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曉覺得,真是難受。


    他為什麽要親她呢,在她孤身天涯以後。


    可這分明又是她極其盼望的。就像倦鳥撞見溫柔的枝椏,就像一個孩童在黑夜裏得到極想吃的糖,渾身都在顫抖。


    她下意識推開了他。雖然晚了,雖然他已“充分”地吻過了她。


    他抬眼看著她,不說話。那俊朗的臉,竟也疑似泛起一絲紅雲。


    “推我幹什麽?”他忽然笑了,帶著點玩世不恭卻又執拗的味道。


    洛曉倉皇低頭:“我……小梅還跟我說過另一條街上的房子不錯,我去看了。你不要跟我一起來。”語氣挺硬,拒絕得十分徹底。


    韓拓從來都是個風度翩翩的男人。當然強吻這種事不能算。那並不是他能控製的,也不想控製。見洛曉整張臉都紅了,簡直就像被貓逮住的耗子。韓拓也覺得腦子裏有點亂,怎麽就吻了上去呢。


    “嗯。”他淡淡地答,“你去吧。”


    恰逢雨也小一些了,洛曉便從背包裏掏出帽子,往腦袋上一扣,頭也不回地就出了屋簷下:“回見。”


    “洛曉,回見。”他的聲音卻清晰有力得很,穿過雨簾送進她耳裏。


    洛曉的心好像也輕輕疼了一下,大步走進了雨裏。


    她想,他真是個特別的男人。


    大千世界,浮沉遼闊。卻隻有他看見了她的存在,卻也不會真的強留她。


    ——


    其實哪有什麽另一條想看的街?這邊定金都交了,以她的節儉,又怎麽可能反悔呢?


    陰涼的下午,細雨不斷。洛曉一人站在堤壩上,怔然出神。


    堤下是個水庫,河麵平靜,仿佛也要沉入昏暗的天色裏。水邊是叢生的草和樹,人走在其中,卻像走在荒原裏。洛曉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漫無目的地想。想自己手中曾經沾過的鮮血,想自己的命。想那浮萍般飄忽不定的未來。


    想韓拓。


    怎麽就遇到了一個,這樣情生意動的韓拓?


    她用手捂住臉,指縫間卻像有流水無聲而過。窸窸窣窣,纏纏綿綿,敲筋擊骨。


    同一個下午,對於韓拓來說,卻輕鬆得多。


    幾乎剛走回客棧門口,他就不為這事兒困擾了。他的感覺其實也挺複雜的,有點爽,有點衝動,有點快樂。但更多的是,曾經空曠如山的心中,多了一份溫柔而莫名的纏繞。


    故此,他顯得特別沉默。連小梅幾回跟他說話,請示客棧明天是買肉還是買雞,他都沒有回答。惹得小梅在旁邊直翻白眼:“老板,你是被驢踢到腦袋了吧?裝什麽自閉症啊!”


    韓拓壓根兒懶得理她。嫌她太吵,幹脆走進房裏,關上門。


    然後一個人靠在窗邊躺椅裏,手邊一壺茶,一包煙。茶是當地產的,味道略苦,但是醇。煙更不用說,三天前,手把手教洛曉一起卷的。然後他來抽。想到這裏,韓拓就笑了。


    抬起頭,看著窗外灰白濃淡的天色。仿佛他倆之間那曖昧的顏色。卻不失清純,不失神秘。韓拓感覺到仿佛有一隻頑皮的手,輕輕拉扯著自己的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時被她吸引。或許是第一天,她自雨中來,嗓音低沉,帶著某個江南水鄉才會有的水汽,帶來一個男人對陌生女人的好奇和憐惜。


    韓拓把頭靠在椅子裏,不知何時,闔上了眼睛。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悠遠的歲月,有那些漸行漸遠的人。還有曾經年輕氣盛的自己,持槍站在一地血泊中,痛哭流涕。


    那是刑警韓拓。他把整個青春獻給了黑暗邊緣。後來,他想回家了。卻已沒有家。


    於是他漸忘。


    那個女人身上到底什麽吸引了他?其實韓拓也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氣質。


    讓孤身天涯的他,覺得無法抗拒的氣質。


    韓拓是在天快黑的時候,被小梅叫醒的。她猛地在外麵捶窗:“哥、哥!老板!你快醒醒!醒醒!”聲音很急,甚至還帶著哭腔。


    韓拓睜開眼睛,一下子從躺椅裏站起來。


    ——


    待到洛曉回客棧時,天已經全黑了。多奇怪的天氣,高原地區的天氣。中午還瓢潑大雨,晚上天空中卻掛上了星子。


    洛曉看著那星,心仿佛也變得靜謐。


    不想抗拒,可是又必須抗拒。想到這裏,洛曉自嘲地笑笑,覺得自己這半輩子活得就像個****。


    因為心思太重,太糾結,以至於她推門進去時,都沒注意到院內沒有平日炒菜的香氣,以及小梅呱噪的嗓音。她抬起頭,今夜卻隻見庭院裏暗黑一片。平日總是站在門廊燈下,抬頭望著她的那個男人,不在原地。


    洛曉愣了一下。


    然後把整間客棧都找了一遍。除了二樓的兩個客人,沒有別的人在。


    他去了哪裏?


