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正午,陽光從窗戶射進來,將地板塗成淡淡的金黃色。隔著玻璃往外望,前方指揮台已經站滿了前來觀禮的帝國官員,每個人的表情都很鄭重,但眼中都有明亮的希望。


    一牆之隔,屋內的氣氛卻是這樣緊張而沉默。


    我看著肯亞略顯陰沉的容顏——他到底知道多少事?


    不過麵對肯亞略帶戾氣的質疑,易浦城的反應之快,心思之深,還是超出我的預料。在短暫的沉默後,他臉上閃現悲憫的神色,緩緩的說:“你並非無足輕重。”頓了頓,聲沉如水:“你也知道,我為什麽找你。”


    他的語氣如此深沉,這一刹那,我差點都以為,眼前的人就是正牌皇帝,不是易浦城。同時餘光瞥見,穆弦嘴角浮現淡淡的笑意,似乎也對他的回答感到滿意。


    就算易浦城事後又提出加錢,我都覺得是他應得的了。


    肯亞的神色有片刻的怔然。


    也許他的情緒還是會被“皇帝”影響。我聽說過,他從小就是皇帝最寵愛的兒子。


    見他沉默,易浦城柔聲說:“我今天親自找你,有兩件事。第一件事,他們向我報告,一支客運艦隊,在第三β右旋臂星係遭遇超新星爆發。上麵的2000多人,應該是被你的船隊救走了。有這回事嗎?”


    我心生疑惑:他為什麽說兩件事?


    肯亞微微一笑,湛藍的眼眸看起來溫和而坦誠:“我聽說過這次爆發,不過我名下的商船很多,他們有沒有救人,我也不太清楚。既然父親關心,我立刻派人去查一下。”


    說完他就轉頭吩咐:“去查。”有人應了聲:“是。”然後腳步聲漸遠。


    肯亞居然給了模擬兩可的答案,著實在我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是情理之中——如果精神力者真在他手裏,他沒搞清楚他們的作用,自然不會貿然承認或者否認。


    果然,他話鋒一轉,問:“父親,船上是些什麽人?連您都親自過問?”


    他話音剛落,穆弦的眉頭已經微蹙,目露譏誚。看到他的反應,我頓時反應過來——肯亞好陰!他這麽一問,要是易浦城說真話,他必然可以追問,為什麽把精神力者秘密運出去?要是說假話,之後還怎麽讓他找人?


    可易浦城幾乎不假思索,答得坦率:“是帝國的2400名精神力者。”


    我的心一緊.


    肯亞顯得有些驚訝:“精神力者?父親,沒聽說您下達了這條遷徙命令。”


    易浦城神色鎮靜的說:“是我給諾爾的秘密命令,這件事關乎帝國安全,我們稍後再談。”


    他話鋒一轉:“第二件事——帝國遷徙之後,兵力需要重新布置。我與塔瑞商量過,打算設置兩位元帥,分管南區和北區艦隊。你是否願意,擔任南區元帥?”


    我吃了一驚,便見肯亞眸中也閃過震驚。


    帝國遷徙後的兵力規劃,的確聽穆弦提過,可能會分兩個戰區。但從未討論過元帥人選。易浦城居然張口就來!


    我大概猜到易浦城的想法了——他這是要先丟塊肥肉給肯亞嗎?可是肯亞多精明的人,會上當嗎?


    再看穆弦,他的表情也有些驚訝,但很快變得所有所思。


    “南區元帥……”肯亞一字一句慢慢重複,俊朗的臉上露出複雜難辨的笑意,“北區元帥是諾爾吧?”


    易浦城點頭:“是的。”


    肯亞往沙發上一靠,目光似乎垂落在地麵,幾秒鍾後,又抬起:“當年您為了諾爾,將我驅逐。現在,為什麽又啟用呢?”


    是啊,為什麽呢?


    易浦城靜靜一笑:“當年你為了爭權奪利,兄弟殘殺、不把帝國士兵的命放在眼裏。現在,你悔悟了嗎?”


