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月站在床邊望著他,隻見他發髻淩亂、汗水和血汙不知幹涸了多久,整張臉已似花貓般糊塗。高大的身軀、修長的四肢,孩子般耷拉在榻上,哪裏還有半點將軍氣質。


    雙靴也沒脫,後背至小腿,幾乎全是血汙一片。


    破月打來熱水,用剪刀小心翼翼從他領口一直剪到大腿根部。好在他一直在動,袍子還沒粘到破裂的傷口上,否則她絕對可以想象出,將來撕扯的時候會有多疼。


    這回她哪裏還顧得男女之防,輕輕地一點點替他擦幹血漬灰泥,重新上了藥,然後扯過棉被為他蓋上。做完這一切,又去準備了午飯,隻是不經意間,她望見整個大營裏人來人往,匆忙而有序。


    要有大動作了。她猜想。


    兩個時辰很快到了。


    她推了推步千洐,他緩緩睜眼,一看清她,立刻翻身坐起,薄被滑落,他感覺到整個後背一涼,頓時明白過來。連忙將薄被一揚,披在肩頭,望著她的目光,便多了幾分意味深長。


    “一會兒大軍便會開拔,你跟容湛一起走吧。”


    破月心頭一驚,忙問:“你呢?”


    他神色自若道:“我是守城將軍,稍後再來尋你們。”


    破月跟他相處數日,竟也摸透了他的脾氣,此時見他神態越輕鬆,越知情況危急。她想起方才所見,整個大軍竟似要盡數棄城而去,可為何留他在此守城?


    她沒學過兵法,可聯係到目前的狀況,也想到一個耳熟能詳的成語:聲東擊西。不由得大驚道:“大軍要去偷襲其他地方,讓你在這裏作餌拖住六萬敵軍?大將軍給你留多少兵馬?”


    步千洐眸光一閃,微微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她竟然猜到了軍機,也不隱瞞道:“赤兔營昨日一役,已不足四千。”


    “狗屁!”破月勃然大怒道,“你這分明是炮灰啊!幾千人抵擋六萬人,你能抵幾天?你戰死了,功勞全是他們的!你怎麽會接受這麽愚蠢的任務?是不是大將軍和監軍故意整你?”


    步千洐聽她罵得難聽,不由得皺眉,嗬斥道:“狗屁?你狗屁都不懂!身為軍人,自應以大局為重。赤兔營乃全軍精銳,隻要拖得敵人三日,咱們大軍便能出其不意遠途奔襲墨國、馠國都城,整個東部戰局便豁然開朗,不必拘泥於一城一役之奪。可若是棄了此城,敵軍便能從後路包抄我大軍!我與大將軍情同父子,你若再胡言,我就將你丟出去!”


    破月聽得又急又怒,卻又無法辯駁。她知道他說得對,從大局而言,這一城的棄子十分必要。就跟她打星際似的,隻要能偷襲地方基地,哪裏會在乎一小隊炮灰的死活!


    可如今不是打遊戲,這一小隊炮灰中也有步千洐啊!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是她如今的依靠啊!


    她狠狠別過頭去,隻覺得熱血上湧。步千洐瞧她氣得耳根都紅了,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也一掃而光,胸中忽地豪氣萬千。


    兩人都沒說話,沉默了許久,破月才低聲問道:“九死一生?”


    他見她肯說話,頓時笑了:“別人嘛,自然九死一生。有我的赤兔營在,起碼也是八死二生。”


    破月咬著下唇:“行。我跟容湛走。”


    步千洐望著她側臉上沉寂無波的眼眸,不知怎的,心裏像是被針輕輕紮了一下,嘴裏卻滿不在乎地答道:“正該如此。”


    沒有太陽,天色蒼白而渾濁。


    廣闊的平原,像是著了火的油鍋。而一隊隊胥國大軍,便是一縷縷滾滾燃起的黑煙,遮天蔽日、馬蹄紛亂。


    破月穿著黑色步兵長衫,腰裏還像模像樣佩了把單刀,跟著容湛的馬一路小跑。


    那刀是離開墨官城時,步千洐贈予她的,說這是他年幼時的佩刀。他親手把刀係在她腰間,便離開營帳了。她和容湛走的時候,他也沒來相送。


    想到這裏,破月忍不住摸了摸那刀。這刀比尋常刀要短,刀刃也更窄,青光隱隱,上刻“寒月”,還跟她名字重了一字。


    這個偶然,是否昭示著什麽?


