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


    一夜清寒。天明時,整個帝京都被籠罩在茫茫白雪裏,厚重的城池輪廓,都沾染上鋪天蓋地的寒氣。


    誠王府的池塘已經凍住了,丫鬟們得了王妃應允,在冰上打著雪仗,銀鈴般的笑聲透過紙窗傳來。慕容湛一身戎裝、清俊挺立,回頭微笑望著破月:“你待她們極好。”


    破月聽得窗外北風陣陣,又從櫃中拿出件披風,給慕容湛圍上。慕容湛便不作聲,低頭看著她纖細雪白的手指在麵前晃來晃去。


    “我走了,明日會早些回來。”他柔聲道。


    破月點點頭。明日宮中有宴會,她也要隨他出席。


    破月隨他走到正廳,隨扈早已等候多時,牽馬侍奉他出了王府大門。破月忽地想起什麽,對一名家丁道:“王爺忘了帶雨具,立刻去送。”


    連日大雪,守備軍大營離城中有些距離。她不想看著他每次回家時,都幾乎成了雪人。


    慕容湛剛策馬離開府中不久,便見一名家丁急馬奔來。隨扈收了雨具,笑道:“王妃對王爺實在是關懷備至。”


    慕容湛不由得想起她早晨為自己整理衣物的認真模樣,心頭一蕩。


    其實雪水雖然冰冷,他功力深厚,真氣運轉,衣衫頃刻便幹透,並無大礙。


    可連日來,他冒雪夜行,卻都沒用過真氣。


    隻因為他渾身冷濕回到家中,破月就會威風凜凜地指揮家丁們手忙腳亂地為他燒水換衣。


    隻因為有的夜裏,她會起床給地上的他掖好被角。


    那絲絲點點的情意,是冬日裏最溫暖的眷戀。


    慕容湛策馬,隊伍行得更快。明明才離開了不到半個時辰,他卻隻想盡快視察完軍務,早點回家。


    這廂,破月帶了幾名丫鬟,坐上馬車,往另一條巷子去了。


    行了一炷香時間,便到了間青瓦白牆的小宅子前。上前敲門,便有家仆恭敬開門。


    宅子雖不大,卻清雅別致。她一走進庭院,便見堂屋天井下,一個人坐在寬大的椅子裏,膝蓋上搭著條厚毯,麵帶微笑看著自己。


    “師父!”她快步走過去,到了跟前,輕輕握住他冰涼而粗糙的手。


    靳斷鴻頭發已然花白,高大的軀幹依舊挺拔,精神也很好,隻是眉宇中總有一絲疲態。


    “他心靜若塵,早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妃無需太難過。”上個月,太醫這麽說。


    因他已病危,皇帝也默許了慕容湛將他移到帝京居住——或許這也方便皇帝監視這個君和國人。破月也每日就近照料他。


    陪靳斷鴻說了一會兒話,破月便出了宅子回王府。到門口時她跳下馬車,正欲走向大門,忽覺得背後有些異樣。


    這一年來,她功力早已收發自如。按靳斷鴻所言,比當日之步千洐、唐十三,都要稍勝一籌,同時也耳聰目明了許多,周圍稍有不對,立刻便察覺。


    此時她便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轉頭,卻隻見數步遠外,堆滿積雪的巷子角落裏,原來是幾個孩童在追逐嬉鬧,時不時偷偷看她一眼,又興奮又好奇的樣子。


    她搖頭失笑,正欲收回目光,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大漢,靜靜垂頭坐在孩子們身後。


    破月心頭“怦”地一跳,猛地上前兩步。


    那人慢慢抬起頭,垂著眸,沒有看顏破月,拿起了身旁的酒囊。


    顏破月腳步定住——不,不是他。


    這人比步大哥要消瘦許多,容貌也極為普通。


    而步大哥的雙目,已經失明了。


    顏破月遠遠望著,隻見那人長發淩亂,滿臉胡須,黑著張臉,連雙手都是又黑又髒。


    天寒地凍,他裹了件破破爛爛的棉衣,腳上還穿著雙草鞋。他手裏提著個酒壺,仰頭咕嚕嚕喝個不停,不看周圍任何人,更不看顏破月,仿佛天地間,唯有飲酒才是最最緊要之事。


    那大漢很快便喝完,將空酒囊往雪地裏一丟,孩童們嬉鬧著就去搶,他也不管,倒頭就睡,背對著破月諸人。


    破月沉默片刻,對家丁道:“送他一壇酒,一件狐裘。”


    家丁沒有遲疑,領命去了。


    破月怔然在雪地裏立了片刻,轉身進了大門。


    家丁抱著酒和狐裘,跑到那大漢麵前:“這位大哥,這是我們王妃贈你的。”


    家丁以為大漢會感激涕零,未料他靜了片刻,才緩緩轉身,睜眼看著家丁。家丁“咦”一聲,隻覺得他雖邋遢潦倒至極,隔近一看,一雙眼倒是生得湛然有神。


    大漢也不道謝,從家丁手裏拿過酒壇,沒要狐裘,往巷口走去。約莫是醉了,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單手提著酒壇,仰頭痛飲。家丁遠遠望著酒汁沿著壇口流下,沿著他修長的脖子,一直流到寬厚的胸膛上,竟透出些灑脫不羈的豪氣。家丁不由得想,王妃挺怪,這人更怪。


    ——


    臨近新年,破月隨慕容湛到帝京守備軍大營過年。邊關無戰事,慕容湛為人謙和,特許家在帝京的將士們輪班回家探親,這一來,軍營裏倒是空了一半。


    破月倒未扮作男人,畢竟有慕容湛在,也沒這個必要。在軍營裏待了兩三日,看慕容湛練兵、巡營,比起帝京的無聊,倒是有趣許多。隻是這麽下來,全營都知誠王與王妃秤不離砣,越發愛戴他們夫婦。