    我心頭一震。


    一瞬間,易浦城仿佛真的搖身一變成那位帝國的統治者,儒雅,但是氣勢逼人。


    畫麵中的肯亞亦是神色震動,臉色似乎有點發白,又有些發紅。我想壞了,談崩了,肯亞那麽心高氣傲,想必是惱羞成怒了。


    屋內靜了有幾秒鍾,肯亞忽然身子前傾,緊盯屏幕,緩緩點頭:“是的,父親。我願意再次為帝國效力。”


    他的語氣非常鄭重。


    看來他被說動了。


    父親的責難,沒讓他發怒,反而讓他默認了自己曾經的錯。也許是因為,他根本不會懷疑皇帝的話。


    莫名的,我竟然有點感動。穆弦這步棋,真是走對了。


    易浦城也露出欣慰的笑容,又鼓勵了肯亞幾句,還強調了新的戰區元帥的新責任。肯亞一一點頭,嘴角的笑意也始終未褪。


    我以為火候差不多了,易浦城會再提精神力者的事。誰知就在這時,肯亞神色自若的問:“父親,能否給我一份紙麵任命手令?”


    易浦城一怔,肯亞的臉色有些譏誚和自嘲:“父親,現在您的政府裏,百分之五十以上,都是諾爾的人吧?”


    易浦城點頭,目光深邃難辨。


    我想肯亞的意思很明確,他不是不信任父親,而是要防著穆弦,所以提出要立刻拿到紙麵手令。


    可怎麽辦?難道還真準備一份手令?將來豈不是要兌現?


    誰知易浦城沒有半點為難:“當然。我可以給你紙麵承諾。”轉頭對我們說:“去準備一下。”


    穆弦也沒有遲疑,遞給莫普一個眼神。莫普立刻出門,找了名皇帝的親衛過來。過了一會兒,就準備好一份燙金的手令。


    親衛遞上前,易浦城垂眸看了看,笑了,大筆一揮,簽上了皇帝的大名,交給親衛,傳真給肯亞——一個月來,他的機械手模仿皇帝的字跡早已出神入化。


    這時,肯亞那邊有人低聲說:“殿下,已經收到了任命書。”


    肯亞起身接過,低頭靜靜看了一會兒,這才重新坐下。他的聲音顯得鄭重,眼神也變得堅毅:“謝謝父親。”


    易浦城微笑點頭,終於把話題繞了回來。他說:“精神力者的事,你已經有權限知道。之前我不想公開,是怕引起民眾恐慌。”


    肯亞點點頭。


    易浦城語氣凝重:“我讓諾爾集中他們,是因為華遙預言,精神力者中,會爆發……”


    我聽到心一緊,穆弦也眸色微變。


    卻聽易浦城緩緩說:“一場足以毀滅半個帝國的瘟疫。”


    ***


    易浦城、穆弦跟我三個人沉默對坐著。


    剛才肯亞表示會抓緊查探,“兩父子”就愉快的結束了通話。此刻,易浦城慢條斯理喝著熱茶,嘴角噙著笑意。穆弦居然也不說話,清秀的臉微垂著,目光深邃而平靜。


    他們在等待,肯亞的回複嗎?


    剛剛的對話真是峰回路轉,聽得我心情起伏不斷。現在仔細回想,易浦城當真是步步為營。


    他把對話的重點,放在要提拔和啟用肯亞上。等肯亞跟他站到統一戰線後,再提出精神力者的事,就好像這是父子倆需要一起解決的難題。


    能隨機應變到這個程度,他真是夠狐狸,也夠膽大妄為。


    我忍不住問:“你把手令給他了,將來怎麽辦?”


    易浦城連眉都沒皺一下,看一眼穆弦,又望著我,略帶譏誚的笑了:“你還真把這個當成問題了?簡單,都不需要勞煩你丈夫出手。你的精神力這麽強,下次見麵,隨便找個機會,殺了肯亞就是。死人還怎麽當元帥?”


    我心頭一震——他居然打的這個主意?


