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初春的日光靜靜籠罩在山嶺上,山腳的流水潺潺,微光蕩漾,滿目青翠碧綠,寂靜無聲。


    步千洐負手站在水流前,唐卿坐著輪椅,停在他身旁稀疏的草地上。兩人沉默片刻,步千洐先開口。


    “你早料到,他會識破我的埋伏,對不對?”


    唐卿淡淡地點頭:“對。”


    步千洐並無惱意,語氣不急不緩:“所以你才說次日晚靜候佳音,是料定我會選在天黑時突圍?”


    “嗯。”唐卿話鋒一轉,“千洐,咱們結為兄弟吧。”


    饒是步千洐對唐卿已有些信任,此時也感到吃驚。


    “怎麽?不敢?”唐卿含笑望著他。


    “別激我,那無用。”步千洐靜靜望著他,“你有何圖謀?”


    唐卿斂了笑,抬頭望著前方碧藍的天色。


    “天下太平。”


    **


    晌午過後,唐卿在匆匆趕來的君和三萬東路軍護送之下,離開了胥軍大營。步千洐將他兄妹三人送至大營外,旋即回到營中,一人獨坐,蹙眉沉思。


    破月端了飯菜進來,便見他凝重的神色。柔聲問:“唐卿跟你說了什麽,叫你如此為難?”


    步千洐將她攬入懷裏,低聲道:“並非為難。他……給我畫了張大餅。”


    他想起今早與唐卿在溪旁的對話。


    “蠻軍勢如破竹,大軍所過之地,君和兵敗如山。然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卿今日不死,定當聯絡各部,再戰流潯。隻是敵人驍勇至斯,即便卿托大,勝算也不過四成。”唐卿說出這番話時很平靜,雖然這等於判定了君和死刑。


    “流潯滅君和之後,下一個目標,自然是胥。大胥已經元氣大傷,還有能力抵抗流潯嗎?”他淡笑道,“卿大不敬地說一句,如今……我君和皇室覆滅,卿必將執掌大權。如此,卿可向胥許諾,隻要聯手破了流潯,君和大胥,何不一統?隻要嚴修法製,凡事以天下百姓為先,卿奉慕容氏為帝又如何?”


    步千洐聽到這個提議,當真是大吃一驚。震撼之後,對唐卿的崇敬又添了幾分。他覺得這個人當真是心懷天下,沒有國別之分。


    “好。”步千洐心情激蕩,朝他拜倒,“我信你。我必將上奏吾皇,以聯手抵抗流潯,早日天下太平。”


    唐卿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眸色平和地笑了,“千洐,你相信天命所歸嗎?你認為慕容充,當真能做天下的帝王嗎?”


    步千洐沉默不語,唐卿也不再逼他,隻柔聲道:“今日與你結拜,隻因知你是重情義之人,有兄弟一諾,勝過紙麵契約。然今日一別,望君珍重。隻願明年此時,禍亂已除、天下太平,你、我、十三,還有你那義弟慕容湛,能夠把酒言歡,共賞河山。”


    思及此處,步千洐心情亦柔和下來,抬眸見破月水盈盈的眸正關切地望著自己,隻覺家國天下重任,皆化在這一雙飽含情意的眸子裏。兩人廝磨片刻,他沉聲道:“月兒,咱們南下,與小容會合。”


    **


    一個月後。


    若說二十年來,流潯於世人印象,不過是邊陲可有可無、搖擺不定的小國;蠻人隻是北部極地的一個神秘的名詞,那麽如今,整個大陸,已無人不知流潯蠻荒鐵騎的厲害。


    強盛如君和,也應了“盛極而衰”的讖語。這一個月來,麵對蠻人和流潯三十萬聯軍鐵騎,唐卿也隻是勉力保存軍隊實力,君和的國土,依然一點點被流潯蠶食。


    曾經留守大胥境內的八萬餘君和兵馬,在得到唐卿的命令後,立刻往北撤兵。而大胥已經南遷的******中,幾乎眾口一詞“乘勢追擊”,希望剿滅這支君和侵略軍,皇帝慕容充更是躍躍欲試,動了禦駕親征的念頭。


    在這決定大陸全局的時刻,慕容湛站出來,力排眾議,勸誡皇帝放君和兵馬離境。隻因他已收到步千洐的密信。


    慕容充也並非衝動短視之人,在看了步千洐的密信後,著實為難了一番。他一是覺得區區蠻人,豈會那樣厲害,隻怕步千洐有所誇大;二是決計不信唐卿肯奉自己為天下君主的;三是想要君和跟蠻人鬥個兩敗俱傷再收漁利。


    於是他便允了慕容湛的提議,不再追擊君和軍隊。但慕容湛建議由他率大軍北上,與君和聯手打流潯,他卻堅決不允了。


    “王叔,你是朕左臂右膀,朕不能令你涉險。”慕容充這番話說得的確是真心誠意,慕容湛思索過後,也覺深入君和境內實在凶險。他畢竟與唐卿交往不深,心存疑慮,遂歎息作罷。


    數日後,慕容湛率三萬軍隊,護送慕容充返回帝京,重登帝位,一時間舉國歡騰,慕容充更是歡喜不已。


    如此,大陸形勢便在征戰中穩定下來。君和與流潯在北部打得膠著,大胥趁機收複失地。步千洐料定小容暫時不能提兵北上,加快南行,想要說服他和皇帝出兵。


    誰也沒料到,流潯會在這個時候,派一支蠻族軍隊,奇襲帝京。而這個時候,步千洐的萬餘人馬,尚在穿越青侖沙漠。後世評論流潯這一舉動時,稱為“看似魯莽,實則英明”。原因很簡單,君和皇室已經覆滅,如果大胥皇室也被殺光,士氣必然大挫。而這世上,就隻剩下流潯徐傲一個天子。


    三月初四,慕容湛照舊入宮,與皇帝商議了全國軍隊的布置,便到帝京駐軍大營巡視。天色將暗之時,他正立於城樓上眺望,按照步千洐的密信,這幾日應該回來了。


    正怔怔出神間,有親兵喘著粗氣撲倒在前:“王爺!剛剛斥候來報,發現、發現一支大軍,已在二十裏外!人數不明!”


