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樸淙的臉在火光中陰晴不定。


    忽的,他勾唇一笑,在步千洐猙獰的視線裏,在破月又恨又怕的眼神裏,他居然慢條斯理地脫下狐裘,從懷中掏出潔淨的絲巾,拭去自己臉上、頭發上的油汙。


    然後他站在原地,抬眸望著兩人。


    “你燒不死她。”他將絲巾一扔,“我身手快你數倍,隻要你稍動,我便能將她從你懷裏奪去。頂多……燒壞些容貌罷了。她的人,依然是我的。而你,會死得很慘。”


    步千洐心下雪亮,他說的是事實,但他遲遲不動,卻也是忌憚火焰燒傷破月。於是他啞著嗓子道:“你可以試試!她既然決心赴死,你是攔不住的!”


    顏樸淙不動聲色地看著破月。


    隻見她衣衫殘破、肢體纖露,宛如一隻雪白的羊羔,嬌弱無依。可偏偏深潭般的雙眸,寫滿堅毅,這令她整個人都透著一股誓死不屈的凜然,與她的柔弱交織在一起,令人心頭又恨又癢。


    顏樸淙想要做的,就是毀掉那份堅毅。她骨頭硬了,他偏要讓她乖乖趴在他腳邊。


    “月兒,你是個識時務的女人。”他含笑望著她,“若不是陳隨雁橫插一腳,你我已是夫妻。我寵你憐你,能讓你享盡一世榮華富貴,你又何苦受這些日子的顛沛流離之苦?”


    步千洐和破月沒料到他的態度忽然放軟,都是一怔。


    他又道:“燒傷是很痛的,還會變得奇醜,受盡一世苦楚。爹恨不得將你捧在手心,怎麽忍心你受那樣的苦?你過來,過去的事,爹既往不咎。而這個小子,我答應你,放過他的性命。如此皆大歡喜,豈不更好?”


    步千洐雖身受重傷,氣血強衝之後,內息反而逐漸順暢。說話這空當,他的功力已恢複了兩三成。


    他知顏樸淙在攻心,他根本舍不得破月的容貌,所以才不上前。


    他決定用自己最後的生命,為破月搏一線生機。


    “好,我也不想死。我讓她跟你走。”步千洐慢慢道。破月原本沉默不語,聽他這麽說,雖與自己想法一樣,卻還是心頭一痛。


    顏樸淙聞言微微一笑,卻也暗自提防著步千洐,卻聽步千洐又道:“你退開兩步,讓我和月兒再說幾句話。”


    顏樸淙暗生怒意,但在他心中,步千洐的小命確實比不上破月的容貌。壓著怒火,他依言退了兩步,隻是細長的眸依然浸著寒意,看著二人。


    步千洐見他退得遠了,先是狠心抓住破月左右臂,快速一扭。破月接連痛呼,麻痹之後,手臂卻也複位了。他低頭湊到破月耳邊,微不可聞的聲音道:“我一推你,你便從後門走。切記不可回頭。山腰上還有許多廢棄倉庫,你躲上幾日,小容的人見我不歸糧倉,自會來尋。”


    破月聽得分明,心頭大慟:“那你呢……”


    步千洐沒出聲,隻是望著她。火光低暗,俊臉煞白。偏偏一雙眼燦若星辰,溫柔堅毅得不可思議。


    破月的眼淚滾滾而下,她如何猜不到他的心思?火把、菜油、倒塌的屋頂、殘破的軀體,他這是要跟顏樸淙同歸於盡!


    破月慢慢抬手,輕輕覆在他握著火把的冰涼大手上。不遠處顏樸淙察覺不妙,還以為她要以身赴死,低喝一聲:“月兒!”


    破月恍若未聞,抬頭對步千洐道:“對不住……這回,我不能聽你的了。”


    步千洐黑眸一斂,一把抓住她的手,而她身形已動,朝顏樸淙的方向邁了一步。


    “此話當真?你會放過他?”