    可他說得沒錯,肯亞根本不知道我和穆弦的精神力水平。真要殺他,易如反掌。


    可是……太狠了。


    易浦城不光狡猾,骨子裏也夠凶殘。


    所以穆弦剛剛默許易浦城的做法,也是懷著相同的心思嗎?我看向穆弦,他卻沒有半點輕蔑或者狠厲表情,而是淡淡的說:“他也許是南區元帥的合適人選。”


    我一愣,易浦城也挑眉看著穆弦。


    “他的家族勢力龐大,啟用他,政府可以獲得更多的財力支持。”他烏黑的眉目顯得清冷而沉靜,“比起塔瑞的溫和,肯亞的強悍,或許能更好的建設新斯坦——用用看再說。”


    聽他的語氣,竟像是早有過類似的念頭。我記得上次塔瑞說遷徙工作是否要把肯亞找來,穆弦一口否決,危機麵前,他顯然不信任肯亞。但談及和平的將來,他卻能站在帝國立場,不計前嫌。


    我點頭:“你說得對。”易浦城懶懶的笑笑,不置可否。


    話音剛落,通訊器響了,是肯亞的聲音:


    “父親,我找到了那批精神力者。”


    ***


    肯亞果然表示,那批精神力者,被自己的部下當成遇難的帝國平民,帶回了帝都,並且報告了目前安置的方位——距離帝國兩千公裏的一個中型城市裏。


    我們總算舒了口氣,穆弦立刻下令,由莫普帶一支隊伍前去。並命令一旦成功接到人,後續人手秘密盯緊、搜尋那個位置,因為肯亞很可能也回到了斯坦。雖然雙方初步已達成盟約,但還是要防備他。


    剛布置完這些,莫林就來敲門了:“陛下,殿下,遷徙儀式即將開始。”


    已近正午,廣闊的空間港,被陽光籠罩得亮閃閃的。指揮台鋪滿了紅毯,數名軍政要員,已經列席等待著。我和穆弦回到第一排正中的位置坐下,易浦城則在最前方的王位就坐。


    此刻,那些客運飛船已經裝載完畢。透過飛船的小玻璃窗,影影綽綽看到許多張人臉。每艘飛船旁,站著五名機組人員,和數名警衛人員。


    而外圍負責防禦的戰機裏,也都坐上了駕駛員。他們打開了機艙,全都抬頭望著指揮台的方向。


    蓄勢待發。


    短暫的音樂後,穆弦身旁的塔瑞起身,走向了前方的擴音器。他穿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神色鄭重,麵頰微紅。


    “尊敬的皇帝陛下,各位帝國的官員,以及我的同胞們。”他沉聲說,“我是塔瑞王子。很榮幸代表我的父親,以及為本次遷徙工作,夜以繼日努力的同僚們宣布,遷徙儀式正式開始。”


    空間港內外,掌聲雷同。我鼓著掌,穆弦與我對視一眼,清黑的眼中閃過笑意。


    我久懸多日的心,仿佛也安定了許多。


    遷徙就要開始,精神力者也找了回來,易浦城看起來也沒什麽異常——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一定可以繼續順利下去。


    塔瑞在簡短的發言後,就邀請皇帝陛下對全國講話。易浦城開始神采飛揚的侃侃而談。不得不說他的發言稿一如既往的精彩,連我都聽得入神,開始懷著凝重、但是充滿希望的心情,幻想新斯坦的生活。


    轉念一想,心頭又是一甜——新斯坦好不好,對我影響又不大,因為早跟穆弦約好了,宇宙為家。


    最後,是穆弦作為全國總指揮官,向負責這一批遷徙工作的飛行員們發布指令。好的開始很重要,所以他也選擇了全軍最優秀的飛行員,擔任這次運輸任務。阿道普他們就在其中。


    燈光閃耀,陽光刺目。穆弦輕輕握了握我的手,就站了起來。白色軍裝襯得他膚色更加白皙,眉目清冷似雪。麵對萬人矚目,他神色淡淡的走到擴音器前,聲沉如水:“全體飛行員注意,我是指揮官諾爾——報告機組狀況。”


    這時,擴音器裏,傳來一個個沉穩有力的聲音:


    “第一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第二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第三小隊人員全體就位!”


    ……


    空間港裏一片寂靜,隻有這些毫無感情的、枯燥的回答聲,在上空回蕩著。我卻聽得有些心情激蕩,抬眸望去,許多官員臉上也浮現激動神色。


    是啊,籌謀了那麽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正式開始改變斯坦人的命運。而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改變的,其實是整個宇宙的將來。


    我的眼眶有些濕潤,穆弦的人影也變得朦朧,隻有他清冷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各小隊,報告引擎狀況。”


    “各小隊,起飛前最後檢測。”


    “遵循我的口令,按照飛行編號,成巡航隊列起飛:10、9、8……4、3、2、1!”


