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慕容並無夫妻之實……”破月顫聲道。


    “住口。”步千洐麵色陰沉得叫她心底再次發寒,“小容對你一往情深,你既已嫁他,今後須得好好待他,勿要辜負。”


    破月心頭一沉,隱隱生疼間,忽然就明白了。


    原來,不是因為誤會。


    是因為兄弟情。大男人的兄弟情。


    原來,步千洐對一個女人絕情的時候,可以絕情到這個地步。


    “哈,步千洐!”破月全身發冷,聲音抑製不住地顫抖,“你把我讓給他?你把我讓給慕容?我以為你是誤會,以為你也沒忘了我。卻原來你是為了慕容?好!你不要就不要,不要就拉倒,我等了你一年,仁至義盡!君和國我去定了,不用你管!”


    她雖言辭狠厲,說到最後,卻也是帶了哭腔。步千洐還是頭回見到她如此咄咄逼人,隻覺得原本已麻木的心肝,再次因她的絕望透頂,攪得陣陣刺痛。他一刻也不想待在她身邊,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步千洐回到房間,未作絲毫停留,提起包袱,出了客棧,策馬疾行。此時正值四更天,夜色淒迷、大雪鋪天蓋地。他衝得很快,可顛簸的馬背、灰白的天地,茫茫仿佛望不見盡頭。


    步千洐的心,忽地就如麵前一朵朵孤單單的雪花,搖搖晃晃、碾落成泥。


    他原以為,已經不在乎的。


    山中一年,每日廢寢忘食,心頭對她的念想,也一****淡了。待及那日見到慕容湛親吻破月,他更是死心得徹底。


    慕容湛是何等矜持隱忍的人,步千洐比誰都清楚。能讓他主動親吻,隻怕已愛到了骨子裏。


    步千洐當日武功俱廢,自覺沒辦法保護破月。回想當日破月如果不是跟著他,又怎麽會在無鳩峰上差點墜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他思前想後,下定決心將破月托付給慕容。如今又見慕容對她暗生情愫,他做大哥的,當日既然已決意退出,如今豈有過河拆橋、橫刀奪愛的道理?


    所以這次他回帝京,便已打定了主意,看一眼便走。


    隻是他步千洐雖一年時間便能得高人真傳、練成獨步天下的武藝,卻哪裏參得透情字?在誠王府外隻望了她一眼,便足足有十來日心神恍惚。


    那感覺是極淡的,已無當日的熱烈纏綿,隻是極淡的。仿佛每時每刻都會想起她,想起她靜靜站在雪地裏,想起她略帶失望和歎息的聲音:“送他一壺酒。”


    曾幾何時,調皮而堅強的月兒,也會有這樣落寞的聲音?


    於是他故意忘了自己看一眼便走的決心,誠王府、軍營,他跟著她,隻想著遠遠瞧上她一眼。


    新年,他給自己的底線是新年。過完除夕,他便重返軍中,再不回頭。


    未料顏樸淙忽然發難,教她察覺了自己的身份。


    想起方才她可憐巴巴朝自己撒嬌的樣子,步千洐隻覺得心頭又甜又痛。可他能如何?慕容那晚念叨著“月兒是大哥的,不是我的”,直直要捅入他的心裏去。慕容待他如此赤誠,強忍一腔愛意拱手相讓,他又豈能對他不住?


    思及此處,他心意越發堅決,心想月兒對小容也不是全無情意。而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也短,當時她便說過,不一定跟自己成婚生子,她對自己的感情,自然也未到海枯石爛的地步。


    假以時日,她必定回心轉意,夫妻倆琴瑟和諧。而他本就孤兒一個,就此混跡軍中浪跡天涯,隻要知道他們平安幸福,又有何妨?


    夜色孤寒,一騎絕塵,頭也不回往北去了。


    行了半個晚上,天色微亮,便至一處荒蕪山林中。北部的林子都是禿禿的,望不見盡頭的黃色凍土,被大雪覆蓋得結結實實。步千洐行了幾步,忽聽林子四個方向俱有馬蹄聲隱隱傳來。


    是衝他來的。


    他索性停步不前。


    果然,等了片刻,便見四騎緩緩從前後左右步出。隻見他們都騎著黑色駿馬、穿著紅黃藍綠四色衣衫,臉上戴著四色鬼怪麵具,猙獰而古怪。


    “好狂的小子。”穿紅衣戴紅麵具的道,“居然敢等在這裏?小子,我問你,是不是也是衝那個人來的?”


    黃衣人道:“大哥,休要與他廢話。這是咱們漠北四魅的地盤,豈能再多一個人分食?”


    藍衣人尖聲笑道:“不錯不錯。女人隻有一個。”


    步千洐雖一直關注武林動態,但對著極北之地的武林勢力,卻是知之甚少。此時聽他們說到“女人”,哪裏還有遲疑?他伸手摸刀一空,這才想起已經典當在客棧。不由得也想起方才她胡鬧叫眾人罵自己的惡作劇,心頭恍恍惚惚一蕩。


    四人見他沉默不語,正要發作。他抬頭衝他們淡淡一笑。


    半炷香的時間後。


    紅、黃、藍三人伏屍在地,麵目猙獰。步千洐單手拖著綠衣人的脖子,神色陰戾:“仔仔細細說。漏了一點,我即刻將你五馬分屍。”


    綠衣人早嚇得魂不附體,顫巍巍道:“大、大俠!別殺我,我都說!去、去年無鳩峰武林大會的驚天一戰,大俠可知道?”


