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今晚來……就隻是看看她睡好沒有?


    僅此而已?


    侯苒抿著唇,發了會兒呆,忽然覺得自己最近真是太閑了,不然怎麽總想著這些不知所謂的事情?即便真有個什麽意外,也不是她一個五歲小姑娘該有的心思……再說了,幫侯大將軍改命固然是大事,但如她這般,在國公府裏當個混吃等死的嬌小姐,未免太浪費上輩子辛苦修習所得的醫術了。


    自重生後,她已經將這身學識與經驗擱置了三年之久,如今也該是拾起的時候了。


    至於別的……


    日子還長,以後再說吧。


    夜已深,偌大的山穀內靜謐無聲,紛擾的心緒也逐漸平複下來,床榻上的人兒翻了個身,終於抵不住困意沉入夢鄉。


    ******


    翌日,卯時三刻。


    隔著竹牆傳來一陣又一陣咣咣當當的聲響,間或還夾雜著哼一兩句不知名的小調兒,雖說並不大聲,但持續不斷也很是煩人,侯苒在硬邦邦的木床上翻了幾圈,總算攪得睡意全無不得不起來了。


    穀裏自然沒有人伺候,所幸她以前也過了不少苦日子,便抱著木盆到後山的小溪去打水洗漱。


    不過在侯家這幾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忽然要自己動手真有些不習慣——這不,手一滑還把木盆翻到溪裏了,追著撈回來弄得衣袖都濕了一大片,隻好回屋把包袱裏備用的衣裳換上。


    一進一出,倒是聞到隔壁灶房傳來的早飯味兒了,依舊清淡,跟昨晚的山藥味有些相像,侯苒摸摸肚子,忍不住好奇推門進去。


    墨奚正在做山藥粥,拿著鐵勺在那口大鍋裏攪拌,見小姑娘來了也不見外,神采飛揚地與她打了聲招呼:“起這麽早啊,是餓醒了?”


    侯苒搖了搖頭。


    山藥最是飽腹的,她昨兒晚飯吃得快撐住了,現在自然也餓不到哪裏去。


    墨奚“哦”了一聲,語氣不解:“那侯譽風還說你平常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讓我不要去叫你?”


    侯苒:“……”


    墨奚爽朗大笑,又問她昨晚睡得如何,許久不跟小孩子打交道了,嫌麻煩,這下倒遇上個腦子靈光人也通達的,難得,於是插科打諢地聊了會兒,等粥熬得差不多了,吩咐小姑娘去叫侯譽風來用早飯。


    他沒說侯譽風去哪兒了,侯苒也曉得,這麽早起來無非就是練武,點點頭正準備走,剛出門口倒見那人回來了,果然渾身汗濕,深色的外袍被他隨意係在了腰間,上身的中衣也鬆鬆垮垮,跟那日從軍營回府的模樣一樣誘……咳,侯苒忙別開了視線,若無其事。


    墨奚卻不樂意了,丟下鍋勺捏著鼻子將這家夥往外推,滿臉嫌棄道:“出去出去,這一身臭汗的也不洗洗才來,把我這屋熏成什麽樣兒了,還要不要吃早飯?”


    然後侯苒就眼睜睜看著侯譽風被趕出去了,潔癖嚴重的墨奚還揮袖扇了扇,仿佛能把那股味兒扇走似的。大概是感情真的很好吧,平日的侯譽風老冷著臉不親近人,除了侯老爺子,也就一個墨奚敢這麽對他了。


    “……對啊,就他那脾氣,要不是我自小認識他,肯定對這種無趣的人敬而遠之,怎會當這麽多年兄弟?”


    “大哥哥以前便是這樣了?”侯苒微微驚訝,還以為他是在爹娘走後,才變得如此冷漠寡言,原來本就是這樣的性子。


    “嗯,一點兒不招人喜歡。”


    回首過往,墨奚擺出一張悔不當初的八字臉,生動得頗為滑稽。


    “不過倒是很守規矩,我爹命我們每日卯時便要起,夏天尚可,冬日天未亮之時真是冷得呼口氣能成冰,有時我和大哥都起不來,就他一個從未遲到過的,跟夜裏不用睡似的。”


    侯苒對此深有同感,忍不住點頭:“還日日擾人清夢,還當著墨神醫的麵說人壞話……”


    “咦,我什麽時候成神醫了?我自己都不曉得?”


    她猛然回神,看見墨奚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才驚覺方才的自言自語說漏了嘴,忙笑笑掩飾:“大哥哥說你的醫術很厲害,難道不是神醫嗎?”


    此等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的話,也就她這般小的孩子說出來能叫人相信,墨奚微微眯了眼,半晌才從那張看不出端倪的小臉上移開視線,恢複了原本的輕鬆神色。


    “嗬,難得了,這多說一個字像要他命的人,能開尊口誇我,真得謝謝他了。”


    侯苒不敢再往細節上說,生怕後邊還得想千百個謊來圓,於是主動轉移話題:“對了,墨哥哥很喜歡燈籠嗎?”


