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片洞穴,位於貴州南部。是迄今為止國內發現的最大最變幻瑰麗的地下洞穴。自十年前景點開放,洞穴就這樣沉默不變地迎接著世人的觀賞讚歎。


    白天,人類精心藏於洞穴各處的五彩燈光亮起,這裏是一個人流如織、鬼斧天工的世界。你看那成百上千形態各異的鍾乳石,堆積成亞洲最大的“立式山水畫卷”;你看那兩人高的白玉石筍,一瓣瓣仿如蓮花盛開。而在她身後,還有幾根小石筍,仿佛企圖牽著她裙袢的小姑娘們,依依不舍;還有倒掛於洞壁穹頂的琵琶石、猴子石、婆媳畫像……幾乎是一步一景。每個來到這裏的人都會流連忘返,仿佛進入了聞所未聞、如夢似幻的世界。


    到了夜裏,人潮褪去,工作人員做完清掃檢查,關閉所有燈光電源,也離開洞穴,關閉景區大門。這裏就成為了一個完全黑暗、陰冷、寂靜的世界。星光是照不進來的,地下河水緩緩流動。偶爾有“啪嗒”的聲音,那是岩石中滲出的地下水,落在石筍頭上。


    往往這個時候,小玉就會從那根被譽為“世界最優美玉筍”裏走出來,顯出原形,分明是位纖腰翹臀的二八少女,梳高高發髻,錦緞紗裙,步步生蓮,俏臉杏眼,碧波橫生。


    不過辰杞覺得,小玉姐的動作語言,卻半點不如外形嬌俏優美。隻見她雙手往腰間一叉,瞪圓了那雙世人根本不得見的驚鴻秋水眼,一隻腳抬起,踩在一塊石頭張,張嘴就罵:“張大膽,我日你先人的奶奶!撒尿又落在老娘頭上,想死哦!”然後一大段川音普通話,就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作響。


    她還沒罵完,身後幾隻小玉筍裏,也都“掙脫”出幾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跟在大姐身後,個個瞪眼嘟嘴、生氣十足,全都張嘴跟著一起罵。於是原本寂靜得像死一般得洞穴裏,一下子像湧入了上千隻四川鴨子,嘰嘰喳喳,好不熱鬧。


    每當這時候,辰杞就斜靠在一根石梁上,有時候嘴裏叼著根草,笑看著這些姐姐妹妹惹事生非。沒多久,就聽到洞頂響起一個洪亮粗厚的聲音:“奶奶的,白天下了那麽多雨,老子喝不下去,撒泡尿怎麽了?沒看到那些遊客,一直誇老子山泉清冽、礦物質豐富嗎?”


    小玉哪裏肯賣這粗魯漢子的賬,雙方很快又如每夜,開始鬥嘴。當辰杞抬起頭,就能看到黑暗的洞頂,一個高壯的漢子身影,在巨石表麵若隱若現。


    更多說話的聲音響起,更多“家夥”正在醒來。


    被景點工作人員命名為“提燈使”的那個家夥,跳脫出來,其實是道很削瘦的影子,沒人能看清他的長相,隻見他手裏那盞桔花燈。他如同一陣風般無聲無息在每個洞穴裏穿梭,於是每過之處,留下蒙蒙橘黃光,雖不如白天那些人工燈清晰,卻也足以照亮。於是每個洞、每個家夥住的地方,漸次亮起。熟人開始打招呼,老者相偕去下棋、釣魚,年輕情人們躲在陰暗處交首廝磨,對頭們開始互相找不對付。


    辰杞跳下石梁,雙手插褲兜裏,行走於“人群”中。這還是他跟男遊客學來的姿勢。有“人”拉著他:“小杞,你評評理,他非說今天跟他合影的遊客,比跟我的多,這不是瞎扯嗎?我這麽好看,他那麽醜!”


    有空洞無雙眼的少婦,嬌怯怯把他的袖子一拉,說:“阿杞,要不要到我洞裏去喝壺茶?”辰杞偏身避過,笑笑走了。


    還有更多的人問:“辰杞,你還沒有出洞?”“辰杞,你還沒出去?”“辰杞,你出過洞了嗎?”


