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虔怔立片刻,仰頭長歎道:“我明白了。就怕殷桓狼子野心,大哥一人……”


    “義父何必這般擔心?”商之笑了笑,“你想想,當年華伯父能從那樣的牢獄逃出生天,這樣的心智算謀世上有幾人能及?何況東朝還有蕭璋,他應該會照應著。”


    經此一番話的開解,慕容虔才微微釋懷,頷首道:“也是。”


    商之這才起身告辭:“既如此,那孩兒走了。”


    “北上一切小心,若有所變,即刻來信。”慕容虔按著他的肩囑咐道。


    日色漸晚,暮霞褪盡,廣袤的空中慢慢迭起謐沉的烏雲。商之和沈伊趕到濟河邊上時,濤起浪急,風聲震耳。


    離歌和祁連下舟迎上二人,收了木板,命人揚帆啟程。


    沈伊緊裹狐裘立於舟頭,望著天色道:“今日冷得不尋常,似乎要下雪了。”


    “是啊。”商之隨口應道,再遙看了一眼洛都的方向。


    高闕樓台早已掩在烏雲之中,朦朧不可辨。


    “今日一去,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沈伊對著寒風放聲一笑。


    商之在他的話下不免想起今日在宮中見到的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心口輕輕一痛,忍不住思念起來。隻是如今的形勢卻不容他將思念無盡蔓延,振了衣袍轉身入艙,燃了燈燭,低頭查閱北方傳來的諜報。


    正如沈伊所料,半夜時分,柳絮般的雪花果然飄飄飛降洛都。


    到了翌日清晨,滿眼望去已盡是素色無垠的寒涼。地上積雪更是深厚,輕輕踏上去,咯吱聲中履陷深雪。饒是如此,宮城通往明慶門的禦道上卻一早便有內侍掃著積雪,清理出一條清澈寬廣的石路來。


    巳時,東朝送嫁使臣於宮門外辭別北帝和諸臣,數百旌旗連綿成絢麗的霞雲,在浩茫潔白的天地間迤邐遠去。


    司馬豫在宮門處目送了片刻,心中想起一事,忙轉身返回紫辰宮。


    紫辰宮高閣之頂,鳳袍飄帶,明妤正踮足遙遙眺望。


    “明妤。”司馬豫緩步走上閣頂,自身後將她環入懷中。


    涼似冰的濕潤落於他的手背,他微微一愣,不由歎了口氣,抬手撫摸上明妤的臉頰,輕輕道:“以後……”


    言隻能至此,以後如何?


    這般的身份,這般的地位,如何能隨心所欲。


    給個念想,若不能達成,豈非也是殘忍?


    坐於龍榻、俯瞰眾生的自己,原來是如此無力。一縷悲哀沉入心底,他收緊了胳膊,密密纏住那纖柔的腰肢。


    直到那片絢爛的霞雲漸漸沉入天際,明妤方動了動僵直的身子,緩緩轉身,伏上司馬豫的胸口,柔聲一笑:“以後。”


    車馬在風雪下緩緩前行,行了一日,不過才離開洛都三十裏地。


    夜晚於洛河水畔的一處山腳下安營紮寨,風雪漸小,熊熊篝火燃起在冰天雪地裏,微微驅散了些似輕易便可竄流肺腑的寒氣。


    大帳中,夭紹坐於案邊疾筆寫下兩份書信,係好錦帶,遞給一旁的蕭少卿:“勞煩你帶回鄴都交給婆婆和阿公。”


    蕭少卿伸手接過,納入袖中,並無言語。


    “你說什麽?”剛入帳的舜華聞言卻是吃了一驚,責道,“你難道不與我們一起回去?你要留在北朝要做什麽?”


    夭紹坐到暖爐旁,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雙腿,又將手輕輕貼在銅壁上,爐火的紅光映紅了她的麵龐,也更襯得那目光的堅定執著。


    她靜靜地道:“姑姑,我得回采衣樓。”


    “是為了阿彥?”舜華明白過來後,卻是沒了阻攔的理由。


    一時帳中諸人靜默無聲,隻聞蕭少卿執壺倒著酒汁的嘩然。


    夭紹扶著書案站了起來,拿過掛在一旁屏風上的紫貂裘穿上身,係了帷帽,又在腰間纏好紫玉鞭,取過早已收拾好的包裹便要出帳。


    “你現在就要走麽?”舜華皺眉,將她拉住,“你的腿如何受得了今夜的風雪濕寒?”