    “一般,不特別喜歡。”他正拿著鍋勺將煮好的粥舀出來,裝在三口大碗裏涼得快些,叫小姑娘幫忙一起端出去,“怎麽了?”


    熱粥的溫度漸漸蔓延上碗沿,有些燙手,侯苒加快腳步到飯桌前放下來,指了指掛在屋簷的那一整排白燈籠。


    “哦,你說這個啊。”墨奚也將兩碗粥擱桌上了,語氣隨意道,“我夜間視力差,掛少了看不清楚。”


    侯苒:“夜盲症?”


    墨奚又看了她一眼:“你還知道這個病?”


    侯苒一愣:“……我在書裏見過一次。”


    他心道這小姑娘才五歲左右,侯家也無人從醫道,看什麽書能提到疑難雜症的?即便真的提到過,那麽如她所言,豈不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不比夜盲重,隻是幼時為人所害中了毒,無法根治落下的小小後遺症。”


    侯苒點頭,想起上輩子便常聽人傳道,“聖手毒醫”墨奚隱居之處,夜間必燈火通明,不少人還猜他醉心毒術以致日夜顛倒,時常不眠不休地挑燈製毒,因此也未曾有人敢夜襲墨奚……卻不想,實際上是因這種緣由。


    “好了,趕緊用早飯吧,等會兒帶你去參觀我的密室。”墨奚往她的碗裏放了一個湯匙。


    侯苒:“大哥哥不去?”


    墨奚擺手:“他每回被我強拉去都板著臉,早嫌我煩了,肯定不去。”


    侯苒:“哦。”


    不過,等兩人準備去的時候,侯譽風居然也徑自跟在了後頭。


    墨奚:“幹嘛,你不是沒興趣嗎?”


    侯譽風沒說話,目光朝下方的小姑娘掃了一眼,很快又回到墨奚身上,意思昭然若揭。


    “嘖,這不是有我在嗎?”他總不至於連個半大孩子都護不住吧。


    侯譽風隻淡淡地回:“怕你沒分寸。”


    墨奚懶得理他,愛跟不跟,帶著小姑娘便走了。


    第37章


    約莫過來兩個時辰, 侯苒終於從那間密室裏走了出來,感覺自己臉都有點兒白。


    她自認並不膽小,也不懼怕蛇蟲類, 但方才進入那間所謂的密室……不, 與其說是密室,倒不如說是“蟲窟”, 並非說它地方有多大多高,而是藏納的品種實在是太多了, 叫她進門的第一眼便震驚不已, 更別提一直往裏走時, 沿途上見到的那些奇形異種,簡直歎為觀止。


    但隻看一圈其實也無需太久,但墨奚秉持對初來乍到的客人的特殊優待, 邊看邊逐個品種給侯苒介紹,從學稱、外形、習性說到毒性和入藥功效等,如同一卷人形的百科醫書,除去她本身了解的那一部分, 也不知道這麽聽下來記得多少。


    光說還不夠,有時他說到一半,還要將那小小的籠子取下來, 讓她伸手進去跟裏麵的家夥們“熟悉熟悉”,日後好相處???


    ……侯苒這才明白,來之前侯譽風說的那句“沒分寸”,到底是什麽意思。


    雖說墨奚顧及她的安全, 讓她碰的都是些溫和無毒的品種,可畢竟是徒手摸活的,有幾樣還軟綿綿滑膩膩又濕濕的,名字念起來複雜,似是小蛇抑或別的什麽,總之再不害怕的人,一口氣摸了這麽多,也不禁冒出幾分惡心。


    “看得如何?是不是大開眼界?”


    偏生始作俑者心情好得很,見她點了點頭,還勾著嘴角跟後邊麵無表情的某人炫耀似的說,“看吧,就你嫌無聊,還不比小姑娘識貨呢。”


    “是嗎。”侯譽風敷衍地回了一句,他可沒錯過侯苒明顯變白的臉色,隻懶得說破他罷了,“快午時了,打算做什麽吃?”


    這句也是替侯苒問的,他口味不挑倒無所謂,果然墨奚“哦”地一聲,像是才想起這茬兒:“那我去做吧,你倆就隨意轉轉,半個時辰後回來用午飯。”


    說罷一溜煙地去灶房了,主動得跟昨夜賴他們打掃竹屋那時判若兩人,侯苒有想過幫忙,但以自己的身量和氣力幫倒忙還差不多,另一個人則絲毫不感興趣,於是從善如流一同散步去了,正好她也緩解緩解心裏的不適,免得食欲不振。


    這山穀十分隱秘,翠綠的樹林環繞四方,除了他們進來的那個洞口外,找不到別的出口,雖然後山有處小瀑布和溪流,但順著溪流走卻沒有盡頭,想必也是設了障眼的陣法,不叫人輕易發現。


    “大哥哥,懷虛穀這麽大,隻有墨神……額,墨哥哥一個人在嗎?”


