卿飛身躍入殿中,褪去濕漉漉的鬥篷,站在她麵前微笑,“抄書是不是很費神?”


    他要去哪裏才能順路來白馬寺?夭紹忍不住輕笑,道:“放心,我都抄完了。”她望著蕭少卿碎裂的左袖,不住歎息:“你怎麽每次來白馬寺都要和別人動手?方才那人是誰?”


    “不知道,隻瞧見他鬼鬼祟祟地在你殿外,想必不是什麽好人。我本欲將他截下,誰料此人武功竟與我不相上下,我左臂受了他一掌,他胸口亦受了我一拳,”蕭少卿話音略頓,想起一事,問道,“方才他向你殿裏扔了什麽?”


    “是這個。”夭紹這才想起手上的帛書,打開一看,不由蹙眉。


    蕭少卿道:“寫了什麽?”


    夭紹默然不答,慢慢將帛書收回袖中,似是經過一番斟酌沉思,她才又抬起雙眸望著蕭少卿。那目光時而飄忽,時而專注,說不出的古怪。蕭少卿滿腹疑惑,正要再詢問,夭紹卻忽然拉過他的左臂,手指輕輕撩起他的衣袖,看著他手腕上那道暗紅發黑的掌印,輕聲問:“疼不疼?”


    “還好。”


    夭紹手指掠過蕭少卿的傷處,慢慢將他的衣袖推至臂肘。


    掌印上方的刺青赫然而現,那蒼鷹的飛翼描繪得如此精致靈活,夭紹視線凝僵,頓時好似五雷轟頂。


    “黑鷹翼……你、你怎麽會有?”她語聲顫抖,冰涼的指尖輕輕撫摸蕭少卿手臂上刺刻的黑色飛翼,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迷亂。


    蕭少卿困惑不已:“這刺青從小就有了,怎麽了?”


    夭紹緊緊咬著唇,臉色蒼白如紙,隻顧搖頭。


    蕭少卿急道:“究竟是怎麽了?”


    “怎會是左臂?你不是,你一點也不像……”夭紹抬起頭,目光仔細地流轉過蕭少卿的五官,最終深深望入他的眼眸――看清那透澈明亮、滿是光彩的黑瞳後,她自言自語地喃喃,“也不是啊……你的眼睛,還是他。”


    “是誰?”蕭少卿心中茫然,腦海裏卻隱約飄過一絲猜測,念光閃出,他卻不敢去深入探索。


    “左臂是憬哥哥,右臂是阿彥,蒼鷹雙翼,不可去其一,”這句話夭紹仿佛是念了千萬遍,此刻說出來,竟是極致的平靜,她盯著蕭少卿,眼中淚水不住滾落,“你、你的肩頭是不是還有薔薇雲紋?”


    蕭少卿張口無言,臉色大變。


    他才是真正的憬哥哥――


    夭紹從他不可思議的神情中看到了迷霧後的真容,還未來得及喘出一口氣,另一個乍然而現的真相如大石般沉沉壓上胸口,逼得她一陣苦悶的窒息,刹那間渾身冰涼。


    他若是憬哥哥,那麽那個“雲憬”……


    阿彥!


    夭紹捂住不能透出一絲呼吸的胸口,一霎神魂皆空。


    八年前她誤食雪魂花,中毒昏迷了兩個月,那段時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她不知道。隻知一覺醒來,便聽聞郗氏滿門皆被斬的噩耗,父母也因此事相繼離奇辭世。當時過多的悲傷和疼痛讓她沒有一絲多餘的心力去期盼、去幻想――阿彥未死。


    她原來就是這般沒心沒肺地活了八年,從不曾想過阿彥如果還活著,那他身上的毒……


    夭紹茫然,雙拳緊握,指尖死死掐入了掌心。


    難怪他對自己那般冷淡,難怪他即便活著也不願告訴自己真相――他一定還是在怪自己,一定還是在怨自己。夭紹伸手捂住眼眸,淚水浸透掌心的傷痕,生出遍及周身的疼痛,然而這卻不是全部,甚至抵不上她心傷的萬分之一。


    蕭少卿聽聞到她指縫間嚶嚶傳出的哭泣聲,忍不住伸了雙臂將她抱住,柔聲道:“別哭了。”


    “憬哥哥,”夭紹放開雙手,沾染血淚的麵容淒涼而又無助,“我該怎麽辦?”