    顏樸淙冷笑道:“我固然是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可他的命,如何及月兒的容貌重要?月兒,你還遲疑什麽?爹縱然殺生千萬,答應月兒的事,何曾食言?”


    破月點頭——顏樸淙說得對,他從未對她食言。隻要她過去,步千洐就能活命。


    她緩緩轉頭,看著步千洐。步千洐全身僵若木石,隻是緊抓著她的手,不肯放開。


    她柔聲道:“阿步,是我的錯,都是我惹出來的,才連累你如此。你好好養傷,實在沒必要為我斷送性命。其實也沒什麽,他待我也是極好的。咱們就此別過,你忘了我吧。我今後會心甘情願跟著他,咱們就此別過。”


    她聲音低顫,步千洐已聽得痛不能言。


    顏樸淙聽到她說“他待我極好”“心甘情願跟著他”時,原本充斥著冷意的心底,竟是一柔,腦子裏陡然冒出個念頭——她對我倒也不是完全無情意,定是被誠王和這小子哄騙,才移情別戀。這念頭令他心生一絲愉悅,心中也就打定主意,待帶她回去後,自要讓她從身到心都服服帖帖,今後絕離不開自己。


    破月狠狠一甩步千洐的手,步千洐哪裏肯放?長臂一收,反將她整個擁入懷中。


    破月淚流滿麵,狠著心想要掙開,卻怕觸動他的傷口,全身僵硬麻木。


    他一低頭,幾乎是含著她的耳垂,也是最後一次含著她的耳垂,哽咽道:“別掙、別掙!你聽我說,我的心裏,已將你當成妻子。十年、二十年,終有一日,我會成為大將軍王,殺了這狗賊,迎你回來。我會……守你一世。”


    破月心頭痛若刀絞,卻偏偏在他懷裏破涕為笑:“嗯……別讓我等太久。”


    步千洐也笑了,手臂慢慢落下,鬆開了她。


    兩人在軍營日久生情,但也未到生死相許的地步。步千洐肯為她赴死,多是義氣和責任使然;而她願與他同死,也是因為義氣。


    可經曆了今夜變故後,兩人麵臨分別,心中情意卻若潮水漫湧,愈發地情深義重了。


    顏樸淙親眼見到二人離別情深,臉色早已陰晴不定,淡道:“月兒,過來。”


    破月含淚轉頭看著他,心下駭然,卻也無計可施。正要邁步,忽見顏樸淙眸中精光一閃,轉而望著窗外。


    一道蒼老而低沉的聲音,緩緩從外麵傳來。


    “顏老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步千洐和破月都是一怔。步千洐見機極快,又將破月拉回懷裏。


    顏樸淙聽到這聲音,微一沉思,便辨認出來,臉色微變。


    他淡淡掃一眼牆角相擁的男女,也不急著收拾他們,慢慢踱到門邊,朗聲道:“原來是楊大哥。楊大哥一向忙著武林正義,怎麽今日有空管小弟的家事?”


    步千洐聽到來人姓“楊”,又是武林中人,年紀比顏樸淙還要長,不由得心頭一動。


    難道是刑堂堂主楊修苦?


    懲奸除惡、神出鬼沒的楊修苦?


    步千洐不由得生出幾分希望。但見來人似乎與顏樸淙是舊識,又有些吃不準了。


    卻聽窗外那聲音再次歎息道:“顏老弟,你我十六年未見,沒料到今日相見,竟是在如此境地。你一向義薄雲天,是小哥哥我最佩服的大英雄。為何今日罔顧人倫,對這雙小兒女苦苦相逼?”


    顏樸淙冷笑道:“楊大哥真是忙糊塗了。破月是我從小養大的姬妾,她與這步千洐私奔,我親自捉拿,有何罔顧人倫?我現在已不是武林中人,楊大哥的刑堂再無所不能,似乎也不該管本官的事。還是早早離去,好自為之,免傷和氣。”


    步千洐心中驚喜,破月也聽出了端倪,兩人四目凝視,都看到彼此眼中燃起的希望。


    楊修苦似乎並不懼怕顏樸淙,淡道:“這步千洐與老朽有些淵源,還請大人看在我的薄麵上,饒過他二人吧!”


