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紹獨居於清池畔的閣樓,包裹好她臂上的傷口,郗彥方才下樓。長廊上偃真正與鍾曄交談,見郗彥出來,兩人迎上,偃真稟道:“京兆府已來了衙役清點屍首,京兆尹剛剛也到了雲閣,正在書房外等著少主。”


    郗彥頷首,廣袖揚起,一道暗勁穿透虛空落上廊外池麵,水光飛濺,瀾紋蕩漾,化成蒼勁行書:“活口呢?”


    “少主這次功力竟恢複得這般快,”偃真欣喜未完,看清池水上的字跡轉瞬卻又黯然,“刺客皆死,未留活口。”


    郗彥皺眉,看向偃真,雙瞳冰涼黑暗。


    偃真垂首道:“這次倒並非我心狠手辣,勢要奪命,而是那些刺客與半月前行刺的那批刺客一般,被生擒後皆服了暗藏舌底的毒自殺。隻不過昨夜來的刺客層出不窮,莊園內外共擒獲五十六人之多,且行動中以暗哨聯絡,進退有序,不比上次來的那些行動散亂的西域刀客,而且――”他停下話語,似是斟酌一番,方低聲補充,“我覺得昨夜刺客的身手似曾相識,有些像鄴都城外與我交過手的那批柔然武士。”


    “柔然?”鍾曄提聲,滿是驚訝,“昨夜刺客分別意圖郡主。郡主久居深宮,和柔然有何怨仇?”語畢,視線與偃真閃爍曖昧的目光接觸,靈光一閃,頓似有悟,轉眸又看了一眼郗彥,心中複雜,不由歎息,再遞還偃真一個疑問的眼神:該不會是因為那場愁緣吧?


    這事豈是你我能問得的――


    偃真冷冷閉目,當見不見。


    郗彥立於欄杆旁垂眸看了會池麵,煦日朗朗,池水瀲灩的光澤刺得他眼痛,拂袖轉身,飄然離去。


    京兆尹早聽說雲閣與當今陛下關係親厚,聽聞行刺的消息,不敢怠慢,破曉時分披霜趕來,看到竹林外遍橫滿地的屍體,也是嚇了一跳。坐等右等,一個時辰後方見雲閣少主遲遲而至。明月清風一般的風姿無雙,卻口不能言,京兆尹暗暗可惜。


    問及刺客行刺的緣由,鍾曄以貪婪珠寶的盜賊之輩搪塞。京兆尹自識眼色,也約莫清楚這事根本不是自己權力下能管得了的,遂清理了屍首客客氣氣地告辭。反正雲閣財勢倨傲天下,眼紅嫉妒的人比比皆是,如此結案,倒也省得他來回奔波,上呈乏條。


    書房內外一片狼藉,暫時不能住人。送走了京兆尹,郗彥命仆從將書房裏諸竹簡帛書送往夭紹的閣樓。偃真與鍾曄心照不宣,自知少主從今以後定然不會放心郡主獨處,而目前正是南下或北上的抉擇之時,經昨夜一事,無論少主是去雲中還是尋陽,郡主怕是必定要被送歸鄴都。


    果不然,早膳後於暖閣商好昨夜未談完的運送精鐵北上一事,郗彥便讓偃真兩日後護送夭紹南下。東朝戰亂,江州、豫州戒備森嚴,更兼烽火彌漫,路途必被阻塞,精鐵需得自汝南兵庫運行揚州,經徐州北上。揚州運行的路線自有雲濛打點,偃真歸鄴都與之接頭,正好將夭紹送回。


    “少主,這……是不是要問問郡主的意思?”鍾曄試探道。


    “不必。”郗彥輕輕啟唇,雖無聲,言詞卻分明硬邦邦地擲入鍾曄耳中。


    鍾曄瞧了眼郗彥冰寒的臉色,不再做聲。


    偃真沉默一會,問道:“如今還要送精鐵北上麽?雲中暴風雪已讓匈奴大軍撤退到白闕關,而如今塞北正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風雪若持續不斷,戰局應該能就此平穩。更兼柔然大軍行動不明,匈奴也有顧忌。而我們事前聯絡的匈奴右賢王的妻舅此刻也該有了動作,匈奴若生內亂,必然退兵。”


    “怎麽那般容易?”郗彥落筆行書道,“匈奴傾舉全族大軍壓至雲中城下,已表明了他們的決心,這次定然是不得甜頭不會罷休。雲中雖是孤城,卻連絡南北,為漠北第一要塞。無論匈奴還是柔然,都是覬覦良久,任誰得之皆可扼製整個草原的商旅來往,利益不可謂不誘人。縱是匈奴右賢王有變,亦不過匈奴大軍的四分之一力量被牽製。更何況柔然時進時退,伺機其後,對匈奴而言是危險,對雲中而言何嚐又不是?”


    偃真頻頻點頭:“是,屬下短視了。如此說來,少主將行北上去雲中?”


    郗彥擱下筆,起身走到窗旁,推開窗扇。寒風拂麵,吹來的梅香裏仍雜著一絲血腥。他閉目,不知緣何深深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鍾曄道:“那我們幾日後啟程?”