    憬哥哥?蕭少卿在陌生的稱呼下神思僵滯,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


    “既知真相,可要去見他?”夜色深處突然傳來淡然的話語,蕭少卿回眸,才見商之不知何時已靜靜站在殿外長廊下。


    “阿憬。”商之微笑著看向蕭少卿。


    蕭少卿冷道:“商之君怕是認錯人了。”


    “你不信我,”商之看了看他懷裏的夭紹,“那麽她呢?”


    蕭少卿默然,夭紹緩緩離開他的懷抱,風雨飄搖吹入殿間,洗淨了她的麵龐。惻惻燈燭之下,那張麵龐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倚著窗欞,仰目看著深廣的夜空,沉思半晌不語。


    大風卷起她的發絲,係在發髻上的紫玉絲帶流連眼眸前,翩躚舞動。


    夜色漆黑,紫帶上係著的明珠卻依舊流光溫潤,恰似少時,他為她係上絲帶的一刻。


    “我不去見他。”夭紹恍恍惚惚道。


    我不敢見他――心底的聲音如此說。


    “其實何須逃避,”商之歎息,低沉的聲音穿透瀟瀟雨聲直入夭紹的心底,“阿彥他從不曾怪過你,你該明白。”


    夭紹手指一顫,怔怔望著商之。


    佛堂,鎏金博山爐的花絲鏤間紫煙脈脈,裴媛君念完經出來,目光瞥過書案上堆積如山的經卷,不由停下腳步,自那摞藤紙間隨意抽出一卷,拂開覽罷,本是緊抿的紅唇不由翹起細微的弧度。


    “果然如此,”裴媛君暗自冷笑,喚道,“茜虞。”


    身旁無人應聲,裴媛君蹙眉回首,隻見茜虞立在殿角發愣,一身暗青的裙裳被雨水打得半濕,秀麗的麵容在燭火的光影下忽明忽暗,神情模糊得難以分辨。


    “這是怎麽了?”裴媛君嗔道,“我讓你去看看那丫頭腿疾有沒有複發,怎麽淋成這副模樣回來?”


    茜虞終於回過神來,壓住心中的慌張,微笑道:“外麵風大雨急,何況我又未著鬥篷,被雨淋了在所難免。”


    “你去了很久啊,”裴媛君斜了她一眼,淡淡道,“那丫頭如何了?”


    茜虞笑道:“還好,郡主已睡下了。”她自角落裏走了出來,拿起經卷旁的帛書遞給裴媛君:“太後,方才洛都那邊送來的裴相密信。”


    “二哥的信?”裴媛君眸波幽幽一晃,看罷帛書,不禁一聲重哼。


    “相爺說什麽?”


    “他能說什麽,數十年來對我無非是一律的苛責要求,”裴媛君轉身坐在妝台旁,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支白玉簪,對著鏡中的自己凝視良久,懶懶透了口氣,“罷了,目前還是保得裴氏安穩要緊。”


    茜虞驚訝:“裴氏出了事?”


    裴媛君道:“先前我私自傳了裴氏密令,卻不料令狐淳蠢得毀了飛虹橋,二哥的怒火如今自然悉數發在我身上。”


    茜虞拿起木梳捋著她散下的發絲,輕聲道:“不是我多嘴,太後之前的命令似乎是有些不妥。”


    裴媛君揉著額道:“你以為我願意與二哥反目至此?我還不是為了堅兒?”