    破月想到即將孤身抗敵的步千洐,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離開墨官城,是理智而清醒的決定。縱然步千洐對她恩重如山,但她留下能幹什麽呢?陪他死嗎?既然不能幫到他,她隻能選擇保住自己的性命。


    況且,容湛不也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嗎?


    她忍不住抬頭望著前方馬背上那挺直清瘦的背影,這一路,容湛騎著步千洐的烏雲踏雪,一直很沉默,隻是馬不停蹄地趕路。


    要離開步千洐,他也是很難受的吧?


    破月回頭,卻隻見黃沙漫天、人若潮水,卻哪裏還有墨官城和步千洐的身影?


    急行軍行了兩日一夜,破月累得像一條死狗。好容易到了目的地魯薔城,破月一進容湛的軍帳,便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


    容湛一路都繃著臉,此時見她如一團爛泥跌在自己腳下,才想起她是名弱女子,自己命隊伍急行軍,卻忘了顧及她。他不由得有些愧疚,顧不得避嫌,輕輕將她衣領一提,放在椅子上,低頭詢問:“還好嗎?”


    破月抓起桌上水壺猛灌了一口,喘著粗氣道:“我還受得住。”


    容湛心中有事,也就無暇管她了。他匆匆離了營帳,片刻後又折返,身後跟著他的親兵小鈞。


    “破月,小鈞會護送你到帝京。他身手很好,沿途也有人相助。到了帝京,小鈞會為你安排住處,他為人機警,顏樸淙決計找不到。放心。”他平靜道。


    破月沒料到他竟早知道自己身份,一時又震驚又尷尬。她還沒答話,一旁的小鈞已紅了眼圈:“將軍!讓我隨你去戰場吧!你怎能獨自一人……”


    容湛極罕見地沉下臉:“我意已決,不必多言。”


    小鈞眼淚嘩啦啦地掉,破月一把抓住容湛的袖子:“等一下,你要去哪裏?”


    容湛緩緩一笑,眼眶竟有些濕潤:“大將軍令我率兵與魯薔城的大軍匯合,我已提前一日到了。現下,我自是回墨官城,與我義兄同生共死。”


    破月心頭猛地一震,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容湛背起長劍,小鈞含淚將幹糧裝進他的背囊。容湛失笑:“小鈞,你要壓死我嗎?”


    小鈞難過道:“敵人大軍圍城,墨官城必定短水少糧,將軍多帶些吧。”


    容湛笑笑,不再拒絕,轉頭卻見破月怔怔望著自己。他柔聲道:“你勿要難過。我知你亦是熱血女子,可戰場不屬於你。再說,我們兄弟聯手,也不一定不能退敵。若是僥幸活下來,將來我與大哥再去尋你,咱們一塊兒喝酒。”


    破月鼻子一酸,眼淚掉下來,卻隻能麻木地點頭。


    她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嫌棄自己的弱不禁風!否則,否則她就是與他們一同戰死在城樓上,也是無悔!她的命,她這些日子的自由,本來就是他們給的啊!難道她就不能為他們擋上一箭嗎?


    容湛望著她麵頰上清瑩的淚水,忽地對小鈞道:“你先出去候著。”


    小鈞退了出去,破月看著他負手而立的挺拔身影,不由得哭得更凶。容湛從袖中掏出手絹遞給她,眼睛卻看著前方的桌麵。


    “破月,能不能摘了麵具,讓我再看看你的容貌?”


    破月一怔,毫不遲疑揭下麵具,抬頭對著他。容湛的目光緩緩移過來,終於望見了她久違的臉,卻是一觸就走。


    “你……極美。”他還看著桌子。


    破月瞧著他有些發紅的俊臉,不由得破涕為笑:“謝謝。”


    聽到她輕快的聲音,容湛嘴角也彎起,提起桌上的背囊,係好寬大的黑色披風,頭也不回道:“保護好自己,破月,咱們就此別過。”


    破月望著他的背影,她是多麽想衝口而出說,我也跟你回去。可她知道,那是不理智的,是徒勞的。她隻能沉默地站著,沉默地祈禱,祈禱上蒼放過這兩個年輕而正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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