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竟似對軍營極為熟悉,腳下不停跑了一炷香時間,兩人早從守衛稀疏的一角出了大營。又跑了一刻,到了營外密林,身後已無追兵聲響,那人才忽然站定,朝步千洐一抱拳,掉頭就走。步千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十三你……”


    他卻揮開步千洐的手,一言不發地隱入夜色裏。


    十三重新踏上馬車時,隻瞧見唐卿蜷縮而臥的背影。親兵小聲稟報,說元帥天明時剛剛睡下,已命軍隊往東北方向繼續行進,與三百裏外的君和大軍會合。


    十三便也抱劍靠著車壁睡著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他睜開眼,便見唐卿裹著狐裘,臉色蒼白而暈紅,黑眸溫和清亮,麵前擺個棋盤,正專注地左右手互弈。


    十三掀開車簾說:“藥。”煨好的藥很快送進來,唐卿就著他的手喝了,甚至未抬頭瞧他一眼。約莫藥太苦,唐卿微微蹙眉,十三從懷裏掏出幾個嫩紅的小果子,送到他唇邊。


    唐卿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哪來的?”


    “摘的。”


    “昨晚出營時摘的?”


    “……”


    唐卿拈起一個果子,慢條斯理吃了,將果核一扔,淡淡道:“你犯了軍紀。”


    “嗯。”


    唐卿手指敲了敲案幾:“即使是我的弟弟,也不能放肆如此。”


    “你會殺他。”十三默默道,“你騙我。”


    唐卿盯著了他片刻,忽地笑道:“沒錯,你很了解大哥。昨晚要是擒住了他,我必除之而後快,絕不會似趙魄,養虎為患。”


    十三抬頭,神色平靜,那模樣仿佛在說,我問心無愧。


    唐卿話鋒一轉道:“知道當日趙魄派人來時,我和父親為何要幫青侖嗎?”


    “不知。”


    唐卿眸色深沉、語調平和:“與君和相比,胥就像個千瘡百孔的老人。胥人注重門第,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胥帝鐵腕治國,窮兵黷武,對百姓何曾有過一絲一毫仁義之心?甚至還有奴隸製如此匪夷所思的存在。於胥人看來,青侖奴或許襯托了他們的高貴,於我看來,卻是逆天而行、必受天譴。我幫趙魄,不是因為要從中漁利,而是不忍看青侖世代為奴。”


    十三點點頭。唐卿又道:“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或許你的兄弟步千洐是個好人,他背後的大胥,卻是個已經腐朽的國家。我說君和必勝,不僅僅是因為兵力強於胥,而是因為民心所向。所以,你知錯了嗎?”


    十三沉默片刻,點頭:“錯了。不悔。”


    唐卿不怒反笑,平靜地點頭:“好。來人!”


    親兵掀開車簾。


    “綁了。”唐卿垂下眼眸。


    親兵略有些遲疑,唐卿目光冷冷掃過去,親兵不敢再猶豫,上前抓住了十三。十三站著不動,固執地看著唐卿。


    唐卿喝了口熱茶,慢悠悠地說:“想要我諒解你也可以。我已安排好親事,回承陽後,立刻拜堂成親,綁進洞房。一年內生下兒子,我便不再計較你今次的大錯。”


    十三沉默不語,唐卿一擺手,親兵將灰頭土臉的他押走了。


    天明時分,步千洐與破月等人成功會合。大夥兒看到弩機,均十分高興。


    步千洐料定唐卿不會追擊,故隊伍行得並不快。他與破月共騎,讓她靠在懷裏休息。


    破月歪著頭,舉著手裏的弩機,歎道:“君和人實在厲害,新武器層出不窮。可惜我……唉。”


    步千洐沒太在意她的話外音,隻點頭道:“今次盜得此弩,實乃意外之喜,回頭交與大將軍,令工兵營加緊複製。”


    破月靜了靜,還是直言道:“阿步,大胥的武器與君和相比,輸在人才上,輸在機製上。也就是說,輸在根本上。絕不是一兩種武器的仿製,就可以追平的。”頓了頓又道,“你今後用兵時,須得加倍謹慎。”


    步千洐將她摟緊,柔聲道:“我正是如此想的!兵器固然厲害,但我今後謹慎指揮用兵,未見就會輸。嗬嗬,月兒懂得如此多,有你做軍師,為夫自當一日三省吾身……”破月失笑罵道:“油嘴滑舌!”


    步千洐又將昨日自己險些被擒的事,低聲說與她聽。破月大吃一驚,他笑問:“你猜,救我的是誰?”


    破月失聲:“十三?”


    步千洐點頭。破月臉色一變:“那昨日那邊領兵的是……”


    步千洐歎息道:“可惜我手中兵馬太少,他又有神兵利器。否則擒了這小元帥,北伐可算成功了一半。隻不知十三會否被責罰?聽說唐卿治軍甚嚴,他卻出手相助,我甚是對他不住。”


    破月腦海中浮現十三沉默而可愛的模樣,不由得感歎:“要是不用打仗多好?”


    步千洐沉默不語。


    這時,前方一親兵忽然衝過來,急急撲到馬前,大喊道:“將軍!前方五十裏,發現數萬人大軍!正朝我急行而來!”


    眾將皆驚,步千洐挑眉:“是敵是友?”


    親兵高聲道:“他們……打著青侖王旗。”


    步千洐和破月同時失聲:“小容!”眾將亦驚喜萬分:“是青侖王!”