    穆弦發布完最後一個命令,就抬起了頭,高大的身軀仿佛一棵驕傲的喬木,靜靜站在陽光裏。而我仿佛看到遠方空間港外的數條公路上,人潮同時湧動了一下——是數萬人都抬頭,看向寄托著新希望的天空。


    也許此刻,整個斯坦,甚至銀河係的其他文明,都看著代表斯坦新生的戰機升空。


    數百架飛船和戰機引擎啟動的低鳴,同時籠罩住整個空間港上空,空氣仿佛也隨之震動。很快,隊列最前方的一排飛船,宛如沉重的暗灰色巨獸,同時垂直升空。暗色的火焰在空中劃出一道道轉瞬即逝的痕跡。


    然後是第二排、第三排……當它們升到與指揮台平齊的高度,會有短暫的停頓,就像是某種致敬。然後猛的加速,升入雲層中,很快就沒了蹤跡。


    地麵響起了驚天動地的歡呼聲。指揮台上亦不再寧靜,塔瑞扶易浦城站起來,朝大家揮手致意。官員們相互握手、擁抱。


    穆弦也從台前轉身,同大家一一握手。我站起來,他立刻察覺轉頭,隔著人潮看著我,清俊的麵容,浮現明亮的笑意。陽光照在他臉上,金黃而耀眼,金黃得發紅。


    我望著他就失了神,仿佛整個世界,都隻剩下我們遙遙對望。


    在某個瞬間,我微微一怔。


    像是同時感覺到異樣,穆弦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我們同時轉頭,朝天空望去。


    碧藍的天空,藍得發亮。


    剛剛還是金橙色的恒星,不知何時透出了薄薄的紅暈。


    光線太刺眼,恍惚間,我仿佛看到那紅色從恒星深處滲出來,慢慢的暈染開。


    紅色。


    紅巨星的前兆。


    我的腦子裏有片刻的空白,呆呆的轉頭看著穆弦。他盯著恒星,白皙的麵容上笑意完全褪盡。


    不!怎麽會這樣?怎麽會提前這麽多?


    我聽到自己胸膛深處,有個聲音在無聲的、憤怒的嘶喊著。眼前、耳邊的人潮喧囂,仿佛瞬間變得遙遠。


    其他人都恍然未覺,我拔腿就往穆弦的方向衝去。而他的臉色冰冷無比,霍然舉起手腕間的通訊器:“全體注意……”


    話音未落,我已經撞進他懷裏。他單手緊緊摟住我。與此同時,腳下的地麵,像是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劇烈的一震。我眼前的整個帝都,仿佛都抖了抖。


    歡呼聲嘎然而止,塔瑞和另一名官員跌倒在我身旁的地上。而空間港內外,遠遠近近傳來驚呼聲一片。


    穆弦腕間的通訊器,已經響起一個焦急沉厲的聲音:“指揮官、指揮官,我是阿道普少校,我們遭遇了強烈的恒星黑子輻射,無法離開斯坦星大氣層,請求取消飛行,請求迫降……”忽然間一陣尖銳的刺響,他的聲音嘎然而止,穆弦神色驟變:“阿道普!”可通訊器的背景光全部熄滅——失效了!


    官員們全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盡皆色變。


    “陛下,指揮係統沒有反應!”


    “恒星黑子風暴數值超出了常規值10倍,還在增加!15倍、17倍、20倍!”


    “陛下!這是……紅巨變!恒星已經開始發生紅巨變!”


    ……


    就在這時,原本平靜的大氣層,就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攪動著,形成一個個灰色的巨大的氣流漩渦。一道道熾亮的、巨大的火球,撕開天空,急速墜落,地麵的人們響起了慘厲的呼叫。那是恒星黑子風暴,開始肆虐地麵的生靈。


    塔瑞臉色鐵青,神色焦急:“諾爾,難道是紅巨變提前了?”


    易浦城一把抓住穆弦的手腕,眸色陰沉:“你們在搞什麽?他媽的開什麽玩笑!”


    穆弦的臉繃得很緊,就像籠上了一層寒冰,任誰推搡都僵硬不動。我的心中湧起沒頂的絕望。


    提前了,真的提前了。


    一艘船都沒逃出去。我們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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