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恒為人豪爽,頗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風,他先介紹自己是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又說與整個劇組都很熟識,還說陳蘋蘋和趙亦都是很好的演員,兩個小姑娘既敬業又勤奮,輕易哄得陳爸陳媽眉開眼笑。


    趙亦見氣氛融洽,便也不好提前離席。


    趙亦有一定程度的社交恐懼,按照程小雅的說法,她麵無表情往那兒一坐,完全就是個待機狀態的小機器人。不過機器人小姐並非完全無藥可醫,何以解凍?唯有杜康。陳爸爸有老一輩種田人的生活習慣,隨身攜帶土產大曲,用來驅除在水稻田赤腳插秧的寒氣。這酒辛辣醇厚,產自江南小鎮作坊,喝起來既刺激又上頭,徐海恒嚐了一口,直呼過癮,立刻撤掉了桌上的紅酒,一桌人熱火朝天喝了起來。


    趙亦難免也被攛掇著喝了幾杯。


    趙亦量淺,自己是知道的,她在社交場合從不隨意飲酒。然而今天的場合更像家庭聚會,長輩把酒端來,無論如何都要喝下去,幾杯烈酒下肚,她的狀態已經和平時判若兩人,白淨臉頰染上醉紅,整個人放鬆許多,說話也隨意起來。


    陳蘋蘋整個人掛在趙亦身上,撒嬌似的蹭她胳膊。


    “毛毛姐,你剛才真的太帥了,你是怎麽知道大李子那些黑曆史的?”


    “碰巧的。”


    “哈哈哈哈,她被你懟得好慘,臉都綠了。不過,她會不會找你麻煩啊?”


    “怕她?”趙亦一仰脖子,又一杯酒下肚,“來一回收拾一回。”


    “哎,毛毛姐!帥!不過,你不是跟我說,要多學學令狐衝嗎,無招勝有招什麽的。”


    “她在叔叔阿姨麵前胡說八道,看著就來氣。”


    “說好的獨孤九劍呢……”


    “去他|大|爺的獨孤九劍!”


    趙亦從小被警衛員帶大,童年玩具都是駁殼槍和空彈殼,雖然長得小鳥依人,內心卻住了一個鐵血真漢子。早年經常把那幫自私的老美唬得一愣一愣,誰都知道紐約團隊有個小個子中國妞,護短、潑辣、能扛事兒,看起來環保無害,其實是個狠角色,誰也別想動她的人一根毫毛。


    這種奇異的反差萌,很容易就收服了那幫孔武有力的骨科男醫生——誰能想到這個瓷娃娃居然是一個有年頭、懂幹貨的軍事愛好者,從蘇聯核潛艇一直說到亞丁灣巡洋艦,還會diy炸藥,簡直就是現實版的超殺女。


    柏鈞研踏進包間,看到的便是這一團其樂融融的景象。


    趙亦坐在一群男人當中侃侃而談,臉蛋紅撲撲的,從素胎白瓷變成了美人醉。她很少這樣興致高昂,眼睛忽閃著,像初翅的黃鶯,仲夏的晚風,靈動得捉都捉不住,但是當那一雙妙目移動到他身上,歌聲、翅膀和晚風突然就都停了,柏鈞研看著趙亦僵硬的表情,眉頭一皺,心情比白天又更糟糕了一些。


    趙亦能覺察到,柏鈞研很不高興。


    其實她已經在醉倒的邊緣,長這麽大都沒喝過這麽烈的酒,整個人都是暈的,好似飛翔在彩虹之中。即便如此,她也能看出柏鈞研現在心情不好。桌上明明有兩個空座,一個在她和徐醫生旁邊,一個離他們很遠,柏鈞研卻無視徐海恒的召喚,非要挑遠處的座位坐下,絕對就是對她有意見。


    趙亦撇了撇嘴。


    不就打了你一巴掌,你還揩我油呢,沒有打斷你那根漂亮的鼻梁骨已經是我手下留情,讓我吳叔叔知道我被人非禮居然隻會娘們唧唧地打人耳光,非得把我逐出師門。


    其他人卻都愣住了,他們沒有想到,柏鈞研居然真的會出現。陳爸爸尤其激動,比陳蘋蘋都激動,語無倫次要給他敬酒:“我們家牆上,一共貼了三張畫,灶王爺、毛|主|席,還有一個就是你!現在除了灶王爺,其他兩個我都見過真人了……哎,小夥子長的可真俊啊,比畫上還俊哩,來來來,叔叔敬你一杯!”