    辰杞靜默不語。


    幾乎每個晚上,他們都要重複這樣的問。


    因為辰杞是這個洞中,唯一的人。


    他是一個住在地下洞穴裏的人。


    從辰杞有記憶起,他就住在這個地下洞穴裏。他不知道父母是誰,也不記得怎麽到了這裏。但他也不關心了。他的眼睛已適應黑暗,身體適應陰冷潮濕。白天,他要麽藏於洞穴深處睡覺,要麽靠在洞頂石梁的陰影裏,看著下麵形形色色的“同類”。常年的地下生活,令他能像猴子一樣攀岩走壁,那怕他心血來潮從人們頭頂高處掠過,也不會被發現。他打量人們的衣著,舉止動作,說話的習慣。於是到了夜裏,山精石怪們偶爾也會聽到那個從小就住在洞裏的小子,自言自語:“靠,今天有點喪啊。”又或者說:“哇塞,我今天好酷。”


    眾石怪:“……”


    隻是在辰杞看來,那些“同類”,依然陌生,且無從接近。盡管他已能將他們模仿得十成十,卻沒辦法跳到任何一個人身邊,說上一句話。他也不敢抬頭看洞壁縫隙漏進來的陽光,不知道當陽光全都照在身上時,是怎麽樣一種滋味。反倒是潑辣的小玉、沉默的提燈使、呱噪的老山精、粗魯的張大膽……夜裏的眾生世界,於他而言,才是熟悉親切的。


    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些家夥就會跑到他麵前,不停地問:“你還沒有出洞嗎?”“你還留在這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也許所有家夥,都看出了他的猶豫。也許在他們看來,他一個活人,始終留在這裏——哪怕這是他長大的家——終歸不是那麽回事吧。


    辰杞穿過“人群”,到了僻靜處,跳入冰冷的地下河中,很快把身體清洗幹淨。又到上遊捉了幾條魚,作為明天的食物。幾隻猴子不知從山上哪個洞裏鑽進來,丟了一堆鮮果給他。辰杞笑了,分了條魚給它們。然後他三兩下爬到洞穴最高處伸出的一截宛如刀鋒的石刃上,坐在那裏啃果子。


    又是一夜,要過去了。


    他能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有鳥叫的聲音。看到幾處縫隙,開始有光漏進來,天就快亮了。山精鬼怪們打著哈欠,飄向自己的棲居住。辰杞閉上眼,也開始睡覺,心想再過些天,他就出去。


    他沒注意到的是,很多家夥,都在天亮的前夕,在化定為石形的那一刹那,都抬頭,望向了這個男人。


    望著他穿著山裏手最巧的縫紉娘,製出的深青色長袍,五彩雲霞淡淡縈繞。望著他黑發如深夜,膚白如山澗月色,鼻梁高闊,深瞳薄唇,這樣一個藏在洞裏的人,卻是它們千百年來所見男色最佳。


    石頭生性固執,數千數萬年不變。它們依然隻想問他一句:辰杞,你還沒有出洞嗎?


    ——


    人生中的一些相遇,或許是注定的。哪怕你曾在黃河以北,我在長江以南。你在雲端,我在地底。上天也會讓我們神奇的相遇。


    那天天氣不太好,又是旅遊淡季,遊客寥寥無幾。不過辰杞並未掉以輕心,他蹲在深層洞穴的小池子邊,正在洗昨天拾來的一塊形狀奇怪的小石頭。


    原本這裏,是不該有人進入的。工作人員也不會往這麽深的地方來,怕迷路。


    “你好。”一個試探的、如釋重負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


    辰杞的後背一僵,沒動。


    謝之樊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個人。看背影這人身材高大,一頭長發束起,穿了件像是唐裝的袍子,看起來很藝術。


    謝之樊甚至還看了眼地上的影子,呼……是活人。


    畢竟,她已迷路穿過了幾條蜿蜒小徑,而眼前的小洞穴,幽光陣陣,陰冷潮濕,放眼四周全是奇形怪狀的鍾乳石,若不是有眼前這人,她更覺得如入鬼境。


    她懷疑這人沒聽見,又柔聲喚了句:“你好?”


    辰杞沒想到與同類的第一次接觸,這麽突然就到來了。也有些懊惱今天為什麽要跑這裏洗石頭,想他縱橫洞底數十年,卻在一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女人麵前露了餡,頗有幾分老馬失蹄的不甘。


    於是他的語氣也不大善:“這裏遊客不能進來,你怎麽到這裏的?要罰款500!”


    都是工作人員的原話,他依樣畫葫蘆。


    謝之樊卻愣了愣。


    男人的聲音異常沙啞,發音還有些怪,她不知道這是辰杞第一次開口說話,還以為他是本地工作人員,帶了口音。她忙說:“對不起對不起,這是我的證件!我是北京xx大學研究生,我們獲準進入一些未開發區域,進行采樣研究。但是,我和其他同學走散了,真的很抱歉!”


