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極深,暗色的窗欞外樹影斑駁。這是帝京郊外一座偏僻的莊子,主屋裏幽靜而深黑,一片死寂。


    葉夕試著動了動胳膊,發覺僵麻的身軀終於恢複了氣力。可她望著眼前陌生的一切,恐懼依然如同迷離的夜色,襲上心頭。


    距離她醒來,已經有幾個小時了。她隱約記得,自己出了車禍。可是醒來時,卻是泡在一個大壇子裏。


    房間四周是古香古色,壇子就放在屋子正中。這麽久一直沒人來。


    壇子裏不知裝了什麽液體,冷得浸骨。壇口很寬,葉夕鼓起勇氣,緩緩地從水中站了起來。此刻夜色闌珊,唯有月光如水,灑在少女的軀體上。


    眼前的身體蒼白而纖弱,跟她健康飽滿的身軀完全不同。細致的皮膚在月光下光滑如綢緞,經過液體浸泡,更顯細薄……


    這是誰的身體?


    她已經死了嗎?然後“穿越”到這個少女身上?


    可正常的人,怎麽會像藥物和標本一樣,被泡在壇子裏?


    那她現在是什麽?


    她隻是個普通大學生,活了二十一年,何曾見過這樣離奇的事?想到今後再也見不到父母親朋,還落入這樣不妙的環境……


    葉夕站在冰冷詭異的壇中,無措至極,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然而剛發出一點沙啞的哭聲,就聽到稀稀落落的腳步聲,在院落裏響起。葉夕一驚,抹了眼淚,重新沉入水裏,猶豫片刻,閉上了眼,大氣也不敢出。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搖曳的燭火照了進來。葉夕眯眼看過去,是兩個男人,身形都很高大,穿著非常古樸的衣服,按照她的記憶,應該是這個朝代的武士服。


    “隨雁,可真是聽到聲響,從這個屋子傳出來的?”矮個子那人細聲細語地問。


    被喚作“隨雁”的男子答:“正是。許是有鼠,仔細查探一番,切莫傷了小姐。”


    另一人嗤笑:“什麽小姐,不過一具屍身,偏偏將軍當成寶貝般。你瞧她那張白臉,半夜瞧著,可真叫人膽寒。”


    隨雁低聲道:“勿要多說。”


    葉夕聽得心頭巨駭,他們口中的“小姐”“屍身”,明顯是朝著她說的。


    她穿越到了一具屍體裏,死而複生?


    可是什麽人會把屍體泡在壇子裏?想到這一點,她比之前更恐懼了。


    見他倆走過來,葉夕連忙閉上眼,心突突地跳。


    兩人開始在屋中翻找。忙了一陣,並無所獲,但也沒離開,而是支起燭火,端來些酒食,就在房間外的廊道裏對飲起來。


    喝了些酒,他們聊了起來,因為門沒關,葉夕聽了個大概。


    原來這兩人是負責看守她這具“屍身”的侍衛,一個叫劉準,一個叫陳隨雁。這具屍體叫“顏破月”,是當朝鎮國大將軍顏樸淙的義女。


    然而聽兩人曖昧的語氣,顏破月更像是顏樸淙養大的孌女,從小錦衣玉食,隻等十六歲生辰,兩人便要圓房。


    可一月前,顏破月意外病逝,顏樸淙雷霆震怒,並未將她下葬,而是放置在這裏。陳隨雁兩人也被貶到別莊,看守屍體。


    聽他們說到這裏,葉夕腦子裏倒模模糊糊湧上些支離破碎的片段,頭也一陣陣地疼。隱隱隻見霧氣深深的庭院,模糊的男人背影,還有少女低聲的啜泣……雖然這些記憶混亂不清,但葉夕已經感覺到,那顏破月可能真的隻是顏樸淙的玩物。


    這個認知,讓葉夕愈發害怕。她竟然是這樣的身份!


    這時又聽隨雁說:“將軍是什麽人,何曾做過徒勞無功的事?你道將軍花費如此多銀子保存小姐屍身,隻是為了相思?”


    另一人奇道:“那是為了做甚?”


    隨雁壓低聲音:“小姐這幾年來是怎麽養大的?吃的是千金難求的獸血蟲草,從不沾葷腥;每日在寒潭水中浸泡兩個時辰,又在千年難得的寒玉床上睡足四個時辰——你當她隻是將軍的義女、將軍的寵妾?”


    葉夕一怔。


    卻聽那隨雁冷笑一聲說:“此事並不難猜。將軍的武功大胥朝第一,內力修為出神入化。他必是用小姐的身軀,在修煉某種高深絕頂的武藝。”


    另外那人答:“你所言極是。但如今小姐已經作古,留她屍身卻又是為何?”


