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衛尉府,燈火通明。


    顏樸淙淡然靠坐在鑲金青竹臥榻上,手握一團紅色物事,輕輕揉捏。黑色錦袍愈發襯得他膚色俊白、眸色幽黑。


    “她與清心教……有了瓜葛?”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跪在離臥榻五六步遠處的暗衛頭領,聲音亦如死水沉靜:“按照響騎、癡鷹四人所說,原本他們已看住了小姐,隻是小姐身旁似有高手相助,便欲等齊人手再發動。誰知半夜卻被人動了手腳——清心教兩名九代弟子擄了他們,這才讓小姐逃脫。”


    “高手?何人?”


    “不知。是位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顏樸淙一字一句重複,聲音中有極冷的笑意。


    暗衛頭領聽得後背一陣冷汗,忙道:“那兩名妖女已被我們殺了,據她們招認,還擄了小姐囚禁的一名男子,聽體貌竟似陳隨雁。隻是她們半路發現……隨雁身體有惡疾,便順手丟在路上。”


    “她囚禁了陳隨雁?”顏樸淙低笑出聲。


    “確是如此。”那暗衛抬頭,終有幾分喜色,“不過我們大批人手已在景陽鎮設伏,想必此時已殺了那多事的青年,迎回了小姐。不出半個月,小姐應當便能回到府中,與大人團聚!”


    顏樸淙臉上卻沒有笑容。


    因為他已經把破月丟了太久。


    饒是他手眼通天、位極人臣,亦不能事事隨心所欲。因為他的頭上,還有皇家。


    破月被陳隨雁擄走,他正欲傾盡全力尋找,卻接到二皇子慕容充的消息,說是前線有要事,需借顏府暗衛一用。顏樸淙如何不知二皇子心思,必是又與大皇子鬥上了。


    隻是他多年來一直暗中支持二皇子,此時不能不借兵,於是大半暗衛都遣去了前線。他剛任衛尉,亦不能擅自離京,這才令陳隨雁能逃脫數日。


    他亦不能公開通緝陳隨雁,反而向皇帝哀痛陳述,說是女兒女婿新婚之夜被人刺殺,還安排了兩具假的屍首。這一來,是他想找到破月之日,直接以姬妾身份迎回,不必再擔父女名分;二來,若是破月被擄的消息傳出去,外人勢必懷疑——陳隨雁既已娶了顏破月,為何還要擄人呢?當今皇帝心細如塵、老練狠辣,若是被他查出破月的體質異常,動了心思,顏樸淙如何又護得住?


    這一來二去,竟是拖延了一個月之久。好在二皇子的事情已了,他不會再讓破月流落在外了。


    隻是……想到陳隨雁,想到那與破月結伴的青年男子……


    他很生氣,很生氣。


    是夜,景陽鎮。


    這是距離東路軍大營最近的一個城鎮,隻要過了此鎮,再往東行三百裏,就是邊關了。


    兩匹馬,一黑一白。黑的高大神駿,白的精瘦矯健,於官道上奔馳,激起一陣陣土黃色的揚塵。


    遠遠的,便望見了村落入口。隻見明月當空、繁星似錦,道旁兩排黑黢黢的木屋連接成片,似黑龍蟄伏;青石板路映著月光,空寂清冷。


    容湛一勒馬韁:“且慢。”


    破月點點頭,望著前方村落,放低了聲音:“容湛,這個村子有古怪啊。”


    容湛本已察覺出異常,聽她這麽說,卻忍不住看她一眼:“你……如何得知?”


    奔波了半個晚上,破月早已身子僵麻,此時難得放鬆,便習慣性伏在馬背上,單手托著下巴。那姿勢看起來就像沒骨頭似的,極不雅觀。容湛微微別過目光,盯著她的白馬馬頭。


    “我們的馬蹄聲已響,這村子卻連一聲狗叫都沒有,不是很奇怪嗎?”她盯著前方,目光專注。


    容湛讚許地看著她:“對極。那你說我們當如何?”


    破月想了想道:“要不我們在這裏等一等,若是聽不到更夫打更,便可確認。”她說得輕鬆,聲音卻有些抖。誰會在這裏設伏呢?


    答案,不是那麽難猜。


    “是個好辦法,不過不必等了。”容湛臉色冷下來,“更夫或許已經死了。”


    他沒有告訴破月,他聞到了血腥味。


    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夜的氣息,從前方飄過來。或許破月聞不出,但是他在軍中已經五年,聞到這個氣味,他全身的肌肉都會緊繃,已成了本能。


    “棄馬。”容湛眉目冷峻,聲音清厲,“山後有條小道,我們連夜抄過去。”


    破月點點頭,心裏卻緊張得一直打鼓,但見容湛格外鎮定,她也就不想露出半點怯懦。


    她已不是那個被顏樸淙吃得死死的顏破月了!她絕不會讓他抓回去!