    慕容湛眉頭急蹙:“我命斥候刺探百裏,為何如今才來報?”


    親兵搖頭不知。慕容湛沉吟不語。副將見狀問:“會否是步將軍的部隊?”


    慕容湛搖頭:“若是他回來,豈會故意瞞過斥候?”


    副將臉色微變:“君和軍隊剛剛撤走,我北部青侖、湖蘇諸城守備薄弱。難道是君和人意欲再次偷襲帝京?”


    慕容湛沒回答,他厲喝一聲:“傳令三軍,全城戒備,準備迎敵。”


    月上枝頭,飽經戰火的帝京,籠罩在陰沉的夜色裏。城中燈火已不及戰前一半,但終究添了許多活氣。慕容湛一直站在城樓上,看著寂靜的遠方。然而四野始終黑黢黢一片,這令他暗暗捏一把冷汗。


    更晚一些的時候,城樓上起了北風,黑夜裏有淡淡的霧氣凝聚、彌漫,絲絲縷縷緩緩朝城頭襲來。慕容湛望著那嫋嫋輕煙,心情有些悵然。正恍惚間,忽地察覺異樣。


    不對,這煙不對。分明是朝城樓而來。


    “火把!”他厲喝一聲。


    城樓頓時一片大亮,這回他和將士們都看清了,哪裏是霧氣,分明是滾滾濃煙,朝城樓襲來。盡管不知道敵人燃起煙霧是何意,是要遮擋視線嗎,但慕容湛還是警惕地下令:“捂住口鼻,避開濃煙!弓箭手準備!”


    北風更烈時,城樓上已是慘叫聲一片。副將捂著臉衝過來:“王爺!此處凶險!請下城樓!”慕容湛一把將他推開,對身旁親兵隊長喝道:“帶上我的親兵隊,入宮保護皇上。”又壓低聲音道,“若是情況有異,護送皇上從南門走!”


    **


    萬人大軍,於草綠花開的時節往南行進,一路遇到幾支君和撤軍,雙方不發一言,各走各的。


    接下來幾日,越往南走,零散的士兵屍身越多。


    十日後,抵達帝京。


    眼前的景色叫所有人驚駭難言。


    城池已破。


    野獸般的蠻人屍身,在城門前堆積成山。鮮血染紅了城牆、浸濕了大地。破敗的黑色旌旗,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城樓上。


    城門洞開,廝殺聲隱隱傳來,宛若午夜遙遠的雷鳴。


    步千洐當即就紅了眼,狹路相逢勇者勝,他深知此刻很可能兩軍正打得膠著,生力軍的加入有可能改變局勢。但也隻是可能。


    他不能放過。


    “保護皇上!保護帝京!”他大喝一聲,策馬朝城門攻去。身後鐵騎如萬馬奔騰,隨他衝進了城門。


    城內大道亦是屍首如山。有蠻人,更多的是君和人。城門處有零散的蠻人,看到他們都是大吃一驚。街道盡頭,黑藍兩色士兵,正打成一團。


    整個帝京,處處廝殺聲震天。


    “慕容湛!”步千洐清嘯一聲,聲震長空。破月持刀立在他身旁,兩騎如淩厲長風,殺入前方敵陣中。


    血,四處都是血。步千洐和破月已經殺紅了眼。兩人刀光如銀龍,所過之處,饒是強悍的蠻人,依然無法阻擋。兩人率著十餘名武藝精湛的親兵,從北城一直殺到南城。


    無數蠻人在阻擊他們,但他們很快,實在太快,即便已入龍潭虎穴,也無人能敵。


    直到他們在南城門外,看到被蠻人追擊、搖搖欲墜的王旗。


    慕容湛!


    饒是千軍萬馬,步千洐和顏破月,也能將他從中分辨。隻見他持劍立於王駕馬車旁,白衣浴血、神色冷肅。他身旁是數十名慕容氏暗衛,而後是數百君和軍士,將王駕團團圍住。


    外圍,幾十名蠻族士兵,還有百餘身著流潯藍色軍裝的普通兵士,正與君和兵廝殺成一團。再往外,靜靜立著兩騎。其中一人身材極為高大,長發披散肩頭,絡腮胡子,似是蠻人首領;另一名中年男子身著藍色錦衣,卻似是流潯官員。


    是他!步千洐看到那蠻人將領,心神一震。然他已無暇顧及這個對手,低聲對破月道:“我去阻擊蠻人,你護送小容先走!”


    已到了這個時刻,破月雖擔心他的安危,卻也隻能點頭,她咬牙持刀,縱身連躍,踩在蠻族和君和士兵頭頂,落在慕容湛身旁。慕容湛本神色冷肅,一見她,悲喜同時襲上心頭。再一抬頭,便看到了步千洐,歎息道:“你們何苦入城!”


    破月根本不與他多言,低喝道:“走!”轉身便朝城門處殺去。她刀法精湛狠厲,周圍士兵為之精神一振,隨她往城門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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