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偷襲,”賀蘭柬搖頭歎息,“經拓拔將軍一役之殤,軍中將士如今怕是聞偷襲而色變了。”他沉吟道,“我隻是想,利用柔然王城的細作,稍稍弄出些風吹草動,怕就足以讓柔然女帝生出後顧之憂了。”


    獨孤尚點頭:“柬叔說得是,此事便交由你辦了。”


    “是,”賀蘭柬道,“不過這些隻是旁門左道,並非兩軍對陣勝敗的關鍵。柔然五十萬大軍,傾國舉兵,誓要奪城。鮮卑百年基業,傾族存亡,誓要堅守。這一戰,以如今的形勢已是箭在弦上、不可避免,其戰之難、惡,想來也是亙古未見。而且昨夜的偷襲,我們雖奪了糧草、殺敵上萬,卻也損失了三千勁卒,如今將士已不足兩萬人了,何況,戰馬糧草等也極缺乏……”


    “末將有事要稟少主!”帳外忽傳來聲音打斷賀蘭柬的話。


    賀蘭柬住了口,獨孤尚道:“進來。”


    那將軍大步入帳,因方才拓拔元延殯天之故,他眼角淚痕猶在,然而此刻唇邊卻又隱隱上揚,含著一絲笑意。賀蘭柬望見他這幅模樣不免心中不悅,正要叱責,卻聽那將軍道:“少主,賀蘭將軍,狼跋族老回來了!”


    “什麽!”獨孤尚與賀蘭柬都是驚喜起身。


    那將軍微笑道:“狼跋族老還帶回五千戰馬,另有逾萬人的主公舊部隨他一道回了雲中。”


    獨孤尚與賀蘭柬對視一眼,皆是疑惑不已,正要再問,那將軍又道:“對了,先一步來報信的人還說,江左雲閣的雲閣主,也與狼跋族老一並來了雲中。”


    阿彥!


    獨孤尚難耐心潮湧動,疾步出帳,跨上坐騎,揚鞭直奔東南。


    出了營寨,拂麵冷風不住,空中萬裏雲霾蔓延陰沉,蒼原上樹木飄搖,大雨欲來。獨孤尚駐馬在高岩上遠望,十裏外馬蹄聲巋然震地,烏泱泱一片正如低墜的雲翳,正急急飄往雲中的方向。


    “這就是所謂的歸心似箭了。”賀蘭柬騎馬追趕過來,望見此景,忍不住感慨而歎。


    獨孤尚默默望著那輛搖搖晃晃行駛在馬隊之後的皂繒蓋車,想了片刻,對賀蘭柬道:“柬叔,你與狼跋族老領著將士和馬匹去軍營,清點姓名,通知這些將士的家人,準許他們今晚入營相聚。”


    “是,”賀蘭柬看著他,“少主不與我回軍營?”


    “我回王府,等姑父和阿彥。”獨孤尚掉轉馬轡,雙腿猛夾馬腹,輕騎徑入城中。


    越過綿綿城垣,雲中城門前,前方的隊伍馬蹄驚風,繞城而過。獨鍾曄駕著馬車,慢慢駛入雲中城門。位在城中西北的王府前,獨孤尚一身黑綾長袍,已等候在階下。少年雖未長成,身材已極是修長。鍾曄望著他清寂眉目下再難動色的剛毅麵容,不禁輕輕歎了口氣。


    這樣異於常人的快速成長,隻有他與自家少主經曆過。


    血雨腥風,風刀霜劍,絕望之下的掙紮和磨礪,常人何能體會。


    他眼眸幽苦,神情暗淡,緊拉韁繩籲馬停下,對著獨孤尚揖手一禮,轉身打開車門。


    “閣主,少主,我們到了。”


    淡黃衣袂閃出車廂,雲濛麵龐消瘦,唇上絕無一絲血色,走下馬車時,右臂袖下空蕩無物。


    “姑父?”獨孤尚臉色一變,“你的胳膊……”他想起自逃亡路上看到的雲濛信函,無一例外笨拙艱澀的字跡,這才依稀明白過來,咬了咬牙,沒有再問。


    雲濛眸眼溫和依舊,仿佛流血殺戮的風浪隻是過眼雲煙,對他笑了笑,轉身將手伸向車中:“阿彥,下車吧。”


    獨孤尚的腳步忍不住向前挪了一挪。那少年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靜,緩緩自車中走出。他麵容雪白得透明,眼眸中除了冰寒的幽邃,別無其他。望向獨孤尚時,目光停留了片刻,卻又淡淡移開。血海深仇的傷痛再如何壓抑,他也難以偽裝出豁達的神色。隻是默然走到獨孤尚麵前,唇微微張啟,無聲吐出他的名字:“尚。”


