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張痕天比任何人都早。他抵達度假村的時候,剛好淩晨3點。


    荒蕪的工地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寂靜空寥,隻有施工隊居住的一長排工棚,煢煢孑立。他的黑色加長轎車停在天亮後即將舉行奠基儀式的地基前,而他一個人站在那裏,站得比比直直。


    過了大概十幾分鍾,遠處才有一名心腹走上來,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張痕天點點頭,望著幽深的天空,忽然問:“你嫂子說了什麽?”


    心腹頓了頓,才答道:“把她和少爺送往機場的時候……她罵您。”


    張痕天露出笑意:“罵我什麽?”


    “罵您……喪心病狂。”


    張痕天笑意更深。他在國內蟄伏許久,現在兵工廠終於暴露。國外的朋友已經為他鋪好了退路,可信仰卻令他不甘就此黯然離場。今天的奠基儀式,就是一個契機。他希望讓那些人,從此提都不敢提“張痕天”這個名字。而白安安和孩子當然先送出國。不過那女人居然會罵他喪心病狂,顯然是察覺到他會有不同尋常的舉動。不過他想知道,這句咒罵裏,究竟是怨恨多一些呢?還是擔憂多一些?


    想到這裏,他獨自走到預備奠基的那塊地基上,踩著冷硬的水泥板,他仿佛自言自語道:“那不是喪心病狂,那是自由。”


    上午九點。


    慕善是被肚子裏孩子輕輕一腳踢醒的。她舉目四顧,陳北堯早已不知蹤跡。她摸著肚子,感覺到孩子似乎就此安穩下來,這才起床。


    霖市的冬季一向陰冷,今天卻是個難得的晴天。窗外白亮的天空上,已有半輪紅日溫柔的升上來。慕善發了一會兒呆,這才走到隔壁房間。


    周亞澤正呼呼大睡,容顏看起來很憔悴。慕善知道他雖然隻中了一槍,那一槍卻正中要害,半條命已經丟了。慕善以前從未認真打量過他,如今因為陳北堯對他心生感激,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卻是一怔。


    晨光如同薄金,灑在潔白的床上。這個霖市著名的大魔頭,睡顏居然有幾分安詳和……孩子氣。細而淡的雙眉下,睫毛黑密修長。鼻梁挺秀、唇角微抿,看起來居然也有幾分眉目如畫。隻不過下巴上些許青黑的胡渣,令他看起來有幾分往日的放蕩不羈。


    “水……”他忽然在這時含糊道。慕善見旁邊就是水壺,馬上倒了一杯,送到他唇邊。


    杯中習慣剛觸到他的唇角,那細長的雙眸驟然睜開,宛如兩點黑星閃亮。慕善被嚇得一呆,他的神色卻是一鬆:“……嫂子啊。”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


    慕善沒料到他重傷之下熟睡,居然還這麽警醒。柔聲笑道:“你接著睡,我走了。”


    周亞澤沒吭聲,等慕善走到房門口,他卻忽然道:“……我餓了。”


    慕善忍不住笑了。她左右無事,下樓端了份早飯上來。端上來才發現還需要給周亞澤喂食,她倒也不介意,遞給他漱口水後,又拿起了勺。


    “雖然我更喜歡……美女服務。”周亞澤看著她,“不過……叫他們來做。”


    慕善笑道:“長嫂如母,張嘴。”


    一勺香噴噴的稀粥送過來,周亞澤條件反射張嘴含住,慕善的話令他神色略有些呆滯。等他回神時,已經吃掉了小半碗粥。他也就不再客氣,瞟一眼餐盤,指揮慕善先吃什麽後吃什麽,什麽不要。


    慕善忍俊不禁:“你精神很好啊。”


    周亞澤嗤笑一聲:“我現在……能和人單挑。”


    正說著話,樓下傳來車子引擎聲。慕善沒太在意,周亞澤凝神聽著,神色卻微變。


    “怎麽了?”慕善走到房間的陽台,“咦”了一聲,對周亞澤道:“來了很多車。”可過了一會兒,連她也皺起眉頭——至少二十多個男人下了車,圍在了別墅樓下。


    她立刻退回房間,又吃了一驚——重傷的周亞澤不知何時坐了起來。他的臉色煞白一片,精壯的胸口還纏著厚厚的繃帶。他淡淡對慕善道:“嫂子……站在我邊上。”