    郗彥負在身後的手臂微微一動,衣袖揚起,露出三指。


    “三日後?”鍾曄想了想,“那我這就差人收拾行裝。”


    三日――


    是想等郡主安全出了北朝之後,你才放心去雲中吧。才剛相聚,又要分離,鍾曄不免歎息,與偃風起身退下。


    處理完手頭上的幾件急事,郗彥返回夭紹閣中。時已正午,陽光穿透紗窗,照上冰綃製成的帷帳,滿室充溢著璀璨晶瑩的光華。隻是榻上那人依舊沉睡不醒,本是清麗的麵龐在這樣的光華下顯得愈發蒼白虛弱。


    郗彥站於榻側,凝望著夭紹的容顏,久久動不得。


    八年的距離原來是這樣長麽?長到幾乎讓人絕望。留下你在身邊,可惜卻欺騙不了逝去的成長,也再回不到往日的歡樂,那還在我身邊做什麽呢?陰暗齷齪的事我不願讓你碰,鮮血與仇恨你亦無法背負,即便相憐相惜,相偎相依,你給的溫暖如初,可惜卻不能換得我本該予你的平安。看來,你真的已經不適合再在我身邊了呢。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仿佛有冰玉般清冽的聲音悠悠自遠方飄來,雅正純澈,如靜水流波。往昔未褪,在記憶中竟是這般清晰――


    那時的東山高處,朗月之下,竹林盡頭,立於青石上的錦袍少年黑發未束,衣袂紛飛,那是怎樣一份毫無顧忌的飄逸瀟灑。而他的身旁,女孩靜靜撫琴,流音悅耳,紫裙飄帶,偶爾的回眸一笑溫暖可愛得叫人怦然心動。


    夭紹……


    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郗彥撩袍坐在榻側,指尖輕輕遊走於榻上那人完美精致的五官間。不舍,流連。卻又不得不舍,不得不離去和忘懷。


    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得而複失是這樣的疼痛。


    夭紹臂上傷口極深,失血過多,服了藥後,直睡到日暮才昏昏沉沉地醒來。耳邊隱約聽聞到幾聲低語,她下意識地轉眸望去,透過榻側垂落的絲綃帷帳,朦朧可見帳外兩人的身影。


    阿彥……


    夭紹想起昏睡前郗彥的傷勢,心頭一緊,便要起身下榻。豈料身子剛動,臂上就有銳痛襲來,疼得她渾身乏力,額起冷汗,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聲。


    帷帳外的人聽到聲響,忙掀簾入內。


    “丫頭醒了?”來人墨紫長袍,身姿頎長,望著夭紹笑意柔和,轉瞬看見她臂上紗布滲出的殷紅,剛展開的雙眉忍不住又緊緊皺起,“別亂動,你臂上傷口深得很。”


    “大哥?”夭紹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謝澈上前扶她坐起,笑道:“聽說雲閣出了事,和慕容子野一道來看看。”


    “和子野一起來?那就是明目張膽地來雲閣?”夭紹擔憂,急急道,“你就不怕被人看見?雲閣四周的眼線當下必定極多,要是有人懷疑怎麽辦?”


    “奉陛下之命而來,誰會懷疑?”謝澈瞥她一眼,笑了笑,“你操心的事還真不少。”


    聽他如此說,夭紹稍稍寬心,揉了揉手臂:“阿彥呢?他怎麽樣?”


    謝澈道:“放心,他看起來比你好多了。正與子野在暖閣說話。”


    “那就好,”夭紹鬆口氣,看了眼帳外淡佇的身影,奇道,“他是誰?”既是謝澈帶入自己房間的人,想來應該關係非淺。


    “郡主,是我。”帳外那人低低笑道。


    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夭紹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三叔!你不是隨少卿回了東朝?”


    “是,今日剛至洛都。先去符府見了少公子,聽聞雲閣之事,跟隨而來。”


    夭紹愣了一瞬,忽然不語。


    “怎麽不說話了?”謝澈奇怪於她莫名的沉默。


    夭紹勉強一笑,澀聲道:“想必三叔是奉了婆婆的旨意,來帶我回鄴都的吧。”


    謝澈搖首,笑道:“猜錯了。”


    “嗯?”夭紹抬起頭,有些不敢置信。


    沐奇於帳外道:“太後倒是有密旨讓沐奇帶來,至於是不是讓郡主回鄴都,我就不知道了。”言罷躬身遞了密旨入內,待夭紹接過,他又退步出了帷帳外。


    閱過旨意,夭紹垂眸,唇邊揚起淺淺的弧度,笑歎:“婆婆……”


    霞光褪卻,天色漸暗。暖閣裏燈燭明亮,一旁窗扇大開,金翼飛鷹停棲在窗欞上,眸如褐玉,左顧右盼一陣,目光懶洋洋落在室中對坐於書案邊的兩人身上。


    室中沉寂,慕容子野指尖輕滑過麵前茶盞,抬目看著對麵的人:“尚來信何事?是否雲中戰局有變?”