    洛曉忽然想起中午時他說的話:晚上給你做炒麵。他不是別的人,說的話一定會做到。哪怕他中午強吻了她,晚上就更加會給她做炒麵——她就是這樣篤定。


    出事了。


    洛曉打他的手機,卻發現手機就在他屋裏響著。是發生了什麽事,讓他連手機都沒來得及帶?打小梅的手機,通了,卻沒人接。


    洛曉跑出客棧。


    門口還是那條街。狹窄,古樸,卻已是小鎮的主要街道。此時各家各戶,燈火初上。洛曉卻敏銳地感覺出,街上的行人們,氣氛有點不一樣。她循著人流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長街盡頭,一戶宅院門口,圍了不少人。


    直覺告訴洛曉,韓拓應該就在那裏。但是她下意識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又往前走了一段,觀察了一下地形,便繞進了另一條小巷裏。


    這裏的人便少多了,小路陰暗,也沒有燈。她的方向感向來好,輕易辨認出那戶人家的後門。她假裝蹲下係鞋帶,聽清門內沒有任何聲音。也就是說,正門外圍著那些人,並沒有進來,或者距離後門很遠。


    她站起來,左右看了看,沒有人。她退後幾十米,一段非常矯健快速地助跑,腳就踩在了牆上,輕易而舉翻進了院子裏。


    落地時,隻有非常輕微的聲響。她抬起頭,這戶人家在當地應該算條件不錯的。有個院子,修葺一新。整個院子都是暗的,隻有她正對的主屋裏,亮著盞燈。沒有人影。


    越過一條走廊,大門明顯是關著的。那些圍觀人群都被擋在門外。


    洛曉的眼睛裏,仿佛有一條極細的線,輕輕跳了一下。


    因為她看到,門口拉起了一圈警戒線。這大概就是那些人不得進入的原因。


    有警戒線,意味著這裏有警察。或者至少有警察來過。


    洛曉下意識就想轉身離開。但人都已經到這裏了,且不知道主屋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又有些不甘心。


    辨明屋裏確實沒有動靜,洛曉告訴自己,看一眼立刻就走,回客棧等韓拓。她三兩步走到屋門口。門居然是大開著的。燈火搖曳之下,一個男人撲在地上。


    男人是****著的,滿地是血。那是個四十餘歲的肥胖男人。脖子被割開了一道口子,露出猙獰的血肉。下身****被剁得稀巴爛。洛曉認出了他,之前她在街上還遇到過,就是這家的戶主,好像還是個搞運輸的老板,家境殷實。前些年離了婚。


    洛曉看過很多刑偵破案方麵的資料,知道一個人隻有被割斷動脈,才會流這麽多的血。


    她在門口呆呆地站了十幾秒鍾,才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她臉色蒼白,周圍死一般寂靜,她隻覺得陣陣惡心。她就像被火燒著尾巴的貓,四隻爪子都繃緊了,隻想快點離開這裏。


    然後就有人,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隻嚇得洛曉全身一抖,下意識就抓住那人的手,想要來個標準的過肩摔。然而竟然沒有摔動。那人反而製住了她的胳膊,順勢一推,就將她壓製在牆上。


    “洛曉!”他輕喚她的名字。


    洛曉驚魂未定,這才看清眼前的人竟然是他。她整個人都貼在他的胸口上,他將她的雙手握得死緊,低頭看著她。


    “你怎麽會在這裏?”


    “你怎麽會在這裏?”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


    然而韓拓鬆開了她,卻依然握住了她的一隻手。洛曉遭受的精神衝擊太大,一時沒有察覺。


    “我……看你們都不在客棧,就找了過來。”她答。


    “怎麽不走正門?”他微蹙眉頭,“發生凶殺案了,警察還沒到,我過來幫忙,守著現場。”


    “哦……”洛曉稍稍鬆了口氣。他人緣廣,又有威望。鄰裏發生了大事,找他過來主持大局,理所當然。


    散發著木材暗香的門廊,幽暗的燈光下,韓拓看到她的臉都嚇白了,卻下意識也反握住他的手。盡管因為凶案心神冷肅,卻也忍不住微微笑了,問:“你一個人跑到這裏來,是擔心我?”


    洛曉答不出來。


    所有危險,都是有征兆的。所有異常,她都害怕並逃避。見他突然不見了,她下意識就是要找到他。現在又要怎麽撇清關係。


    於是她低下頭不說話。


    韓拓也低下頭,非常輕的,臉擦過她的臉,嘴唇在她發梢上輕輕一吻。


    於是洛曉心頭如有急弦無聲快速撥動。


    這竟然是今天,他第二次吻她了。


    察覺她的手還是冰涼的,他柔聲說:“別怕。警察很快就到。”


    “嗯。”


    兩人都靜了一會兒,她又抬起頭,下意識往那屋中屍體看了一眼,然後迅速移開目光。韓拓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上前一步,將門徹底掩上了,這樣她就看不到了。


    “對了,剛才看你翻牆的身手不錯,以前練過?”他問。


    洛曉的心頭微微一顫。


    他的語氣是那樣若無其事,似乎隻是隨口一問。


    “嗯。”洛曉答。


    他笑了一下,牽著她的手,走到庭院裏,找了張石椅坐下,說:“好,有時間我們倆……也練練。”


    洛曉卻有點出神。


    他在夜裏守在凶案現場,卻是這樣淡定自若。


    是因為……他的性格向來豁達堅定吧?是因為他本性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吧。


    一定是的。


    “你……一點都不害怕嗎?”洛曉到底還是輕聲問。


    他在星光下低眸看著她,眼睛卻比星光更沉亮。洛曉突然注意到,他即使坐著,背也是又高又直,硬朗得像一棵鬆樹。


    似乎覺得她的問話非常有趣,他盯著她,笑了,說:“這些事,我從來不怕的。隻有他們怕我。”


    洛曉耳朵裏像有什麽東西“砰”地破裂了。


    她直到這時,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身上分明還有某種隱約的氣質。


    那分明是她熟悉的,她喜歡的,卻也是她害怕的,那種人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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