    陳蘋蘋緊張地直拽她爹袖子,她這爹也是個木頭爹,完全不會看人臉色,偶像哥哥明顯不痛快呢,被一群不知哪來的貓三狗四叫來吃飯,還讓他買單,徐醫生可夠沒譜的。


    卻沒想到,柏鈞研居然起身應了。


    不但應了,還特意走到陳爸爸身邊,客客氣氣與他碰杯,杯沿禮貌地放低:


    “伯父,我敬您。”


    “好好好,多謝照顧我們家蘋蘋。”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氣。”


    陳蘋蘋聽得目瞪口呆,隻恨自己沒能開錄音,這番對話簡直夠她炫耀一輩子。趙亦一手托腮,斜眼看柏鈞研喝下那杯粗製的烈酒,忽然覺得此人也有一些可取之處,再看他臉上隱約的巴掌印,決定聽從程小雅的教誨,拿出點十足誠意,認真給人道一回歉。


    趙亦拎起桌上的酒壺,徑直走向了柏鈞研。


    步伐穩當,線路筆直,看起來並沒什麽不妥,等她走到跟前,他才發現她根本刹不住車。眼看趙亦就要撞進他懷裏,柏鈞研不得不伸手將她扶住,再不動聲色退了兩步,怎知她緊追不舍,一步步將他逼到牆角,伸手扶住牆壁,用一個標準的壁咚姿勢對他說:


    “柏鈞研,對不起,昨天是我不對,我不應該打你耳光,請接收我的道歉。”


    說完舉起酒壺,晃了晃裏麵至少以半斤計的白酒:“我幹了,你隨意。”


    趙亦氣勢豪邁,態度爽快,比景陽岡武鬆更像一個英雄豪傑,唯一弱點是身高還不到對方胸前第一顆紐扣。柏鈞研壓根沒有接她的茬,直接拿掉她手裏的酒壺,遞給等在旁邊的陳蘋蘋,然後一抬手,輕易揪住了趙亦的後衣領,拎貓似的把她拎回了座位,召來侍應生:


    “麻煩,一杯蜂蜜水。”


    “你幹嗎,你搶我的酒幹嗎。”


    “你醉了,喝這個。”


    “甜的?甜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


    “柏鈞研,我是真心實意跟你道歉,當時我真的太緊張了,我特別害怕跟人身體接觸,女的都害怕,男的就更緊張了,你還那麽用力壓著我,還啃我脖子……”


    “我什麽時候……”


    “你還碰到我胸了,所以我才打你的……”


    “我什……”


    柏鈞研震驚地看著趙亦,她是真醉了,完全進入“吐真劑”模式,一一數落他昨天都有哪些有失檢點的行為。徐海恒一直豎著耳朵旁聽,表情漸漸從“看八卦”變成了“看緋聞”,嘴裏嘖嘖嘖嘖個沒完,嘖得柏鈞研都免不了老臉一紅,抬腳將他踹開,招呼侍應生另外開了一間茶室,直接把趙亦拎了進去。


    趙亦將榻榻米上所有靠墊都壘在一起,像貓一樣舒展四肢,舒舒服服趴在了墊子上。


    “這裏好,可以躺,他們呢?他們為什麽不過來?”


    “他們還沒吃完。”


    “我也還沒吃完呀。”


    “你先休息一會。”


    “好吧。休息一會。他們會不會趁我不在把烤乳鴿吃完?”


    “……一會兒再給你點。”


    柏鈞研用茶鬥緩緩濾著茶,清苦的茶香四下蔓延,卻蓋不住趙亦身上濃醇的酒氣。原來她喝醉了是這樣,總算有了一點她的年齡應該有的活潑,臉蛋嫣紅,眼神濕潤,隔著淡淡蒸騰的霧氣,像一卷活色生香的夢。


    像他昨天晚上沒做完的那個夢。


    夢裏他是小靖海王,愛著一個不屬於他的姑娘,樹影婆娑,他將姑娘按在湖心亭的廊柱上深吻,她卻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醒來之後他發呆許久,又去浴室衝涼許久,腦中反反複複都是剛才的夢。姑娘唇色也淡,眸色也淡,態度更淡,居然是趙亦。


    他很吃驚。


    柏鈞研垂眸,和趙亦靜靜對視。她從剛才一直好奇地看他沏茶,歪著頭,像一隻真正的貓。他從來沒養過貓,世界上每一隻貓都很神秘,他按捺不住想要了解她的心情。


    “剛才你說,害怕跟人身體接觸,為什麽?”