    郗彥看了看他,冰涼的墨瞳於飄搖的燭火下鋒芒閃爍。


    慕容子野被他看得心神一顫,道:“莫非是……”


    郗彥點頭,聲色未動,隻將手中藤紙遞給他。


    “伯父已入柔然都城?囚車相困,遊街而行?”慕容子野氣得臉色發青,揉碎藤紙,手指撫案,直壓出深深的五道痕印,怒道,“可惡!那柔然女帝竟敢如此辱我伯父!”


    郗彥垂手自案邊抽出一張幹淨的藤紙,拾筆蘸墨,自給商之寫著回信。


    “我回府告訴父王,”慕容子野衣袍一振,起身便欲離開,“此恨不還,枉姓慕容!”


    郗彥揚手將他拉住,雙眉緊擰,目光甚是淩厲。


    慕容子野回首與他對望片刻,恨恨咬牙,額角青筋爆起,卻是不得不再次坐下。良久,方長長吸了口氣,細微的語音自唇縫間不甘吐出:“我明白,當前局勢,隻能隱忍。若讓父王知道,必是軒然大波。”


    郗彥望著他,慢慢鬆開手指。縱是暫時穩住慕容子野,他仍是不得不擔憂,慕容虔自有眼線,即便暫時不知,以後也會知。而引起慕容虔的暴怒,或許正是柔然女帝所求的目的――一個能讓她在漠北戰場上進退自如的絕佳借口。隻是尚在信中所說的“往事另有隱情”,卻又不知到底是何意。


    郗彥沉吟半響,複又提筆,寫完回信。


    慕容子野瞥過他筆下的內容,不由又是一聲苦笑:“三日後你將啟程去雲中……族人危急,你們都在前方,獨剩我一人在洛都逍遙,可恨!”


    郗彥聽了此話不禁一怔,靜靜看了他片刻,筆端移轉,在一旁竹簡上寫道:“你在洛都斡旋形勢,自也是重要。雲中是戰場,洛都何嚐又不是?”


    慕容子野默然,喝了口茶,方才出聲:“昨夜的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郗彥垂目,麵色籠罩於燭光的側影下,神情飄忽不定。


    “姚融在洛都有沒有別苑?”


    慕容子野微怔:“有兩處。一處在城西,還有一處,據聞在邙山一處僻靜的山穀。”他話語略頓,驚道:“怎麽,此事又與他有關?”


    “猜測而已,真相還未知。”郗彥神色淡淡,行書道。


    “謝公子來了。”


    “鍾叔有禮。”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聽聞兩人寒暄。下一刻門扇即被推開,謝澈大步入內,笑看著慕容子野:“話說完了沒?我們該離開了,陛下還在宮中等著。”


    “是,”慕容子野起身,“夭紹醒了嗎?”


    “醒了,隻是精神還很虛弱,”謝澈目光如劍,掠過郗彥的麵龐,“想來昨夜的事多半嚇到了她。”


    郗彥仿若不聞,低頭將藤紙卷起,塞入竹筒。


    慕容子野暗自搖頭,岔開話題:“沐三叔這次來洛都是為了何事?”


    “來送沈太後密旨。”


    此話一落,室中其餘二人皆是怔了怔。郗彥指下動作不覺已頓住,慕容子野看他一眼,唇邊飄起一絲曖昧不明的笑意,問謝澈:“可是讓夭紹回鄴都?”


    “不是。”


    慕容子野鬆口氣,剛想揶揄郗彥,不妨入目卻是他冰凝的容顏,一時愣住:“怎麽了?這不是好事麽?”


    謝澈亦皺起眉望著郗彥。


    郗彥僵坐片刻,猛地起身。謝澈二人隻覺眼前一花,青影離逝眼前不過一瞬的功夫。再轉眸,才發現連帶消失的還有窗欞上的飛鷹。


    這般不可思議的輕功,謝澈感歎:“昨夜不是月半?他怎地武功恢複如此神速?”


    “是阿憬自東朝送來了解藥。”


    “解藥?當真?”謝澈大喜,心中忽覺無比寬慰,“那我就放心了。”


    “怕其中還是複雜得很啊。”慕容子野歎息,目光幽幽盯在一處。


    謝澈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才見桌案上空白的藤紙上那兩個墨跡未幹的大字――“夭紹”。字跡如此潦草狂亂,不想也知寫字那人的心情。


    兩人對視一眼,各自沉思。


    郗彥立於清池畔的亭台上,仰望著飛鷹在夜空下遠去的身影,半日未動。水波生煙,夜風送寒,霧氣微微濕了衣袂。轉過頭,池邊閣樓上燈光盈盈。怔怔凝看片刻,忽見纖柔的紫衣自閣中飄然而出,提著燈籠,直往北走去。


    郗彥皺眉,慢步跟在她身後。


    夭紹去往之處是藏書閣,入了閣中,徑走向收藏醫書的地方,借著燈籠微弱的光線,尋覓一刻,抽出一卷竹簡,展開細閱。


    郗彥立於閣外遠遠地看著她,已不再覺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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