    步千洐一怔,驟然大喜:“小容竟然來了!實在天助我也!命全軍即刻掉頭急行,追殺唐卿!立刻通知青侖王,讓他加快行軍,與我對敵形成合圍之勢!速去!”


    慕容湛出現在此處,並非偶然。


    早在他赴青侖之初,皇帝便下了密旨,讓他抓緊練兵,輔佐北伐。雖然皇帝如今對他極為疏遠,但涉及軍務大事,依舊釘帽分明。及至最近,唐卿揮師南下,北伐大軍停滯不前,皇帝便想到他這一支生力軍,派他領五萬青侖兵出征。


    他三日前剛與趙初肅會合。然而久等步千洐不至,他預感到路上必然出了差池,便向趙將軍請了軍令,提兵前來接應。


    此時,他一身銀甲立於馬上,聽步千洐親兵說明緣由,亦是驚喜:“唐卿便在前頭?傳令,照步將軍說的辦!務必生擒唐卿!”


    兩個時辰後,他親率前鋒,順利與步千洐後軍會合。此時正值午後,秋日高豔,麵前是一片連綿而枯黃的丘陵,遠遠望去,可見黑色胥兵與赭色君和兵在山腳殺得正厲害。他遠眺片刻,很快看到前方步千洐的將軍旗,立刻策馬過去。


    待到跟前,果見步千洐和破月二人立於馬上,神色沉肅。


    “大哥、大嫂!”慕容高聲喚道。兩人同時回頭,俱是一臉喜色。步千洐立刻策馬迎過來,笑道:“小容,你來得正好。唐卿人馬就在前頭,你帶了多少人馬?”


    “三萬。”


    步千洐臉上的笑容驟然放大。


    當親兵來報,胥兵掉頭追了上來時,唐卿略有些驚訝:“莫非步千洐有了援兵?趙初肅派人過來了?”


    親兵當時還未見青侖兵馬,搖頭:“還是那些人馬。”


    唐卿沉思片刻,搖頭對身旁的唐熙文道:“不對。此處距離我東路軍大營不到兩個時辰路程,步千洐若無生擒我的把握,必不敢追。傳令,留五百人斷後,全軍急行,半個時辰後,若是擺脫不了胥軍,全軍化整為零,躲進深山,兩日後東路軍大營會合。”


    唐熙文駭然:“元帥不可!若是化整為零,誰保護你的周全?”


    唐卿傲然道:“唐家軍是我父心血,豈能被他盡數擒了?步千洐想抓的是我,化整為零你們必能逃脫十之八九。然他想抓我,也沒那麽容易。快,傳令!”


    親兵領命去了,唐熙文拔出長刀:“元帥!屬下必定護你周全脫身!”唐卿點點頭,想起一事,忽道:“把阿荼帶過來。”


    十三被鬆了綁,重新回到馬車上。他依舊沒什麽表情,坐在唐卿對麵垂頭不語。


    唐熙文親自驅趕馬車,於山地疾奔。車體極為顛簸,唐卿一下子東倒西歪。十三立刻起身坐到他身旁,抓住他的胳膊,護住他周身。


    “十三,昨日未殺步千洐,今日,他來殺我了。”唐卿淡淡道。


    十三悶悶道:“他若殺你,我必殺他。”


    唐卿聞言忽地一笑:“那也不必。你隻須按我說的辦,咱們便能脫身。”


    雖有數萬人圍山,亦不能做到滴水不漏。步千洐心思縝密,知道東北部便是君和東路軍大營,唐卿必逃往這個方向。於是他與破月提氣全速飛奔,最先到了東麵山穀。


    兩人正要查探路上是否有唐卿車駕軌跡,便聽得馬蹄聲車軲轆聲遠遠傳來,兩人心頭一喜,暗道:“來了!”


    兩人躍起藏於高樹上。過了一會兒,便見一中年將軍驅八馬大車,朝林子邊緣狂奔而來。


    步千洐提刀一躍而下,那將軍大吃一驚,揮刀便擋。步千洐飛起一腳,將他踢下馬車。破月緊隨而上,將刀架在他脖子上。


    步千洐刀尖一翻,將門簾挑起,忽地神色一怔。


    破月見他表情有異,探頭過來,也是愣住。


    地上的唐熙文大喝道:“步千洐,難道你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之人?我護送小少爺脫困,小少爺不是軍中之人,你放是不放?”


    原來車裏坐著的,竟然是十三。隻見他麵色蒼白,額頭陣陣細汗,胸口衣襟上全是鮮血,竟似受了重傷。而他抬起蒼白的臉,看著步千洐二人,隻淡淡道:“讓路。”


    步千洐與十三對視片刻。十三伸手拔劍,步千洐卻轉頭躍下馬車,抓起唐熙文,扔回車上。破月隨他躍下,亦是沉默不語。


    “追!在那兒!”不遠處的林中,傳來嘶吼聲。


    “走!”步千洐低喝一聲。唐熙文看了他一眼,揚起長鞭,馬車再次疾行,飛快地逃進前方林中,行得遠了。


    “車裏還有另一人的氣息。”破月低聲道。


    步千洐收刀回鞘,沒吭聲。


    破月握住他有些冰冷的大手:“我覺得你做得對。”步千洐麵色有些陰沉,抬手摸摸她的長發。片刻後,大胥的追兵已趕了上來,他低聲道:“此事不要告訴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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