    入耳再無冰玉般雅正清冽的聲音,獨孤尚心中愕然,望了他片刻,並不追問,隻道:“路上勞累了,寒園已收拾好,你先去休息吧。”


    郗彥神色倦累,雖是初秋,身上已著一件輕薄的狐裘。聞言輕輕點了點頭,看了雲濛一眼,便與鍾曄先去了寒園歇下。


    書房,獨孤尚將主位讓給雲濛,自己坐在下首,邊煮著茶湯,邊問道:“姑父,那些戰馬可是你出錢向苻氏馬場買的?”


    “也不算,”雲濛道,“苻景略另有事要求你虔叔叔和我,算是半賣半送。”見獨孤尚驚訝抬眸,雲濛歎了口氣:“你是不是還不曾聽說北朝的事?”


    “什麽事?”獨孤尚道,“自鮮卑人流亡以來,北朝封鎖邊疆諸城,來往的消息常有阻滯。”


    “如此,”雲濛沉吟了一下,道,“北朝因鮮卑一族的事生出大亂,清河王、樂安王、北海王等八王趁亂聯手奪權,朝中諸將一時並無統帥之才,各自為政,與叛軍相較竟多有不敵,且各州府兵中未曾被牽涉的鮮卑將士亦難服烏桓貴族的統領,頻生禍事。洛都皇權目前岌岌可危,朝中諸臣無法,因你父親和慕容華俱已被害,他們隻得寄希望於流放西域的慕容虔。”


    獨孤尚垂眸冷笑:“就憑他們手裏仍掌握了數萬鮮卑人的生死,還有慕容全族人的性命,虔叔父就不得不答應。至於戰馬和放回我父親的舊部,想來也不過是拉攏虔叔父的一個手段,怕並非對我父親一案的退步。”


    “確實如此。”雲濛望了他一眼,心中暗暗驚詫:不過十四歲的少年,竟能對局麵看得如此通透。


    一時茶湯煮沸,獨孤尚盛出湯汁,遞給雲濛:“我老師求姑父幫忙的是什麽事?”


    “怒江戰事,”雲濛單手執著茶盞,看起來並無多少心思飲茶,慢慢道,“兩朝雖各自問罪了主帥,但在怒江兩岸的屯兵仍在。對八王之亂,北朝不得不放手一搏,卻又擔心東朝趁機北上,因此請我為說客,北朝朝廷願與東朝休戰議和。”


    “還需議和嗎?”獨孤尚目中暗生戾色,“獨孤氏和郗氏同時受難,難道兩朝當權者就沒有一絲的心同意合?”


    雲濛歎道:“就算真有,沒有公開的盟書議和,怕是難堵住天下臣民攸攸之口啊。”


    獨孤尚沉默,半晌,才又問道:“先前天下傳聞阿彥被湘東王蕭璋追殺致死,姑父是怎麽瞞過來的?那個蕭璋,我倒是曾聽父親說過,此人甚為看待情義,是不是……”


    “砰!”一聲裂響,扼斷了獨孤尚的話語。他訝然看向雲濛,才見他的臉色是自己從未見過的鐵青陰寒。流淌滿案的茶汁映入那雙素來溫潤的雙眸,頃刻竟化作無數淬毒怨恨的鋒芒。


    獨孤尚隻覺室中空氣一霎凝成冰封,心念閃過,全身僵硬,喃喃道:“姑父,難道被殺的是……”


    “是,”雲濛聲音嘶啞,閉起眼眸,神容瞬間衰老滄桑,“死的是阿憬。”


    獨孤尚手腳發冷,腦海中浮現出雲憬意氣飛揚的驕傲眉眼,頓時滿心悲涼。


    “不止阿憬……”雲濛話語淒然,低低道,“還有謝攸、陵容公主,也因此事連累,雙雙殞命。連他們的女兒夭紹……亦中了雪魂花毒,至今昏迷未醒。”


    夭紹?