    顏樸淙長眸一斂:“不可。”


    楊修苦歎息道:“刑堂雖勢單力薄,倒也不懼官威。既然大人執迷不悟,那老朽隻好勉力與大人一戰了。”忽而厲聲喝道,“老三、老五、老七,圍著屋子!老八、老九,救人。”


    顏樸淙早聽出對方有數人在外,隻怕他留在山下的暗衛,也盡皆被擒。可破月就在身旁,他如何肯放?聽楊修苦下令圍攻,他眼明手快,飛撲過來便抓向破月的肩膀。


    步千洐抬臂就將破月護在懷裏,用自己的背對著顏樸淙!


    隻聽風聲如雷鳴般疾勁,一道瘦小的身影閃電般破窗而入,雙掌堪堪拍向顏樸淙麵門!


    顏樸淙麵上戾色凝聚,提氣翻掌,也朝那人襲去。兩人肉掌在空中甫一交接,明明寂靜無聲,卻又似有無形的風雷顫動。


    斜刺裏衝出一名中年女子、一名青年男子,抓住他們就往屋外急速退去。待破月定睛一看,竟已身在屋外。


    那女子看到破月身形,一皺眉,解下披風,覆在她軀體上。而後身手疾如閃電,抬手便在步千洐數道大穴點過,血流即刻減緩。又從懷中掏出金創藥和酒壺,為步千洐清洗上藥,動作如流水行雲,頃刻便妥妥帖帖。步千洐感激道:“多謝!”


    那青年男子卻拿過酒壺扔給步千洐:“步將軍提提神。”步千洐如獲至寶,滿飲而盡,隻覺得精神一振,似乎四肢又有了熱力。他一把將破月摟緊,喜極:“咱們……不用分開了!”


    破月大悲大喜之後,亦是心潮澎湃,將頭深埋在他懷裏。


    兩人相擁坐在地上,隻見八匹通體漆黑的駿馬,靜靜立在雪地裏,將小屋圍住。原來除了方才的老八老九,楊修苦一共帶了八個人。


    隻是兩人還在小屋裏,隱隱隻聽見沉悶的打鬥聲,卻不知具體情形如何。


    等了半炷香光景,忽聽砰然巨響,兩道矯健身影如弓箭般從小屋破頂飛出,平地拔起兩三丈高!頎長的正是顏樸淙,矮小的自然是楊修苦!


    兩人在空中纏鬥不斷,到了頂點,又急速下落。忽地同時拍出一掌,乍然隻聽肉掌竟發出金石之聲,聲震群山。


    一掌過後,兩人同時倒躍開去!


    顏樸淙身子宛若大雁展翅,剛一落地,疾疾倒退數步,竟吐出口鮮血,這才站定。


    楊修苦卻隻退了兩步,並未吐血,立刻站定。


    破月這才看清,這是個長相極為普通的瘦小佝僂的老人,一對長眉下垂、塌鼻厚唇,看起來麵相極苦。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他竟是鼎鼎大名的刑堂堂主。


    那楊修苦忽地歎了口氣道:“二十餘年前老朽不是顏大人對手,今日能打個平手,已十分欣慰。”


    一席話說得中氣十足,顏樸淙不由得心頭一沉,方才與他一戰,自己氣血翻湧已受了嚴重內傷,可他竟似全無異樣。


    顏樸淙又看一眼不遠處的顏破月,卻見她與步千洐緊緊相擁,不由得又怒又恨。然而他清楚,今晚在這些武林人士手裏,絕討不到好處,到嘴的羊羔又要吐出來,他如何甘心?正惱怒間,誰知未理順的真氣再次激蕩,“哇”一聲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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