    隨雁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極為陰冷:“那許多名貴材料,都喂進了小姐的肚子,你說將軍會將她如何?活著能用,死了未必就不能用了。”


    他沒有明說,葉夕卻聽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不止是玩物,還是練功的工具?


    那顏樸淙到底是什麽人?


    光是這個名字,就讓她莫名地不寒而栗。


    曾經的葉夕,是個活潑外向的女孩,出身普通人家,又有一份溫柔善良在裏頭。所以平日很得同學、朋友喜歡。然而樂極生悲,就在她大學畢業前夕,路遇車禍,一命歸西。


    這樣性格的葉夕,在一夜的驚惶絕望後,慢慢恢複了鎮定。她甚至告訴自己,往好的方麵想,自己其實是獲得了重生的機會。雖然這個顏破月的過往,實在又糟糕又離奇。


    盡管重新振作,她所處的環境卻非常緊迫,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因為她被當成屍體,餓了一天一夜,已是饑腸轆轆;另一方麵,聽隨雁他們閑聊說,過幾日那顏樸淙就要來別院看望“她”。


    她必須在那之前逃走。因為如果顏樸淙武藝極高,他很可能就會察覺她死而複生。雖然對這個男人幾乎毫無印象,但是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就讓她避之唯恐不及。


    至於就算真的逃出去了,沒有身份,沒有錢,如何安身立命,卻不是她立刻能想到的問題了。


    可又等了一天一夜,沒有機會。陳隨雁和另外那人雖不是一直在她的房間,但這莊子本就不大,時而能聽到他倆走動、說話的聲音。


    葉夕等得都快絕望了。她甚至開始做“成為顏破月”的心理準備——這樣至少能活下去。可是要如何讓顏樸淙相信自己死而複生?這個時代,有沒有鬼怪靈異之說?她不會被當成妖孽燒死吧?


    就在她惴惴不安的時候,機會來了。


    第三日傍晚,陳隨雁兩人照例在她的房間外頭的門簷下喝酒,低語了幾句,那陳隨雁忽然笑道:“去看看又如何?若是中意了,你我兄弟又不是沒有錢銀,贖回來做老婆便是。”


    另一人卻遲疑:“可是……”


    陳隨雁淡淡道:“便做對食夫妻又如何?”


    這兩日,葉夕聽他們閑聊,大概也知道兩人被送到顏破月身邊看守時,已經不能人道。不知是何原因。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卻原來附近莊子裏有一私窯,新進了兩個年輕美貌的窯姐。陳隨雁兩人以前年輕力壯,也是喜愛美色。然而不能人道之後,已久不能嚐個中滋味。約摸是心有不甘,想學宮中宦官,買些美貌女子,做對食夫妻,滿足扭曲的欲望。


    後來都是些下流話語,葉夕聽得對這兩人漸生惡感,隻想把耳朵塞住。


    幸運的是,兩人的酒越喝越多,最後便要出莊去尋花問柳。另一人還有些遲疑:“小姐屍身在此,離了守衛,恐不妥。”


    陳隨雁卻笑道:“將軍還未來,你就如此緊張。此事你我二人又不是第一次幹,怕甚?且一具泡在毒水中的屍身,誰能盜走?”


    葉夕心頭一凜。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終於遠去了。再又一陣,偌大的莊園,竟半點聲音都無。葉夕幾乎是顫抖著從壇中爬出來。


    這時卻發覺雙足有點沉,低頭一看,是一對潤潤的金環,套在腳踝上。這讓她覺得惡心——曾經的顏破月,被當成寵物養起來了嗎?


    蹲下想解掉,卻發覺那金環不大不小、絲絲入扣,竟半點也脫不下來。索性也不管了,她跌跌撞撞到了屋門口,望著幽暗的夜空、沉寂的山嶺,眼淚差點掉下來。


    暗自平複了一會兒,她從椅背上抓起陳隨雁丟下的一件外衫,將身軀一裹,又在房中翻找一陣,所幸找出了一錠銀子,一些吃剩的飯食。胡亂扒了幾口,又帶上幾個饅頭,趁著夜色,用盡全身力氣,跑出了深黑的莊園。在山中翻爬了兩日,第三日午間,終於出得山來,到了一個尋常小鎮。因她衣著淩亂,人人都以為是乞丐,並未近前。她拿銀子買了衣服和食物,又學農婦用頭巾擋住臉,改頭換麵,然後漫無目的地繼續前行。


    此刻的葉夕並不知道,前方等著她的,將是怎樣的人生。她會在這個時代,遇到唯一的那個男人,一個正直又英俊的青年,一個視她如生命如珍寶的不世梟雄;而她這一世的名字,顏破月,也將作為傳奇,與她波瀾壯闊的人生一同,載入大胥朝的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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