    獨孤尚心神微惘,良久,才懵然抬眸,一時舌根發苦。久而久之,卻慢慢地嚐出一縷腥甜。他在雲濛驚憂的目光下靜靜側過身,伸出衣袖,緩緩擦去唇邊血跡。


    庭外風吹蕭蕭,陰森的天色下,草木飄搖猶如群魔亂舞。雲翳沉沉愈壓愈低,不一刻,大雨如注,瀝瀝洗澈大地。


    大雨延續了一夜一日,至次日傍晚才淅淅而止。因雨勢之故,柯倫河水線猛升數米,又因草原上多日戰馬奔騰,土壤較鬆,大雨過後,處處泥濘不堪。於是兩軍安守兩岸,均無兵動的意向。


    此日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獨孤尚念及郗彥這年與自己同樣孤身一人的淒寂,於是處理完了軍務,便趕回了雲中城。豈料才入王府,便見鍾曄滿頭大汗地疾步跑來,望見獨孤尚便如看到救星一般,緊拽住他道:“尚公子,快救救我家少主!”


    “阿彥怎麽了?”獨孤尚大急,邊問邊走往寒園。


    鍾曄不待喘息平定,一路解釋道:“我家少主自中了雪魂寒毒以來,一直昏迷未醒。直到被謝攸、沈崢兩位公子救出牢獄,由雲夫人和慧方寺的竺法大師合力才將他救醒。可是醒雖醒了,卻仍是嗜睡難忍,且每到月半必然寒毒發作,我在一旁看著,都是生不如死的痛苦。上個月月半在途中,少主靠著止痛藥丸一路撐著,我本以為這個月也一樣能捱過去,但今天少主雖然吃了藥,卻還是……”他話語梗在喉中,目中已有淚光泛起,難以說下去。


    說話之間,兩人已到了寒園,獨孤尚疾步走入內室,才見雲濛焦灼守在榻邊,望著榻上蜷成一團痛苦顫抖的郗彥,滿臉皆是自責惱恨,手指握成拳,狠狠打在牆壁上。


    “去拿藥箱來,”獨孤尚囑咐緊跟過來的離歌,又對雲濛道,“姑父,這邊交給我,你先去外麵歇會兒。”


    雲濛深知獨孤一脈醫術的高超,亦知他們診治時最忌諱有人在旁打攪,點了點頭,再望了一眼郗彥,方攜鍾曄退出房外。


    獨孤尚坐在榻側,輕聲道:“阿彥?”


    郗彥雙眸緊閉,牙關暗咬,忍痛不肯哼一聲。獨孤尚剛要去摸他的脈搏,卻見他的身體卻慢慢地不再顫抖,而手指卻縮在衣袖中,不住抽搐,麵容更蒼白如冰雪之色,懨懨若絕。


    獨孤尚忙伸手點住他身上幾處穴道,運力護住他的心脈,待他氣息稍穩,方才移開手掌,微微俯身,將他的身子平轉過來。


    “阿彥,”他低聲道,“我知道你一定能撐住。如果連你都撐不下去,她一個女孩子,如何能夠忍受得住?”


    郗彥在半昏半醒中似聽到他的話語,眼睫微微一顫。


    獨孤尚鬆了口氣,握住他寒玉般透骨冰冷的手腕,按著他的脈搏,沉思片刻,慢慢放開。


    少頃,離歌送來藥箱,挪過兩盞燈燭放在榻側,站在一旁看著獨孤尚,並不放心就此離去。


    “少主……”他囁嚅出聲,望著獨孤尚已然青白的麵色,勸道,“少主你自己也有傷在身,不如我去找一位內力深厚的族老,少主在一旁指點他如何運功為彥公子療傷便是,莫要再讓自己傷上加傷了。”


    “我自有分寸,”獨孤尚自藥箱中取出銀針灼火,不耐皺眉,“你先出去。”


    離歌還欲再勸,但看獨孤尚肅冷下去的神色,卻又不敢多說,隻得心中暗自歎著氣,退出門外,不安地等待。


    此夜中秋,兼之雨後,圓月當空的夜色甚為清朗,銀光如練披泄滿庭。階下千竿翠竹更在秋風下瑟瑟晃動,葉飛簌簌,流光如波。


    庭間等候的諸人卻無心眼前美景,焦躁不安地熬到半夜,卻還不聞內室傳來任何動靜,鍾曄按捺不住,站起身,正要悄悄拉開窗紗張望,卻聽門扇一響,卻是獨孤尚走了出來。


    “阿彥如何了?”雲濛忙上前問道。


    獨孤尚唇角微揚,輕道:“姑父放心,阿彥已經醒過來了,寒氣也暫時褪下了。”


    “那就好,”雲濛長舒一口氣,又望著月色下眼前少年蒼白得已透出青灰色的麵容,暗吃一驚,“尚兒,你的臉色……是不是為救阿彥耗費了太多精力?”