    步千洐不耐煩:“說重點!”


    綠衣人急道:“漠北二十四俠,在各處都有眼線!那人丹一踏入漠北,便被‘蠻熊’的手下盯上。‘蠻熊’‘獨眼笛仙’,好幾路人馬,都是當日從無鳩峰上逃生的,認得這人丹。大夥兒約定今日傍晚,在雲福客棧動手!”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人丹在漠北的消息,還有誰知道?”


    綠衣人搖頭:“知道的今日都會去。大夥兒怕、怕中原人士得知,故行事極為低調,一旦、一旦擒得,便藏在漠北……”


    步千洐點點頭:“極好、極好。”單手一扭,哢嚓一聲,綠衣人頓時氣絕。


    步千洐見天色還早,挖了個大坑,將四人屍首埋了進去。扒下身材與自己相似的藍衣人的衣服,摘下麵具,折返往雲福客棧去了。


    步千洐回到客棧外時,不過晌午時分。他等了會兒,便見林中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人。


    “老三?你其他三位兄弟呢?”一個高大、白壯的漢子策馬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步千洐壓低嗓音:“有事耽擱了,晚些到。”


    那白漢子笑道:“此事見者有份,來晚了,莫怪我‘蠻熊’拔得頭籌!”


    步千洐沉默不語,仔細打量這人。當日在無鳩峰上圍攻他的人眾多,但這人生得極白,又極胖,倒真有幾分印象。


    步千洐按下心頭殺機,心想隻待你們人到齊了,將你們殺個幹淨!


    耐心等了大半日,日頭終於西沉。步千洐正凝神靜氣間,忽聽身旁一尖瘦臉的年輕男子道:“‘獨眼笛仙’去叫陣了。唉,第一晚是他的了。”


    步千洐微微一驚,抬頭一看,卻見有五騎越林而出,疾疾奔到客棧門口,那蠻熊亦在其中。他們都帶著兵器,客棧門口的小二一見這架勢,立刻縮了回去。


    其中一個戴眼罩的單眼書生,手持一根粗黑的鐵笛,陰惻惻地高聲道:“住天字第三號房的小姐,這裏有許多朋友,想與你聊聊。速速出來吧,否則我們放火燒了客棧,連累無辜。”


    步千洐聽他說話中氣十足,倒也是一名好手。不過與月兒卻是相去甚遠。他便不是很擔心,轉頭問身旁人:“怎的他們先去?”


    旁人答道:“這不是說好的嗎?他們先去打頭陣,試探那人丹還有沒有幫手。不過若是一擊得手,他們自然也是要……嗬嗬!”


    步千洐按下心頭怒火,又問:“咱們人到齊了嗎?”


    那人答道:“除了你三兄弟,還有兩人在路上。一會兒要再不來,擒下人丹,可沒他們的份兒。”


    步千洐便不作聲了。


    ——


    雪色曠野,一片寂靜。


    約莫是怕極了這些武林亡命之徒,很快,村落裏變得靜悄悄的。路上沒了行人的蹤跡,各家各戶更是門窗緊閉,沒有半點聲響。


    隻有客棧門口的幌子,在風中呼呼作響,令這極寒的黃昏,越發顯得肅殺沉靜。


    一個人影,緩緩從客棧裏走了出來。


    月白的衫子、淺綠長裙,簡單至極,卻越發顯得腰肢細軟、曲線婀娜。素白的一張臉微微抬起,清光瑩然,美眸深湛,便若大漠中一輪皎皎明月,叫人移不開目光。


    “真他娘的……”步千洐身旁的男子沒了聲音。


    雖然破月手裏提著刀,但並未給男人們造成任何威懾。那獨眼笛仙笑道:“姑娘,還認得我嗎?當日在無鳩峰上,我這隻眼,可是被你男人刺瞎的。玉麵笛仙變成獨眼笛仙,都是拜你們所賜啊!他人呢?”


    破月臉色微微一變,抬眸看著他:“無鳩峰?那****也在?”


    “姑娘,你還沒說,你的相好呢?”那人又問。


    破月不答反問:“你們當日,都在無鳩峰上?”


    那幾人都點頭,今日對破月的圍剿,也是他們召集的,所以林中眾人才默認他們先上前。


    破月拔出鳴鴻刀,似乎有些恍恍惚惚,聲音很輕:“請賜教。”


    眾人齊齊一怔,還未反應過來,破月刀光大盛,宛若閃電降臨,“嚓”一聲便砍掉了那獨眼笛仙的頭。鮮血噴了她滿臉,她的表情看起來有種冷漠的肆意,極大的雙眸,黑漆漆得有些瘮人。她抬手拭去臉上血跡道:“你們都是當日傷他的人,我不能不殺。”


    話音剛落,其餘四人一擁而上。破月刀光如大雪鋪天蓋地,頃刻又殺了蠻熊。


    步千洐看得分明,每殺一人,她的臉色便要慘淡一分,可眼神卻愈發執拗一分。


    這個顏破月是陌生的。以前的破月,從不殺人,甚至不傷人。哪怕當日在墨官城外險些被敵所擒,她也是拱手投降。


    可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樣漠然空洞,隻因為這些人,曾經傷過他?


    步千洐心底某處,仿佛被一隻小手輕輕扯著,隱隱地痛起來。


    不、不對。他的月兒,應該明朗而可愛,在男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地活下去,不該雙手沾滿鮮血,不該也陷入肮髒的仇恨裏。


    她應該,幹幹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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