    樓下響起淩亂的腳步聲和對話聲。


    過了幾分鍾,一條高大的身軀,邁著闊步走了上來,正是林魚。他的神色有些凝重又有些不屑,朝慕善點點頭,徑直對周亞澤道:“他們說是便衣,還給我看了警官證,要搜查。我把他們趕出去了。”


    話音剛落,樓下響起兩聲清銳的槍聲。然後有人厲呼一聲:“不要命了!”林魚神色大變,扭頭就走。周亞澤什麽也沒說,喘了口氣,從枕頭下摸出把黑黝黝的手槍。


    慕善遲疑的望著門口,周亞澤像是猜透她的心思,淡道:“開著門。”慕善點點頭,不過還是上前幾步,湊到門邊向外看。


    槍聲此起彼伏,有的尖銳、有的沉悶。慕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隻覺得每一槍仿佛都令整個房子一震。樓梯對麵雪白的牆壁上,許多人影晃來晃去,像是鬼魅在晨光中扭動。而林魚高大的身軀就站在樓梯口,威風凜凜。至少七八個男人站在他前麵的樓梯上,朝樓下疾射。


    慕善的太陽穴突突突直跳,耳朵裏似乎也因為槍聲嗡嗡嗡直響。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覺到她極端焦躁的情緒,開始不安的亂動。雖然他還很小,可這動靜足以讓慕善更加緊張。慕善看到林魚前麵的男人倒下去了一個,隻覺得自己喉嚨裏仿佛結了層冰,又幹又痛。她倒退到周亞澤身旁,隻見他一臉陰鷙的狠意。


    慕善忽然想起什麽,掏出手機就給陳北堯打電話。可那頭響了很久,也無人接聽。她放下手機,對周亞澤搖搖頭。周亞澤跟她想的一樣,恨恨道:“張痕天這老小子想要魚死網破!”


    這些人隻可能是張痕天派來的。可慕善給陳北堯打電話,想的卻不是求救——遠水救不了近火,她想的隻是提醒陳北堯——張痕天已經動手,他那裏必然更加危險!雖然不知道今天的場合,張痕天能做什麽。可顯然正如周亞澤所說,他要魚死網破!


    時間一點點推進,電話那頭還是無人接聽。而槍聲卻逐漸消歇。對方自稱是便衣,慕善一時竟不敢報警。她轉而撥通葉微儂的電話,葉微儂聞言大驚,說立刻給荀市長的親信打電話。


    可是,這是城南偏僻的別墅。葉微儂的人就算來,也要穿過大半個市區,至少需要半個小時。慕善捏了把冷汗。


    過了一會兒,隱約聽到林魚在嘶吼:“叫人!他/媽的!”


    幾分鍾後,林魚的聲音也消失了。慕善隻覺得大腦陣陣發暈,除了自己的心跳聲呼吸聲,偌大的別墅,居然什麽聲音也聽不見了。


    她和周亞澤對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難道,都死了?


    像是要回答他們的疑惑,樓下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輕輕道:“我上去看看,你守著門口,林魚叫了幫手,很快會到。”


    慕善一呆,隻覺得後背冷汗直流。回頭隻見周亞澤擰著眉頭,悄無聲息的朝她招了招手。她走過去,周亞澤將她的手臂一拽,往下輕輕一拉。慕善順勢蹲下,這才明白,他讓自己躲在床邊上。


    樓梯上響起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如果不是慕善早留意,隻怕根本聽不見。她的視線被床擋住,看不清門邊的動靜,隻覺得雙手一陣熱汗,腹中也似乎隱隱絞痛起來。


    忽的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握住她伏在床邊的手。她抬眸一看,周亞澤垂眸看她一眼——這是他無言的安撫。


    慕善心頭一熱,腦中隻餘一個念頭——一定要活下去。


    一支短短的黑色槍口,靜靜出現在門邊。慕善感覺到周亞澤握著自己的手一緊,然後隻聽見“砰”一聲悶響。門口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慕善悄悄探頭一看,隻見門口地上躺了個人,一槍正中眉心,鮮血正緩緩從他額頭的小血洞中滲出來。