    “有些累,休息一下便好了,”獨孤尚避開他擔憂的目光,“姑父,我另有事處理,先走一步。”言罷不等雲濛再語,匆匆揖禮,轉身疾步離開。


    雲濛默然目送他遠去,望著他轉過廊簷時發顫的步伐,心緒漸漸下沉。


    獨孤尚急於逃出雲濛的視線,當牆壁遮住他身影的一刻,心神鬆懈,腳下乏力失控,險些跌倒。離歌一直緊跟他身後,此時忙將他扶住。兩人才站穩,獨孤尚一陣劇烈的咳嗽,暗紅的血絲沿著唇角不斷滴落,身體虛軟靠著牆壁,手指緊緊按住似要碎裂的胸口。


    “少主……”離歌擔心之下,語中已有哭聲。


    “我沒事。你也不許到外麵張揚!”獨孤尚喘出口氣,慢慢扳開離歌扶住自己的手指,腳步趔趄卻很急,朝前麵一片枯竭的梅林走去,“不許跟來。”


    他的聲音雖微弱,然言詞間意味冷厲。離歌心中雖甚是憂忡,此刻卻隻能呆在原地,望著他背影消失在那片梅林裏。


    梅樹間庭院古舊,夜色下爬出牆頭的野薔薇花開正盛。獨孤尚顫抖著手解開門鎖,踉蹌走向左側的池館,剛入館中,腳下卻被上行的玉階絆倒,一時伏在地上,再無力爬起,隻慢慢挪動著身子,靠向牆側的木架。


    月光透門而入,映照著木架裏側擺放的一個銀色琉璃瓶,流澤清冷刺人。他伸長手臂,費力取下琉璃瓶,倒出裏麵的藥丸。


    “此瓶之中,是治命之藥,亦是致命之藥。”


    五年前的那一夜,父親教授醫術時,神情凝重,這般叮囑自己。


    想起當時自己的無動於衷,隻是漫不經心應承了父親,卻全然不知生死之隔的絕望無奈,那樣天真純粹,自己現在回頭再看,卻如同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扯起唇邊微微一笑,月色如水,落在他慘淡的麵容上,辨不出悲哀痛恨。盯著掌中藥丸望了半晌,他終於閉上眼眸,慢慢將藥送入唇間。


    致命之藥――


    他的眼前,漸漸生出暈眩。仿佛無數銀光在麵前擴散,柔和的光暈間,有飛鷹拍翅而至,藍羽緋爪,褐紅色的眼珠,儼然是一月未見蹤影的畫眉。


    它緩緩飛落,停在他的胸口。頭窩在他的衣襟間,不住摩挲。


    “你回來了?”他柔聲開口,撫摸著它的羽毛,微笑著道,“我不是她,你何必向我撒嬌?”


    畫眉仰首,褐紅色的眼眸靜靜望著他,眸間似有淒楚,卻又無法言喻,哀怨而鳴,盯著他看了片刻,忽而狠狠啄起自己的羽翼來。


    “我知道,”獨孤尚輕輕道,“你去過江左,卻沒有再找到她,是不是?”他笑了笑道,“我不怪你,就算我現在自己去,也不一定能找到她。”


    花梨鷹聽不懂他的言語,卻感受到了他語氣中的空悵,一時有感,怔怔發呆。過得一刻,又似想起什麽,將左爪高舉,露出緊攥的紫色綢帶。


    獨孤尚望著那根紫帶,良久,才伸手接過。


    “多謝你。”他微啞著聲音道。握著綢帶,一圈一圈,係在手腕上。“我累了,你陪我睡一會?”他摸了摸懷中飛鷹的腦袋,緩緩闔上眼眸。


    畫眉卻並不安份,輕輕嗚鳴,仿若生離死別之際的淒楚啼哭。


    獨孤尚沉默,感受著不斷浸濕胸前粘稠液體,放在飛鷹羽翼上的手指慢慢僵冷。再過半晌,胸前的那抹溫熱終究涼卻下去。


    說不清過了多久,他才睜開雙眸。


    眼前再無那樣柔和的銀光,夜色孤寂依舊,圓月西移,灑入室中的亮光隻餘最後一道,冰冷得如同劍鋒一般,透著無情的幽森。他慢慢低頭,看到畫眉闔目臥在他胸前,睡得異常安詳。他將它輕輕抱起,羽翼下腹部滴落殷紅的液體。他先前為它包裹傷口的紗布猶在,隻是如今已被血液染成濃黑一片――


    係在腕上的綢帶似在不斷收緊,他靜靜抱著畫眉,連她的傷感一並帶著,沉浸在陰冷寂寞的黑暗中,一夜枯坐。


    作者有話要說:


    ☆、篇外.胡騎長歌


    第五章.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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