    茜虞愈發小心翼翼道:“依北朝宗室法度,素來皇帝生母不得存活世上。若康王真如太後所願繼位,太後的安危會如何?我看相爺擔心的,未必不是太後的性命。”


    “是麽?”裴媛君沉默一會,無奈歎息,“我那二哥心機之深,智謀之遠,世上無人能及。不過對自家兄妹,倒是真的寬厚仁愛。我素來敬他愛他,可惜自從當今陛下長大成人後,他卻在政見上屢屢與我對立,卻不知是存了什麽心。”


    茜虞道:“相爺心中看重的,從來都是裴氏滿門的榮辱。”


    裴媛君不再言語,微微闔起雙目,在滿室檀香下沉澱心神。茜虞望著鏡中太後的容顏,縱是姿色如舊、一絲未老,可惜那眉梢眼底如今盡是讓人畏懼的陰冷寡情,記憶中那個爽朗恣意的少女臨溪自照時的明亮飛揚早已難以追尋。


    眼見思緒就要隨著回憶飄然遠去,茜虞忙止了胡思亂想,低聲道:“太後,那明日祭祀一事……”


    “通知祈福敕使釋清大師,陛下大婚之際,還是上吉的卦像為佳。”


    “是。”茜虞徹底放下心。


    次日清晨,朝霞燦爛,雨後的天色分外地清澹明麗。上午的祭祀之禮格外順利,午後諸人在行宮略微歇息,便啟程返回洛都。北帝司馬豫領著明妤迎候在太後所住的延嘉殿,三人一同用了晚膳,正笑語頻生之際,中常侍黎敬躡步悄然入殿,在北帝耳邊低語了幾句。


    司馬豫麵色微變,裴媛君心領神會,問道:“朝中有事?”


    “是。”


    “陛下但去無妨,哀家與公主自有女人家的私話要說。”


    “謝母後體諒。”司馬豫行了禮,又看了明妤一眼,才與黎敬疾步出殿,趕赴前朝。


    入夜時分,北疆之亂的奏報傳入朝廷,諸臣夜朝含元殿。因柔然和匈奴之戰,北方三州的邊境城池難免會受連綿戰火的殃及,庭議之下,前來洛都恭賀皇帝大婚的幽、並、冀三州刺史奉旨星夜北上,回守藩鎮。


    “塞北之事竟與姚融有關?”夜朝後,司馬豫留下商之在文華殿議事,不料卻聽聞商之道出驚人之語,一時不解,“他此舉是何意?”


    “自然是為雍州刺史一位排除障礙。”


    司馬豫何等聰慧之人,當下恍悟過來,怒得冷笑:“先前不知,原來他竟與塞北異族私下勾結。如今裴氏、慕容氏、苻氏控帶的諸州刺史皆已置身事外,唯有他姚氏手下的涼梁二州的刺史可兼雍州刺史一職了。”


    “也不見得,”商之微笑,遞上袖間攜帶的卷帛,“陛下請看。”


    司馬豫閱罷大笑:“當真是天意如此了,姚融策謀再縝密,可惜手下的人卻是如此不爭氣。”他合起卷帛道:“此事讓子野酌情處理,不可影響了大婚行程。”


    “臣明白。”


    司馬豫道:“如今各州刺史皆不能用,依你看,朝廷裏還有誰能勝任雍州刺史一職?”