    不過樓下還有一個人。


    慕善現在隻企盼,樓上的動靜令那人不敢上來。而各路援兵,能盡快趕來。


    她轉頭看向周亞澤,隻見他嘴角微彎,鬆開握住她的手,隻是臉色愈發有些白了。慕善躡手躡腳走過去,從那死人身邊撿起一把槍,又退後周亞澤身邊。周亞澤在這種情況下,居然還目露戲謔。


    然後他輕輕喘了口氣。慕善看到他胸口繃帶漸漸有血色滲了出來。慕善皺起眉頭,他卻無聲的朝她搖搖頭,示意自己不要緊。


    樓下安安靜靜一片,每一秒度日如年。


    就在這時,慕善的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屏幕上的名字正是葉微儂。她看一眼周亞澤,他點點頭。慕善複又蹲在地上接起電話。


    “慕善……我們馬上到!情況怎麽樣了!”葉微儂焦急的聲音傳來。


    慕善心頭一喜,隻壓低聲音說了個“快”字。那頭的葉微儂明顯一頓,答道:“好,等我。”


    掛了電話慕善正要起身,忽的肩膀上一股大力傳來!她一下子跌在周亞澤的床上,被他死死壓在身下。然後隻聽“砰!”“砰!”兩聲悶響,“嘩啦”一聲玻璃崩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伏在她身上的周亞澤身體隨著其中一聲槍響猛的一顫,慕善嚇得魂飛魄散!她想要起身,可周亞澤的力氣大得驚人,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淚水模糊了慕善的雙眼,她再也忍不住,大聲驚呼:“周亞澤!你怎麽了!”


    回答她的是周亞澤手勁一鬆,她終於掙脫,直起身子。


    眼前的一幕令她驚呆了——一側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已經碎成了渣,滿地破損。一個陌生的男人倒在那片碎渣裏,腦後一個大血洞,顯然也是被周亞澤一槍射中眉心,瞬間氣絕。


    可是……可是周亞澤呢!


    他還靠坐在床上,蒼白的臉微微向後仰著。他兩隻手垂在身側,槍已經脫手落地。他的右胸多了個小小的血洞,穿破了繃帶穿破了血肉,那裏正是他的肺部。


    淚水一下子模糊了慕善的雙眼,她顫抖著雙手想要扶住他躺下來,可剛一碰到他的身體,就聽到他極為痛苦的呻/吟一聲。慕善不敢動他了,顫聲道:“你……怎麽樣!他們馬上就到了,你挺住!一定要挺住!”


    周亞澤剛才的精氣神似乎耗盡,神色極為疲憊,很勉強的睜開眼看她一眼。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嫂子……哭什麽,老子……又不會死……”


    慕善一把抓住他的雙手,哽咽道:“你當然不會死!sweet還在國外等你,別說話了!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可周亞澤似乎沒聽到她的話,與她交握的手也虛弱無力。他似乎看著她,又似乎透過她不知看向哪裏。


    “長嫂如母……”他啞著嗓子,神色居然有一絲赧然,“嫂子,你親親我……我就不死了……”


    慕善一呆,身體已經比意識更快行動,湊過去在他冰涼如雪的臉頰,落下輕輕一吻。他頭一偏,唇瓣就吻上了她的。


    慕善微微一驚,一時忘了退去忘了拒絕。她隻感覺到冰涼的薄唇後,他溫熱的舌頭帶著幾分瘋狂幾分盲目,與她的糾纏。陌生的男性氣息,強烈的侵襲著她的唇舌她的神經,隻令她喘不過氣來。


    這個吻極為短暫,可對慕善來說,卻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然後,他的舌頭也不動了。仿佛剛才的激吻已經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慕善往後退了退,隻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愈發難看,嘴唇也泛起青色。


    “一直想試試……老大的女人什麽……味道。”他忽的睜開眼,隻是目光已經有些渙散,仿佛自言自語道,“是很好啊……”


    慕善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又聽他低喃道:“對不起他了……哈……”


    他的聲音終於沒有了。


    慕善全身僵冷似鐵,呆呆的抓著他的雙手,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身後傳來響動,有人低喝道:“她還活著!”


    然後是葉微儂喜極而泣的聲音:“善善……你沒事吧!”


    慕善看著周亞澤睜著雙眼躺在那裏,像是在沉思,又像睜著眼睡著了。渾身上下在沒有一點生氣。


    她緩緩站起來,隻覺得自己幹涸的聲音像是從別人的身體裏傳來。


    “微儂……帶我去東郊度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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