    “一直這樣啊。很熟悉的人才可以。你不可以。”


    “……為什麽?”


    “害怕,緊張,雞皮疙瘩直蹦。可能,是因為我小時候經常挨揍吧,問過學心理的朋友。”


    “誰揍你?”


    “我爸呀,還有誰。”


    “……他為什麽揍你?”


    “因為想要一個男孩唄。男孩,各方麵都像他,名字都起好了,“亦”,百分百像他的好小子。但最後還是生了我,名字也歸了我,鳩占鵲巢,啾啾啾。”


    “他總是打你嗎?”


    “也還好吧!”


    醉酒的趙亦有問必答,實事求是,她說還好那就真的覺得還好。為了佐證,她還卷起袖子向柏鈞研出示:“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打得可狠,我沒站穩,從二樓跌下去,摔斷了骨頭,留了這麽大的疤,後來就不打我了。”


    “……”


    “所以你看,”趙亦驕傲地總結,“雖然我是個姑娘,但也還是挺抗揍的。”


    “……你這樣,可能不適合當演員。”


    “誰要當演員啊,我就是來看看。”


    “來看什麽?”


    “看你們怎麽浪費投資人的錢。”


    “……”


    “從專業的角度,我建議你,以後不要再接這種劇本了。”


    “哪種劇本?”


    “騙錢劇本。騙投資人,騙粉絲,騙演員。乍看大陣容,大製作,其實內容和班底都不太用心,估計一開始,就瞄準了你,變現你的粉絲流量。你上當了呀,你不太聰明呢,柏先生。”


    “你似乎很懂行。”


    “我當然很懂行。我可聰明了。大家都說我聰明!”


    “嗯。”


    柏鈞研看著趙亦得意洋洋的小臉,終於忍不住露出了微笑。他甚至想伸出手,摸一摸她在靠墊上揉得一團淩亂的頭發。


    他喜歡她。


    不承認也不行,抗拒也沒用,看一天棋譜也白搭,他被殘酷現實和曆史教訓培養出來的清心寡欲,從昨晚的那個夢開始,就徹底一去不複返了。


    “趙亦。”他俯下身,看著她的眼睛。“你勇敢嗎?”


    “我嗎?哈,你算問對人啦,我比最勇敢的戰士還要勇敢!”


    柏鈞研背靠著窗,臉藏在暗影裏,隻有一雙眼睛閃閃發亮,越來越亮,像是突然之間爆發了一顆超新星。過了很久,久到足夠一個人下定所有最難下定的決心,他終於眨了眨眼。


    “好。”他伸出了一隻手,輕輕覆上她柔軟的發頂,“那就好。”


    第19章 助攻


    趙亦醒來頭疼欲裂, 感覺自己是個宿醉的俄羅斯大叔, 在零下三十度的天氣出去獵了一整晚的熊, 熊還用力踩了她的腦袋,導致她除了頭疼什麽都想不起來。


    她的室友陳蘋蘋女士卻歡快得像一個芭蕾舞娘, 一大早哼著歌, 抱著手機,不時對屏幕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趙亦揉了揉太陽穴:“小蘋果,你戀愛了嗎?”


    陳蘋蘋放下手機,神色慌張看了一眼趙亦, 歎了一口氣, 再看了一眼趙亦, 擺出一個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臉:“不是的, 毛毛姐, 其實我失戀了。”


    陳蘋蘋的失戀經過, 需要回溯到大約八小時之前。


    八小時之前,她正沉浸在難以言喻的夢幻世界:柏哥哥請她全家人一起吃飯,這種事要是在粉絲群裏說出來,所有人都會認為她得了失心瘋。但它實實在在發生了,柏哥哥給她爸爸敬酒, 還說她是“自己人”, 不愧是她粉了這麽多年的男神, 絲毫沒有看不起她這樣的小粉絲, 還喝了她爸從鄉下帶來的酒, 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暖的人。


    但很快, 她暖暖的男神就消失不見了,連同她毛毛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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