    “臣這幾日也在苦思冥想,眼下朝中除了趙王外,其他人都沒有此等資曆和地位。畢竟雍州刺史的前任,是魏陵侯令狐淳。”


    “趙王?”司馬豫微微皺眉,望著殿中被燈燭映照燦然的盤龍金柱,沉吟不語


    塞北草原盡管是烽煙彌漫、水深火熱,在中原洛都城裏,為皇帝大婚的籌備依舊如火如荼、熱熱鬧鬧地進行著。蕭少卿身為東朝使臣,又是郡王之尊,連日周旋在北朝大臣之間,不勝疲憊,夜裏回到昭慶殿隻顧閉門休憩。他如此地日出晚歸,夭紹幾天未曾見到那瀟灑恣意的銀袍身影,無人絆嘴,無人吵辯,一人處在深宮裏,愈發覺得無趣。


    眼看婚期將近,這日夭紹與舜華領著侍女們將明妤自東朝帶來的行李在中宮紫辰殿安置好,近晚時分,延嘉殿傳來旨意,讓明妤前去陪同太後共同用膳,舜華與侍女們於是環擁明妤離去,夭紹推辭身體不適,獨自回了昭慶殿。


    諾大的昭慶殿此時不見一人,四壁無聲。夭紹百無聊賴,信步走到蕭少卿的寢殿前,不料殿門竟大開著,蕭少卿難得這麽早回來,正坐在書案後的長榻上,凝望著窗外的落日,默默飲酒。


    夭紹站在殿外看了他片刻,想起他身上的傷,轉身找來一瓶藥酒,入殿走到榻側,問道:“你手臂上的掌傷好了沒?”


    蕭少卿置若罔聞,夭紹慢慢在他身邊坐下,拉過他的的手臂,撥開衣袖一看,掌印猶在,暗紅淤紫。


    夭紹用絲帕沾過藥酒緩緩擦上他的傷處,目光不經意觸及到飛翼刺青,不免又是微微怔忡,忍不住輕聲勸道:“憬哥哥,你傷勢未愈,喝多了酒不好。”


    “不許叫憬哥哥!”蕭少卿甚是粗魯地甩開她的手,放下衣袖,冷淡道,“我姓蕭名少卿,不是你的什麽憬哥哥。”


    夭紹緊緊抿唇,對著他眸間的厭煩之色,一陣揪心的難受。


    殿間刹那是死寂般的沉默,蕭少卿在窗外拂入的涼風下微有清醒,轉眸望著夭紹垂首黯然的模樣,胸口不禁一悶,心中既覺後悔,又覺難忍的煩躁。滿腹憂愁難以舒解,他猛地仰頭,一氣喝罷壺中所有的酒。灌入喉中的烈酒宛若炙火滾滾燃燒,直灼得他神思難醒、五肺皆傷,闔起雙目昏睡榻上。


    夭紹眼睜睜地看他長飲似狂卻不敢勸,直待他倒下後,她這才取過他手裏的酒壺,重新濕了一條絲帕敷上他的額,又關了窗扇,抱來一條錦被,輕輕蓋在蕭少卿的身上。


    她再次坐在榻側,望著蕭少卿沉睡的容顏,發了會呆。眼前的這張麵龐此刻對她而言已說不清是幾分熟悉幾分陌生,她看著榻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八年前那個白雲之子颯颯爽朗的模樣。


    燭火漸漸迷離,夭紹的視線也慢慢模糊,白雲之子在腦海裏淡然遠去,終是浮現出那抹飄逸的青衣身影。


    “阿彥……”她低聲呢喃,思念愈深刻,那人的眉眼在眼前便愈清晰,勝過冰雪之姿的俊秀眉眼宛若是近在咫尺、觸手可碰的鮮活。忍耐多日,她總是迫使自己冷靜待之,可是此刻的心潮猛烈激蕩,那股衝動似乎再難壓製,唆使著她匆匆起身,去自己的殿裏換了一身利落的長袍,戴上帷帽,便飄身出了宮廷。


    作者有話要說:


    ☆、輾轉兒女事


    采衣樓後的莊園燈火零星寥落,重重樓台與繁密樹木在此昏暗光線間蔭影迭起。竹林之畔的書房燈燭未燃,更是一片深透的漆黑。一道白影自竹林小徑中閃出,左顧右盼,悄然入了書房,在牆側的書架上翻找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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