    破月拴好了兩匹馬,容湛卻也以厚布纏好了右手,低頭望著她:“你腳法不如我,這便要得罪了。”


    破月心想,你還真是客氣,豈止是不如你,我根本就沒有腳法。


    但怕容湛害羞,她臉色愈發坦然,走到他麵前:“謝謝。”


    容湛伸手環握著她的腰,提氣便要開始飛奔。


    未料這時,破月也伸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手臂上傳來女子手指柔軟的觸感,容湛這口氣就沒提上去,足下一滯。


    破月見他沉凝不動,恍然大悟:“要不要我把手上也纏上布?”


    容湛一低頭,便看到她素白纖細的小手,再往下,是那不盈一握的小腰。他心神一亂,立刻警醒。他暗暗在心中念了幾句佛經,登時心神平和、丹田充盈,淡道一聲:“不必。”不等她再說話,一躍而起。


    山林幽暗、小徑坎坷。可他抱著她,行如鬼魅,卻沒發出半點聲響。破月伏在他胸口,看著周遭樹木花草極速倒退,耳邊勁風呼呼作響,隻覺得奇妙非凡,心中恐懼擔憂盡去。


    容湛原本凝神靜氣,忽地望見她唇畔淺笑,眸光流轉。不知怎的,他胸中豪情油然而生,眼前突兀嶙峋的山路,似乎也變得舒坦起來,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奔得更快。


    正欲提氣發力,他的長眉卻驟然一緊。


    他聽到了馬蹄聲,很遠,很輕,但是很密集。


    他們從大路追了上來。


    事已至此,容湛知道隱瞞行蹤已毫無意義。他長嘯一聲,宛若山穀清風激蕩山野,體內真氣亦充沛雄厚,足下再無顧忌,踏碎枯枝殘葉如斷骨,抱著顏破月,竭盡全力地狂奔。


    破月亦察覺出他的變化,心中如明鏡般,已猜出追兵將至。待奔了兩炷香時間,兩人已越過山林,麵前又是官道,一馬平川,開闊遼遠。


    而身後的馬蹄聲,清脆、急促、密集,相距已不出五十丈。


    容湛聽音辨聲,已知來敵強勁,自己難以抵擋。他把破月往地上一放,轉身望著來敵方向:“往東跑!我斷後!”


    破月不動,聲音發抖,眉目卻是平靜的:“他們衝我來的,你走吧。”


    容湛聲音堅決:“不可!我……決不能讓你再落入你爹手中!”


    破月望著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咬著下唇:“你打得過他們嗎?”


    雖然容湛武功在陳隨雁之上,但陳隨雁不過是顏樸淙手下排名前十的好手。此時聽敵人動靜甚大,她毫不懷疑來的都是好手。容湛一個人,根本不可能打得過。


    容湛的聲音在夜色中明澈低沉,帶著溫和的笑意:“我打得過。”


    破月心頭一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不行!我們一起走!”


    容湛被她抱得死緊,全身僵硬如鐵。眼見前方山林飛鳥驚鳴、風聲大起,他深知敵手強勁,終是心中暗歎一聲,毅然轉身,握住她的手:“好,若是我護不住你,自先殺了你,保你清白。”


    破月原本已熱淚盈眶,待聽清他的話,臉色卻是一僵。心想完了,容湛是個迂腐的人,清白哪有命重要,就算落入顏樸淙手裏,她也……不用死,她舍不得死啊!


    還沒等她說什麽,容湛複又將她抱起,發力飛奔。


    月如彎鉤,夜涼如水。


    麵前的官道越來越窄,身後的追兵越來越近。破月一回頭,便能看到官道那一頭,隱隱有數十騎,轟鳴踏塵而來。


    容湛徒步而行,又抱了個人,怎麽及得上那些駿馬?他惋惜道:“要是有大哥的‘烏雲踏雪’在,千軍萬馬我也能帶你出去。”


    “馬!”破月驚呼。


    容湛點頭:“踏雪是我大哥的坐騎。”


    “不!”破月指著道旁,“那有一匹馬!”


    容湛本已跑過了頭,聞言猛然收力,足下飛沙一片。他驟然轉身,卻隻見一棵鬱鬱蔥蔥的大樹下,一匹極高的黑馬一動不動立著,四隻修長結實的馬蹄卻在月光下淡若初雪,風采異常。


    馬旁坐著個瘦小的身影,戴著頂氈帽,低垂著頭,看不清麵目。


    容湛驚喜交加:“烏雲踏雪!”


    破月看到馬也是歡喜異常,但聽他這麽一叫,卻是詫異極了。


    容湛毫不遲疑,抱著她衝到馬前。


    “小宗。”他的聲音聽起來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你怎麽會在這裏?大哥呢?”


    馬旁那人抬頭,原來是個尖臉少年,十三四歲,眉目伶俐、笑容可掬:“容將軍,你終於來啦!步將軍收到你的信了,他說後日大軍就要開拔,怕你趕不回來,讓我帶著踏雪在這裏等你。後麵的是追兵嗎?是不是****教的?是不是都是些很好看的姑娘?咦,這位姑娘是誰?”


    一番話說得麻利非凡,容湛笑道:“稍後再談。破月,上馬。”他輕輕一推,將破月放上馬,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躍起落在破月身後,從後麵抓緊了馬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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