    侯譽風眉間一動,似聽見什麽不對:“旁人進不來。”


    “那他一直留在懷虛穀,不回山莊了嗎?”


    “逢年過節或急事會回去,其餘大多待在此處。”他皺了眉頭,確實覺出有什麽不對了,“懷虛穀?”


    “……嗯。”侯苒一抬頭見他神色有幾分怪異,莫名忐忑,“怎麽了?”


    侯譽風:“你怎知此處是懷虛穀?”


    侯苒一愣。


    這是她上輩子聽聞的,“聖手毒醫”常年四處流浪,居無定所,唯獨有一處地方是他每月會回去的——懷虛穀,雖具體方位不為人所知,但大家都這麽說的,而且由始至終沒提過別的地名,於是她順其自然覺得墨奚此時所占的便是懷虛穀了。


    可這話無法解釋,侯苒也記不清昨晚侯譽風說起墨奚的往事有無提及了,似乎是有的,隻好硬著頭皮碰一碰運氣:“……不是大哥哥告訴我的嗎?”


    侯譽風:“何時?”


    侯苒語氣自然:“昨晚啊,你說墨哥哥尋到了這個荒無人跡的懷虛穀,正合心意,便占為己有住了進來,不是嗎?”


    侯譽風垂眸看著她,目光淡淡,片刻才低沉地“嗯”了一聲。


    ……不可能。


    此地本就是無人穀,甚至根本無人知曉有這麽一處山穀,何來的名字?上一世或許聽過,但這一世他早記不得了,也從未聽聞有懷虛穀一地,除非是墨奚自己取著玩兒的名字……但以這話嘮的性子,要真取了名,能憋住不與他說嗎?


    那她所說的又是哪裏?如何得知?


    “你……”


    他還想問什麽,被遠遠傳來的呼喊蓋過了話頭:“喂!飯做好了,你倆趕緊回來!”


    “好!”小姑娘舉著手臂朝墨奚揮了揮,不知有意無意,將方才的話題一揭而過,輕扯他袖子道,“大哥哥,我們走吧?”


    侯譽風隻得暫且放下疑惑,任她牽著一並往竹屋走去。


    ******


    因著夜間趕路不便,兩人又多留了一日,侯譽風背著弓箭上後山打獵去了,侯苒在屋裏待著無聊,忍不住好奇去看墨神醫有何事要做。


    主屋不見人,繞了一圈才發現他在藥庫裏,屋門大敞,三麵都是頂牆高的藥櫃,底下還有幾個足有人高的木架子,放著些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單看外形,想來裝的大概是些配製好的藥膏、藥丸等。


    “小姑娘,閑著沒事兒啊?”


    清朗的男聲從上方傳下來,侯苒抬頭,看見墨神醫正踩在高高梯子上,一手拎藥袋子一手扶在某個木格上,轉頭衝她笑道:“沒事就來幫我幹點兒活。”


    聞著滿屋子的藥草味兒,清淡甘香,久違又熟悉的回憶撲麵而來,讓她說不出拒絕的話。


    “好呀。”侯苒點頭,提著裙角跨進門去,來到梯子下習慣性地伸手扶了扶,“要做什麽?”


    “梯子很牢固的,用不著扶。”墨奚關上木格子,往下指了指那堆在藥櫃一角前的數十個小麻袋,道,“你將那些藥材分別添進藥櫃裏……呐,在你腳邊有本百草圖鑒,你就照著上麵的畫,看清楚草藥的名字再往裏麵放,實在不認識再問我,別放錯了。”


    侯苒點頭,以前在醫館常常做這樣的雜活兒,對她來說輕而易舉,撿起圖鑒去拿了幾個藥袋子,一個個解開繩結辨認,然後再找相應的藥格子放進去,駕輕就熟,等墨奚第二回 低頭去看時,角落的那堆草藥已經少了大半。


    這麽快?別是放錯了吧……


    墨奚看了眼放在草藥邊上的圖鑒,轉向另一邊,見小姑娘的胳膊上掛著好幾個小麻袋,剛拆開一個,隻往裏隨意瞧了眼便開始找藥格,拉開放滿後,又繼續解下一個,熟練得仿佛早已將這些草藥的名字爛熟於心。


    他目光微沉,有些詫異。


    距小姑娘進來才不過半個時辰,足有三百多頁的圖鑒,至多能翻一遍而已,可看她幹活兒的熟練程度,不單記全了圖鑒的內容,辨識能力還相當地好,隻一眼便能認出是哪種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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