    “我裹了熠紅綾,”夭紹笑了笑,看向蕭少卿,“馬兒呢?”


    “不用騎馬,”蕭少卿慢慢飲著酒,雙眸望著橫在地上微微震動的長劍,淡然一笑,“有人來接你了。”


    “小王爺,雲公子在營外求見。”片刻後,魏讓的聲音忽然在帳外響起。


    夭紹訝然,摘了帷帽,問蕭少卿:“你怎麽知道的?”


    蕭少卿摸了摸地上的長劍,笑道:“這是行軍打戰必備之能。”他起身剛要出帳,誰知魏讓又輕聲補充了一句:“還有……雲族主夫婦也來了。”


    蕭少卿輕輕皺眉,佇立當地。


    舜華歎了口氣,掀簾走了出去。


    帳中,夭紹望了蕭少卿片刻,低聲道:“我能請你辦件事麽?”


    “你說。”


    “因我當年之過,阿彥身中雪魂之毒,多年不曾得解藥。他雖從不說,但我也曾身中這毒,自知其中的辛苦和煎熬,”夭紹緊握著手指,神色間有些不安,“據我所知,宮中有雪魂花的藥丸,那藥或不能徹底解了阿彥體內的毒,但也可免一時的憂患。我……”


    蕭少卿看了她一眼,打斷道:“我去偷藥。”


    夭紹驚訝地望著他,蕭少卿微微笑道:“不必這樣感動,我自不全是為了你,我也是為了他。”


    夭紹笑著點頭:“我明白。”


    帳外腳步聲響起,夭紹撩開簾帳,寒風夾著細雪撲麵而來,她忍不住一個寒噤。篝火映亮了黑夜,雪地間正有青衣飄然行來。


    “瀾辰。”她笑意嫣然,揚起眉梢。


    郗彥望著她,亦是輕輕微笑。


    魏讓作揖道:“雲公子,請進吧。”


    夭紹轉目四周,卻不見雲濛夫婦,問道:“雲伯父他們呢?”


    “沈夫人已帶了雲氏夫婦去了其他營帳,”魏讓答道,又看了一眼蕭少卿,“雲族主說這次將與我們同行回東朝。”


    蕭少卿吃了一驚:“同行?”


    魏讓麵色古怪,搖了搖頭,不待蕭少卿再開口,迅速退下。


    郗彥步入帳篷,與蕭少卿對視一眼,倒似從未有過分別和失憶之類的隔閡,兩人極有默契地走至書案邊相對而坐。


    “我知道你今夜必會有事來問我,”蕭少卿手指輕撫著酒盞,似笑非笑,“隻是未想你竟把二老攛掇了與我同行。”


    郗彥笑而不語,接過夭紹遞來的熱酒包入掌心。


    “雲伯父他們要南下想必不是阿彥的意思吧。”夭紹不以為然道,取過紙筆,放到郗彥麵前。


    郗彥放下酒盞,落筆道:“確不是我的意思。以姨父的倔強,世人誰能左右得了他?他南下鄴都自有要事,姨母念你孤身上路,不放心。”


    “孤身?”蕭少卿一噎,好不容易將含在口中的酒咽了下去,咳嗽道,“送親隨行有幾千人馬。”


    郗彥微微一笑,燭火下的容顏刹那似冰雪消融。一時流袖如雲,筆下鋒芒一轉,卻已移開話題:“那日送到湘東王府的密函你看過沒?”


    “果然是你,”蕭少卿忽別有深意地瞥過夭紹,略一頷首,“看過,怎麽?”


    見他們說起正事,夭紹挪了身子,悄悄靠去暖爐邊。


    案上,郗彥寫道:“你可曾想過殷桓與柔然購買精鐵一事絕非一日一夕能成,殷桓和柔然人的幹係也絕非買主和賣主如此簡單?”