    除夕這日,營中放了大假,夥房熱熱鬧鬧殺豬宰羊。慕容湛特意哪兒都沒去,就在自己營帳裏,看破月準備燒烤飯食。隻是看到烤肉,兩人難免都想起步千洐,便比平日沉默了許多。


    傍晚,便有軍士過來,請慕容湛去喝酒。慕容湛有點舍不得破月,想帶她一起去。破月肉烤到一半,哪能放手,擺擺手讓他先走。


    過了一會兒,破月發現鹽用完了,便往夥房去拿鹽。剛走到熱鬧的夥房門口,便見一堆夥頭兵端著飯菜往外走。


    她微笑側身避過,令士兵們受寵若驚。她沒太在意,走進夥房後,忽地回神,覺得方才過去的士兵中,有個人似曾相識。她轉身跑出去,卻見士兵們早已走遠,軍營中到處都是人,哪裏還辨得出那個人?


    是誰呢?她一時沒想起來,便暫時擱置,拿了鹽,又回去烤肉了。


    夜色漸深,軍營中到處歡喜熱鬧、笑聲震天。慕容湛的親兵跑來報信,說是駐地的百姓專程送來了燒臘美酒,要送給將士們,慕容湛帶軍官們去營門口,很快便回來。


    破月也沒在意,一個人拿著烤肉先吃。正無聊間,忽聽身後一道柔潤的聲音低歎道:“你吃東西的樣子……更美。”


    破月動作一頓,緩緩轉身。


    那人從陰暗的角落步出,一身黑衣、黑布蒙麵,隻露出細長清亮的眸,帶著慣有的似笑非笑的神色。


    顏樸淙。


    破月又拿起根竹簽咬了一口,淡道:“這裏是五萬禁軍大營,帳外便是誠王的親兵,誠王很快便回來。我隻要一聲大叫,老烏龜,你就會被抓個現行。”


    顏樸淙低聲笑了,負手看著她:“帳外的親兵,已被我點了昏睡穴;慕容湛現在營門處,過一會兒,就會有士兵向他稟報,天幹物燥、糧倉失火,他不得不出營查看;而你,你說,這麽大的帝京,我能不能藏住一個人?”


    出乎他的意料,聽完這些,破月的神色竟極為平靜。她又拿起幾根竹簽,顏樸淙靜靜望著她,卻聽她道:“顏樸淙,你回頭看看,你背後是誰?”


    顏樸淙心頭一驚,暗自提氣,猛地回頭,卻見營帳裏空蕩蕩的,哪裏有人?


    正在這時,身後數聲疾疾破空而來!顏樸淙反應極快,側身避過,低頭一看,卻是數根油乎乎的竹簽躺在地上。


    他立刻抬頭,卻見破月已奔到帳門口,眼見便要搶出門去!他心頭冷笑,這丫頭哪裏學了一身功夫?可雖然機警,卻終是少了對敵經驗,此時背對著我,豈不是自尋死路?


    思及此處,他身若白鴻,驟然躍起,竟搶在破月出門前,落在她身前。破月實在未料到他來得如此快,全身一顫,迎頭便是一掌!


    顏樸淙一手抓她衣領、一手接她掌力。未料破月身子一偏,這一抓竟被她避過。“砰”一聲,兩人肉掌相接。


    顏樸淙虎口微微發麻,心頭一震,萬沒料到這丫頭功力進展如斯,內力雄厚竟似已有數年之巨,雖弱於自己,但亦不可小覷!


    破月一擊得手,見他麵露驚疑,便也添了幾分勇氣,拔出腰間鳴鴻刀,朝他搶攻過來。


    然而這麽一來,卻恰好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長。若她現下與顏樸淙拚內力,顏樸淙心存疑慮,一時半會兒還不能將她拿下。但她用武器攻擊,又如何是身經百戰的顏樸淙的對手?才攻了十數個回合,顏樸淙稍稍露了個破綻,破月不疑有他,欺身攻上,顏樸淙反手一掌,拍在她胸口要穴。她頓時全身一麻,僵立不能動了。


    聽得有人聲漸近,顏樸淙將破月扛上肩頭,足不點地,幾個起落,便已出了大營,遁入夜色裏。


    一切悄無聲息,連營門口的親兵,都隻覺一陣風掠過。


    然而營門口隔著數丈遠,卻有一個人影如鬼魅般穿梭而出,也是幾個起落,躍出大營,緊隨他們而去。


    顏樸淙腳步不停,在山道中穿行。皚皚大雪,將萬水千山都籠罩成灰白,寂寂夜色,仿佛也染上蒙蒙雪氣,愈發迷離幽深。


    破月按靳斷鴻所授法門,暗自提氣,真氣逆行,想要衝破穴道,攻他個出其不備。無奈他的真氣力透穴道深處,一時竟是全無進展。


    行至一片開闊處,前方便是密林,顏樸淙心神一凜,忽地停步。


    他沒料到,有人來得這麽快。即便扛著顏破月,他也自恃難有人及。


    卻有人繞到前方,攔住去路。


    破月也察覺異樣,嘴角笑意更深,也略有些驚訝——小容來得這麽快?


    顏樸淙並不多言,拔劍等待。片刻後,便見一個高大的人影,從樹林裏走了出來。顯然這人原本想在樹林中伏擊,卻被顏樸淙察覺了。


    顏樸淙劍尖在地上一點,驟然往前一送,真氣盈盈震蕩。


    “攔我者死。”他靜靜道。


    那人沉默拔刀,攻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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