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媽離開,客廳的燈關了,周圍黑漆漆的,安靜得好似沒有人存在。梁暖不太確定尹光年有沒有離開,鬥膽扭過身子去偷看,膝蓋卻不小心碰倒了酒瓶,玻璃酒瓶與地板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她頭皮發麻嚇得不敢動彈,心髒幾乎都要跳出胸膛。


    十五“汪”了一聲,而後餐桌的椅子被推開,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留在她身旁。梁暖全身緊繃縮成一團,硬著頭皮抬頭,對上一雙溫和卻滿是戲謔的眼睛,仿佛是被人抓住小錯誤的小朋友,她支吾道:“我……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她抱著酒瓶子的模樣有點純真又有點傻氣,尹光年嘴角一勾:“我知道,你在偷偷喝酒。”


    “我哪有偷,我已經是成年人了。”借著酒勁,梁暖開始跟他較真。


    本以為他會轉身上樓,沒想到他一個大男人竟然破天荒地俯下身擠了下來,怡然自得地跟她一起並肩坐在角落裏,小角落的空間已經不多,十五卻蠻橫地要鑽進來湊熱鬧,整個身體趴在尹光年的腿上,閉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逼仄的角落裏擠著兩個成年人加一條狗,地點還是在漆黑沒開燈的客廳,畫麵太過荒誕,梁暖瞪圓眼睛一臉不可置信,下一秒,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尹光年隨手拿過她放在地上的紅酒,拔開瓶塞,仰頭就咕咕咕灌了一大口。


    呆望著他英俊卻不乏堅毅的側臉,梁暖的臉瞬間就熱了,這瓶酒剛才她喝過的……


    心亂了。


    她逼著自己挪開視線,悄悄平撫心跳,見他放下了酒瓶,才悶聲問:“你是不是很煩?”


    身旁的男人“嗯”了一聲爽快承認:“就跟你一樣煩。”


    梁暖亮晶晶的眼睛側頭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煩?”


    尹光年目視前方,那雙眼睛似乎能穿透黑夜:“世界上能讓人心煩的理由千種萬種,唯一相同的是,人一煩就想去找酒喝,這一點,我不例外,你也不例外。”說著,他又灌了一口,這瓶紅酒眼看就要見底。


    “我爸說,喝酒排解鬱悶的人都是膽小鬼。”梁暖抱著膝蓋自言自語:“有膽子醉,沒膽子麵對。”


    “所以我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膽小鬼。”尹光年優哉遊哉地再喝一口,“小時候每次我父母一吵架,我父親偶爾會動手,這個時候我媽媽就讓我趕緊躲開,我就會藏到床底下,覺得床底下的世界是屬於我的,隻有那裏才安全。”


    “我會抱著我的娃娃躲到櫥櫃裏去,黑漆漆的,我也不害怕,隻想一輩子都不出來。”梁暖笑得有點傷感,“每次家裏找不到我,我媽媽都會第一時間想到那個櫥櫃,然後伸手把我抱出來。”


    鼻子酸酸的,有什麽東西要從眼淚裏溢出來,又被她逼回去。


    尹光年不說話,手摩挲著瓶身,似乎在思索:“你……想媽媽嗎?”


    “想有什麽用。“梁暖失落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成了沒媽的孩子,那一年,我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哭,可她隻是打了一通電話過來,我哭著求她回家,電話那頭有嬰兒在哭,那個男人催她掛電話,她就匆匆掛了,那一天我終於知道,她又有了孩子,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我氣瘋了,把家裏她所有的照片找出來,我想要一把火燒光它們,保姆很害怕,把我爸叫回家,他扇了我一巴掌,他說我以後會後悔的。”梁暖平靜地回憶那些帶著淚的往事,尹光年偏頭看著她故作堅強的臉,眼裏有心疼。


    “說實在的,我已經想不起她的臉了。”梁暖表情倔強,“我從不去翻她的照片,這是我對她的懲罰,不過,她大概根本不在乎吧。”


    “這世上沒有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這麽多年她不聯係你,也許她有她的苦衷。”尹光年試圖安慰她,“我想,她隻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


    “你知道嗎?”梁暖朝他笑,這樣的深夜她的眼睛卻格外亮,像是看懂了人心,“我爸爸也拿同樣的話安慰過我,世上沒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媽媽,這不過是小孩子才會相信的美好謊言,她愛我嗎?也許愛吧,可是這種愛,跟她的人生,還有男人年輕的肉-體比起來,不值一提。”