    蕭少卿笑道:“確實如此。”


    “不僅是殷桓和柔然之間的關係,且也關聯北朝。”


    “你說得沒錯,自柔然運送精鐵至東朝,途中必要經過北朝。不過要獲得暢行北朝的一路通關文堞卻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北朝中能有這樣權力的人並不多,”蕭少卿思道,“不是裴氏,便是姚氏。”


    “不會是裴行,”郗彥行書道,“從柔然運送精鐵經過北朝無非兩道路,一是自北方幽、並、翼三州南下,二是從西北涼、梁二州南下。幽、並、翼三州為慕容伯父和苻景略控製,柔然人絕無可能自此運送精鐵,那麽從這條路南下入東朝的裴氏三州也不會有什麽舉措。若是經過涼、梁二州到東朝荊州,非但路途近,而且皆是姚融控製下的州域。”


    蕭少卿至此已體會到郗彥的來意,道:“常孟被殺後,殷桓已經收斂許多。難不成如今又有精鐵南下?”


    郗彥頷首,落字道:“北疆前幾日有密報,自柔然有大隊人馬運送精鐵南下,但一入北朝便失了蹤跡。雖如此,但隻要那精鐵是經過涼、梁二州入東朝荊州的話,隻有武關和丹水兩條路。”


    “我明白,”蕭少卿自書案上抽出一卷錦帛,攤開,指著地圖上的武關和丹水道,“不過要自江州西去攔截的話,並不方便。”


    他沉吟一會:“怕隻能指望子瑜叔父了。”


    郗彥想了想,又快速落下一行字:“至於拖延殷桓接應人馬的那方麵,你應該是有辦法。”


    蕭少卿望著他,自那清淡的眉目間察覺出一絲不可明說的深意來。他輕輕一笑,眸光於跳躍的燭光下漸漸明朗透澈,幹幹脆脆道:“是。”


    郗彥鬆了口氣,慢慢落下指間的筆。


    兩人生平第一次共商謀事,而這樣的順暢不過一如意料之中。


    郗彥飲罷杯中的酒,起身拉過坐在暖爐邊的夭紹,將她的包裹提入手中。


    蕭少卿亦站起來相送,三人走出營帳,隻見茫茫雪地裏停著一輛皮軒皂輪車,四角的風燈搖曳在風雪中,光亮隱約。鍾曄靠在車壁上,悠然之態仿佛感受不到雪夜的寒冷,望見郗彥攜著夭紹出營,忙笑著迎上,接過夭紹的行李放入車中。


    郗彥鬆開夭紹的手,望了蕭少卿一眼,轉身先入了車內。


    鍾曄執著馬鞭跳上車,鬥篷上積著的一層薄薄雪花隨著他這一動紛紛掉落。


    “郡主,上車吧。”他催促道。


    “憬哥哥,我走了。”


    夭紹對著蕭少卿微笑,蕭少卿親手將她送入車中,凝望許久,方一笑闔上車門。


    鍾曄甩鞭,低沉的吆喝聲飄響在寂靜的夜色下,馬車自雪地上攆過兩道深深的痕跡,慢慢駛向前方。


    蕭少卿望著車駕遠去,一人獨立於原地。冷風自四麵吹來,刹那間寒涼徹骨,心如冰封。


    “可是不舍?”身後有人輕聲歎息。


    蕭少卿轉身,見是舜華,低低喚了聲:“姑姑。”


    舜華道:“其實這次你若帶夭紹回東朝,太後是一定會成全你的。”


    蕭少卿淡淡一笑:“太後願意成全又如何?當年攸叔叔送給阿彥月出琴時說的話,夭紹雖不知道,我卻記得。”


    舜華微微歎息,片刻後反應過來,驚道:“你記得?”


    “是,記得了……”沉沉暗夜中,蕭少卿清透的雙眸仿佛是凝著冰的墨玉,望著雪地裏那輛漸漸沉入夜色深處的馬車,任雪花飛落眉眼,空留一陣濕潤的寒涼。


    “冬,十一月甲申,丞相裴行上諫修令三十章,舉賢才,修廢職,課農桑,恤困窮,廷議施行。


    十一月乙酉,匈奴與柔然休戰,集兵南壓,大舉侵襲鮮卑草原。丙申,匈奴大軍兵臨雲中城下……”


    ――《北紀二十八英皇帝豫征元年》


    作者有話要說:


    ☆、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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