    以前也有科研人員進入過,所以辰杞一聽就明白了。他慢慢站起,轉過身。


    打上照麵的一刹那,兩人都沉默著。


    她見他身材高峻年輕英氣,膚色卻蒼白如紙。


    他見她圓臉豐滿大眼翹鼻,笑容綻放如暖陽。


    他下意識別過臉去,不與她直視。


    謝之樊心髒卻撲通撲通直跳,心想要命啊要命,下意識覺得他不像工作人員,說不定也是搞研究的,或者是藝術家?


    她注意到他手裏的那塊石頭,“呀”了一聲,出於專業本能,上前兩步,又止住,問:“那是什麽?”


    辰杞拋了拋石頭,答:“一塊石頭。”


    謝之樊:“哎,我知道,什麽石頭?能讓我看看嗎?”


    辰杞猶豫了一下,把石頭遞給她。謝之樊接過時,手指不小心觸碰到他的手背,很冰,令她的心底某處顫了顫。


    確實是沒見過的石頭,像玉可又不是玉,石質細密透亮。謝之樊小心翼翼看了一會兒,遞還給他:“謝謝。”


    他隻“唔”了一聲。


    洞穴裏依舊很暗很靜,隻有斜上方的一點光,哪裏的岩壁在滴水,“滴答、滴答……”謝之樊從小過的就是循規蹈矩的人生,聽話的好孩子、學霸,也遇到過一些人,可不知為什麽,就是沒動過談戀愛的念想。此時此刻此景,還有背光而生的男人,就像是一場夢,令她莫名恍惚。


    “我找不到路了。”她說,“你能帶我出去嗎?”


    辰杞:“嗯。”


    然後就看到這女子笑了,彎彎的仿佛盛滿陽光的眼睛,翹起的嘴角旁,有兩個小漩渦。辰杞長期作為洞中一霸,也算是閱人無數,卻是頭一次見到一個人,那一笑,仿佛整個人都綻放發光。


    是多通透純淨的女子,才會笑成這樣?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一段蜿蜒小徑。起初辰杞習慣性走得很快,過一會兒,聽到身後人越來越踉蹌的腳步聲,他反應過來,放慢速度。她很快跟上來,保持半米距離,輕聲說:“謝謝。”


    辰杞覺得有點不自在,可哪裏不自在,又說不出來。


    又走了一段,洞裏已徹底沒有光線。辰杞的步子絲毫沒有減慢,這些小路他閉著眼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冷不丁後背的衣服被人一把抓住,他甚至感覺到了女人手指形狀觸碰到自己背上的感覺,全身幾近石化。


    然後就聽到她顫巍巍的聲音傳來:“你還看得見嗎?我手機沒電了,電筒也留在原地,我真的什麽也看不見了……”


    辰杞僵了一會兒,嗓音有點冷:“放手。”


    謝之樊莫名委屈,咬著唇,鬆手。兩人在黑暗中,默站了一會兒。忽然間,謝之樊感覺到什麽很冰很冰的柔軟東西,輕觸到自己的手背。她尖叫出聲的同時,手已被人緊緊握住。於是她的叫聲夭折在半空,而後聽到他有些惱火的聲音:“吵什麽。”


    謝之樊呆呆的。因為感覺到他的手調整了一下,與她五指交纏。男人似乎不太擅長牽手,握得有點緊,讓她不舒服。但她沒出聲。盡管什麽也看不見,她的腦海裏卻浮現出男人背對著自己僵硬站立的模樣,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的表情,冷冷的,有點不耐煩,但其實熱心善良。為什麽她忽然覺得,這樣的人,其實有點可愛?


    而辰杞一旦牽著她,卻好像得到了解脫,漸漸的越走越快。謝之樊起初還跌跌撞撞,後來見一路通暢,幹脆豁出去,閉眼跟著他快步走,跟陣風似的。同時心裏的疑惑也升起:即便是工作人員,黑暗裏能對這些地底小路了熟於心?


    ……他到底在這個洞裏待了多久?


    “你好厲害。”謝之樊由衷讚歎。


    他沒說話,隻是謝之樊明顯感覺到,兩人的移動速度更快了,幾乎是他拉著她跑了起來,而她偏偏還不怎麽費力,也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


    黑暗中,謝之樊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早就不在地麵。辰杞帶著她,飛簷走壁,施展拳腳,如履平地。


    又拐了個彎,眼前出現一條更寬敞的長徑,盡頭隱約有光。謝之樊的心一跳,辰杞已停步,她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他的輪廓,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鬆開手,說:“到了。”


    謝之樊無法不激動,鼻子都有點發酸,天知道她在遇上這人前,在洞裏徘徊時,有多崩潰無助。她往前跑了幾步,雖然還沒見到路的盡頭,好像已聽到了人聲。她歡喜不已,轉過身來,卻看到那個洞口,空空如也,哪裏還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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