    她的態度很消極,尹光年不再爭辯什麽,一道被時間割開的傷口,是無法三兩句話就能讓它愈合的。對於自私母親的離家出走,梁暖多年來耿耿於懷,這種恨他也懂,隻不過他與她不同。當年他父親給母親的傷害太深,每到夜裏他這個兒子都在祈禱父親從這個家裏消失,後來上天真的聽到了他的禱告,他爸拋棄她們走了,他跟母親相依為命,物質生活雖然是清貧的,但精神上卻是前所未有的放鬆。


    梁暖的母親應該是深愛過她吧,因為這愛曾那麽美好,才會今天依然無法令她釋懷。


    夜很靜,靜得仿佛能聽到身邊男人的心跳聲,察覺到他的沉默,梁暖動了動嘴巴,小心地問:“你呢?你想你爸爸嗎?”


    “我也想不起來他的臉了。現在,大概老到站在我麵前,我也認不出他來了吧。”他的語氣也帶著落寞,“我媽媽葬禮那一天,他回來過,我吼他,說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他。”


    梁暖略帶驚訝地望著他,沒有辦法想象他這樣溫文爾雅的男人會有這樣激動的時候,但想想又情有可原,再冷靜的人,在永遠失去母親的那一天見到不負責任的父親,都會情緒失控。


    深夜的這個時刻,她卻突然讀懂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後悔了?”


    “我媽媽臨走前,希望我原諒他。”尹光年神情黯然:“她說人一生,學會寬容是修行,如果一直活在仇恨一個人中,也會逐漸把自己活成那個人的樣子,她不希望我的人生在狹隘中虛度一場。”


    “你媽媽是個有大智慧的女人呢。”梁暖不禁感歎他媽媽的胸襟。


    “她這一生太短暫,也太坎坷,幾乎沒有真正幸福過,生活欠她太多,她卻還是選擇原諒。”尹光年簡單一句,為他母親的一生定下基調。


    兩個人沒有再說話,靜靜享受夜的靜謐,這個夜晚的親近將成為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到了明天,他們又將再度回到普通朋友的位置,保持距離,假裝今晚的交談隻是一場夢。


    “我……”梁暖猶豫再三:“剛才你跟阿姨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尹光年不開口,似乎猜到她接下來有話要說。


    “有個問題,其實我一直想問你。”梁暖斟酌語句:“愛情可以將就嗎?比如說,你就沒考慮過和黃伊文在一起嗎?如果你跟她在一起,生活也許會輕鬆許多。”


    她小心翼翼的表情令尹光年低頭失笑,轉頭看著黑暗中她有些傻氣的臉龐,酒精讓他的心蠢動,他很想伸手揉搓她的臉蛋,讓她從那些異想天開中清醒過來。


    但最終理智占據上風,他克製住了,他非常明白,那種親昵,不應該在他們之間發生。


    64.chapter 64


    “如果愛情可以將就, ”他收起笑容神情認真:“那麽在三年前,我跟伊文就會在一起, 孩子也許現在已經會打醬油。”


    “是嗎?”梁暖垂下頭, 表情懨懨的, “在你眼裏,愛情原來不能將就。”


    “因為我不想重複上一代的悲劇。”尹光年緩緩吐露心聲, “沒有愛的結合, 最終苦的是下一代。我希望我的孩子, 這一生不會飽嚐分離和孤獨, 更不會羨慕別人有完整的家庭和恩愛的父母,因為別人有的, 他也有, 甚至他擁有的會比別人更多。”


    梁暖安靜地聽著, 她甚至開始羨慕起他未來的太太,他一定會給予她世上獨一無二的珍愛,他會做最好吃的給她, 縱容她偶爾的放肆, 為了守住他們的小家庭, 他甚至可以哪裏都不去。


    “尹光年,你的孩子,一定會泡在愛裏長大。”


    “我保證盡量不溺愛他, 不過我首先要做, 是先給我的孩子找個媽。”尹光年對她微笑。


    黑暗裏, 他明朗帶著溫柔的笑竟然有點耀眼, 讓人根本不敢直視,梁暖麵紅心熱地扭過頭,輕輕地說:“嗯,你很快就會找到的。”


    敞開心扉之後迎來的,又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晚上伊文的那些話……”黑暗中尹光年猶豫著開口,“你都不要放在心裏,她急起來會胡思亂想,你……大膽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嗯。”梁暖應了一聲,並沒有馬上接話,有些決定還是想提前告訴他,她最終鼓起勇氣:“我可能會搬出去。”


    她屏息等待身邊男人的反應,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隻是沉沉地“哦”了一聲。偏頭偷望他,見他垂著頭一下一下撫摸著十五,心裏不免有些失望。


    無論他怎麽想,在離開之前,她想借此機會把心裏話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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